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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麥子收罷新糧歸倉以後,原上各個村莊的“忙罷會”便接踵而至,每個村子都有自己過會的日子。太陽冒紅時,白鹿原的官道小路上,莊稼漢男女穿着漿捶得平展硬崢的家織布白衫青褲,臂彎裡挎着裝有用新麥子面蒸成的各色花饃的竹提盒籠兒,樂顛顛地去走親訪友,吃了喝了諞了,於日落時散散悠悠回家去。今年的“忙罷會”過得尤其隆重尤其紅火,稍微大點的村莊都搭臺子演大戲,小村小寨再不行也要演燈影耍木偶。形成這種盛況空前的熱鬧景象的原因不言而喻,除了傳統的慶賀豐收的原意,便是平息了黑娃的農協攪起的動亂,各個村莊的大戶紳士們藉機張揚一番歡慶昇平的心緒。

俟到賀家坊的“忙罷會”日,賀耀祖主持請來了南原上久負盛名的麻子紅戲班連演三天三夜,把在賀家坊之前演過戲的大村大戶壓倒了苫住了,也把原上已經形成的歡樂氣氛推到**。這是一年裡除開過年的又一個輕鬆歡樂的時月,即使像白嘉軒這樣嚴謹治家的大莊稼主戶,也表現出十分通達賢明的態度。日頭還未落下原去,白嘉軒站在院庭裡宣佈:“今個喝湯(關中人把晚飯通稱喝湯。)喝早些。喝了湯都去賀家坊看戲。我在屋看門。”他又走出大門走進牲畜圈場,對剛剛揹着一籠苜蓿回來的鹿三說:“三哥今黑你去看戲。我來經管牲口。麻子紅今黑出臺唱的是拿手戲《葫蘆峪》。”鹿三推讓說:“你去你去,你也愛看戲喀!”白嘉軒說:“我跟麻子紅已經說妥,給賀家坊唱畢接着到咱村唱,咱白鹿村的會日眼看也就到了嘛!咱村唱起戲來我再看。”鹿三把綴着一串串紫色花絮的苜蓿從籠裡掏出來,碼齊摞堆在鍘墩跟前。白嘉軒揭起鍘刀刃子,鹿三跪匐下一條腿,把一撮撮苜蓿攏起來喂到鍘刀口裡去。白嘉軒雙手壓下鍘刀,咔哧一聲,切斷的苜蓿齊刷刷撲落到腳面上,散發出一股清香的氣味,從土打圍牆上斜泄過來的一抹夕陽的紅光照在主僕二人的身上。鹿三接着給水缸裡挑滿了水,然後推了幾車曬乾的黃土墊了圈,再把牲口牽回圈裡,拌下一槽苜蓿,拍打了肩頭前襟後背上的土屑到前院屋裡去喝湯。鹿三是個戲迷,逢着哪個村子唱戲,甚或某戶人家辦理喪事請有吹鼓手爲死人安堂下葬唱亂彈,他都要趕去看一場聽一回過一過戲癮。牛犢唸書不開竅,整日價跟着鹿三犁地種莊稼務弄牲畜,也就跟着鹿三染上了戲癮。喝畢湯以後,暮色蒼茫裡鹿三咂着菸袋,胯骨旁邊跟着牛犢走出白鹿村看戲去了。

白孝文也是個戲迷。白鹿原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男人無論貧富貴賤都是秦腔戲的崇拜者愛好者。看戲是白孝文唯一的喜好唯一的娛樂。白孝文已經被確立爲白鹿兩姓族長的繼任人,他主持修復祠堂領誦鄉約族規懲罰田小娥私通的幾件大事樹立起威望,父親白嘉軒只是站在後臺爲他撐腰仗膽。孝文出得門來從街巷裡端直走過去,那些在蔭涼下**胸膛給娃娃餵奶的女人,慌忙拉扯下衣襟來捂住了奶子躲回屋去;那些在碾道里圍觀公狗母狗**的小夥子,遠遠瞧見孝文走過來就立即散開。白孝文開始替代族長父親到那些弟兄們鬧得不可開交的家庭裡去主持分家事宜,到那些爲地畔爲牆根爲豬拱雞刨打得頭破血流的族人家裡去調解糾紛。他居中裁判力主公道敢於抑惡揚善,決不兩面光溜更不會恃強凌弱。他說話不多卻總是一句兩句擊中要害,把那些企圖在弟兄夥裡撈便宜的奸詭之徒或者在隔壁鄰居之間耍弄心術的不義之人戳得翻腸倒肚無言以對。他比老族長文墨深奧看事看人更加尖銳,在族人中的威信威望如同剛剛出山的太陽。他的形象截然區別於鹿兆鵬,更不可與黑娃同日而語。他不摸牌九不擲骰子,連十分普及的糾方狼吃娃媳婦跳井下棋等類鄉村遊戲也不染指,唯一的娛樂形式就是看戲。白孝文喝畢湯先禮讓父親去看戲,聲言由自己看門兼侍弄牲口。白嘉軒朗然說:“你去看去。你叫你屋裡人也去,天熱睡不下喀!”白孝文再到上房問奶奶去不去,然後又問母親去不去,奶奶和母親既然都不去,他就再沒有去問自己的屋裡人。他拿了一把竹皮扇子出門上路了。

賀家坊的戲樓前人山人海,濃烈的旱菸氣兒攪和着汗酸味兒在戲臺下形成一個龐大的氣團,令人窒息。戲樓兩邊的臺柱上掛着兩個盛滿清油的大碗,碗沿上搭着的一條粗捻上冒着滾滾油煙,熾紅的燈火把臺子上的演員照得忽明忽暗。本戲《葫蘆峪》之前加演摺子戲《走南陽》,被王莽追趕着的劉秀慌不擇路飢渴交困,遇見一位到田裡送飯的村姑,戲劇便在劉秀與這位村姑之間展開。劉秀此時沒有了皇帝的架勢純粹是一個死皮賴娃,不僅哄唆得村姑向他奉獻出籃子裡的蒸饃和瓦罐裡的麥仁湯,而且在吃飽喝脹有了精神之後便耍騷使拐調戲起村姑來了:“今日裡吃了你半個饃,我封你昭陽半個宮。”劉秀唱着許諾着就伸手去摸村姑的臉蛋兒。“今日裡吃了你兩個半個饃,我封你昭陽坐正宮。”劉秀唱着許諾着又撩起腰帶摔打到村姑的前襠裡。麻子紅出演村姑,天生的嬌嫩甜潤的女人嗓音特富魅力,人們已經忘記了他厚厚的脂粉下打着摞兒的大小麻窩兒,被他的表演傾倒了。村姑對劉秀死乞白賴打諢罵俏動手動腳的騷情舉動明着惱暗着喜噘嘴拒斜眼讓半推半就實際上好的那個調調兒,麻子紅把個村姑演得又稚又騷。臺下一陣陣起鬨叫好打唿哨,小夥子們故意擁擠着朝女人身上蹭。白孝文站在臺子靠後人羣稍微疏鬆的地方,瞧着劉秀和村姑兩個活寶在戲臺上打情罵俏吊膀子,覺得這樣的酸戲未免有礙觀瞻傷風敗俗教唆學壞,到白鹿村過會時絕對不能點演這出《走南陽》。他心裡這樣想着,卻止不住下身那東西被挑逗被撩撥得瘋脹起來。做夢也意料不到的事突然發生了,黑暗裡有一隻手抓住了他的那個東西。白孝文惱羞成怒轉過頭一看,田小娥正貼着他的左臂站在旁側,斜溜着眼睛瞅着他,那眼神準確無誤明明白白告示他:你要是敢吭聲我也就大喊大叫說你在女人身上耍騷!白孝文完全清楚那樣的後果不言而喻,聚集在臺下的男人們當即會把他捶成肉坨子,一個在戲臺下趁黑耍騷的瞎熊不會得到任何同情。白孝文慌恐無主,心在胸膛裡突突狂跳雙腿顫抖腦子裡一片昏黑,喊不敢喊動不能動,伸着脖子僵硬地站着佯裝看戲。戲臺上的劉秀和村姑愈來愈不像話地調情狎暱。那隻攥着他下身的手暗暗示意他離開戲場。白孝文屈從於那隻手固執堅定的暗示,裝作不堪漚熱從人窩裡擠出去,好在黑咕隆咚的戲場上沒有誰認出他來。那隻手牽着他離開戲場走過村邊的一片樹林,斜插過一畛尚未翻耕的麥茬地,便進入一個破舊廢棄的磚瓦窯裡。

鑽進破爛的磚瓦窯白孝文才感到真正的恐懼。磚瓦窯,大土壕,豬狗貓。他和他懲罰過的白鹿村最爛髒的女人竟然鑽進豬狗貓**的齷齪角落裡來了,一旦被某個拉屎尿尿的人察覺了就不堪設想其後果。他很自然地想到逃跑,逃離破磚窯一踏上大路就萬事大吉了,和這個女人多在一會兒都潛伏着毀滅的危機。他轉過身擡腳就跑,腦門碰撞到低矮的窯門上也顧不得疼了,剛跑出窯外幾步,田小娥就在後邊大叫起來:“來人喲,救命呀,白孝文糟蹋我哩跑了……”白孝文嚇得雙腿發軟急忙收住腳,立時聽不見她喊叫了。跑不了了!這狗東西把人纏死了!白孝文猛地轉過身又走進破磚窯的門洞,掄開胳膊抽了田小娥一記耳光。田小娥卻順勢抱住他的胳膊,不還手也不反抗揚起頭瞅着他的臉,低聲嗔氣地說:“哥吔你打,你打死妹子妹子也不惱。”瓦罐似的磚窯頂口泄下朦朦的星光,田小娥的眼裡透出兩束亮晶晶的光點柔媚動人,一縷奇異的氣息刺激他的鼻膜,凝聚在胳膊上拳頭上的力量悄悄消溶,兩條胳膊輕輕地垂落下來。田小娥說:“哥呀,你看我活到這地步還活啥哩?我不活了我心絕了我死呀!我跳澇池我不想在人世栽了。我要你親妹子一下妹子死了也心甘了!”白孝文的心開始顫抖,斥責道:“你胡唚亂呔些啥!”田小娥說:“哥呀你正經啥哩!你不看看皇帝吃了人家女子的饃喝了人家的麥仁湯還逗人家女子哩!”說着揚起胳膊鉤住孝文的脖子,把她豐盈的胸脯緊緊貼壓到他的胸膛上,踮起腳尖往起一縱,準確無誤地把嘴脣對住他的嘴脣。白孝文的胸間潮起一陣強大的熱流。這個女人身上那種奇異的氣味愈加濃郁,那溫熱的**把他胸脯上堅硬的肋條熔化了。他被強烈的慾望和無法擺脫的恐懼交織得十分痛苦。在他痛苦不堪猶豫不決的短暫僵持中,感覺到她的舌尖毫不遲疑地進入他的口中。那一刻裡,白孝文聽到胸腔裡的肋條如鐵籠的鐵條折斷的脆響,聽見了被囚禁着的狼衝出鐵籠時的一聲酣暢淋漓的吼叫,白孝文咂住那美好無比的舌頭,雙手攬住了田小娥的後腰,幾乎暈昏了。

白孝文忘情地吮吻着,覺察到她的手在摸索着解開他衣襟上的布圪塔鈕釦,她又抓住他的右手而且導引到她的腋下,示意他解開她腋下斜襟上的鈕釦。他摸住一個個綰結的布紐圪塔解脫紐環兒,順手揭開大襟,把她裸開的奶子摟到他同樣裸開的胸膛上,幾手迷醉而跌倒下去。他已經無法控制渾身涌動着的春情,第一次主動出擊伸手去解她的布條褲帶,慌亂中把她拴着的活釦兒拉成死結,乾脆從褲帶下把褲腰拉下去。小娥光着身子把磚窯裡未燃燒的麥秸扒攏到一起,再鋪墊上自己的衫子,便躺下下去。星光從磚窯頂口瀉到她的身上,她靜靜地躺着等待他。白孝文急忙解開褲帶抹脫褲子,剛趴到她的身上就從心底透過一縷悲哀,他的那東西軟癱下來。小娥問:“哥你咋咧?咋是這樣子?”孝文喪氣地說:“我也不知道。”他無奈爬起來重新穿上褲子。小娥也坐起來摸衣服穿。白孝文擋住小娥穿衣服的手興奮地說:“好咧好咧又好咧!”小娥摸了一把就再躺下去。白孝文剛剛解下褲帶抹下褲子,就更加悲哀地說:“咋搞的咋鬧着哩?又不行了。”連着反覆穿了脫了三四次褲子,都是勒上褲子就好了解開褲子又不行了。小娥問:“哥呀你有毛病?”白孝文說:“沒有沒有,向來也沒出過這情況兒。”到他再次不甘就此失敗趴上她的身時卻轟然一聲泄了。田小娥卻柔聲安慰他說:“哥呀你甭難受。你逢七到我窯裡來我等你。”

白孝文重新來到賀家坊戲臺下。《葫蘆峪》正演到熱鬧處,臺下一片靜默。白孝文小心翼翼地插進人窩裡,卻怎麼也聽不進去看不下去,哐哐啷啷的梆子聲鑼鈸聲失去了魅力令人心煩。他心不在焉地站了一會兒又退出人窩,乾脆回家去了。清爽的夜風撫拂着他的臉,腦子裡浮現着田小娥那光亮的胸脯和大腿,鼻腔裡殘留着那身體裡散發的奇異的氣味兒,相比之下,自己那個婆娘簡直就是一堆粗糙無味的豆腐渣了。甭看都是女人,可女人跟女人大不一樣。他走進白鹿村村口時開始懊悔,離家門愈近愈覺心底發虛。他硬着頭皮走進街門時感到一種異樣的氣氛,他的豆腐渣似的女人急慌慌走到院中,看見他失聲叫道:“哎呀你纔回來……土匪打搶了……”白孝文像當頭捱了一棍差點栽倒,立即奔進上房,父親白嘉軒躺在奶奶的炕上呼吸微弱,連呻喚都很艱難,冷先生正在桌子上的油燈下配製藥膏。孝文像從火灼的熱炕上跌入冰窖,眼前一黑栽倒在腳地上不省人事了。

這場洗劫幹得十分乾淨利落,時機的選擇再好不過,村子裡十室九空,男人女人引着孩子看戲去了。白嘉軒給牛馬拌了第二槽草料,一個人坐在圈場上搖着扇子乘涼。今年收成不錯,老天爺許是看到黑娃們攪起的動亂而有意賜惠莊稼人連下了兩場好雨,麥子豌豆在農協狂妄的喧囂中蓬蓬冒起來孕穗結莢。牛馬吞嚼草料的優雅的聲音從敞開的窗孔傳出來,比戲臺上弦索聲美妙悅耳。堆積在鍘墩前鍘碎的苜蓿散發的清香在夜風中瀰漫。村子裡十分靜謐。仙草走來了,一手端着一盤雞蛋一手提着酒壺,放到鹿三夜晚露宿乘涼的木板上。白嘉軒舒悅地笑笑,善知人意的妻子恰到好處地送來他想吃想喝的東西,賢淑地斟下一杯酒就走出圈場去了。白嘉軒喝一杯酒渾身都活絡起來,吱兒吱兒咂得酒盅響着。這當兒從背後伸過一雙手卡住他的脖子把他從木板上拽翻到地上,另一雙手扭住他的雙手,一塊爛布塞住了嘴巴。他的雙手被捆在背後,隨之就被人提起來,纔看見他面前站着三個人。他們拽着他走出圈場進入街門,他看見院子裡還站着兩三個人;他被推推搡搡拉到上房正廳,看見一根明柱上綁着妻子仙草,母親白趙氏被一個土匪扭着手壓着頭按在祭祖的方桌邊上,兩個桌腿上綁着他的兩個兒媳。他們把他的雙腿捆到一起讓他站着,然後就把一把明晃晃的鬼頭刀橫到他的脖子前,問他銀元在哪兒藏着。白嘉軒揣摩對方是純粹要錢還是既要錢又要命?如果是前者不是後者,那他就準備折財保命,如果是後者不是前者,那麼他就準備折命保財,不至於人財兩空。在他準備進一步猜測土匪們的真實目的時,一個土匪用刀尖挖掉他口裡的爛布又挑破了他的褲襠:“你不說話我先把你閹了!”白

嘉軒怒罵道:“老子老命都不要了還要老二?割了拿回去敬你祖宗去!”土匪卻不惱,轉過身用刀尖挑破仙草的褲子,仙草羞怯地喊:“他爸……”白嘉軒罵:“小人才欺侮女人!”白趙氏在方桌邊上招供了:“在南牆上你們挖去!”土匪進入裡間,鐵器挖鑿土坯牆壁和土塊跌落的雜亂的響聲使白嘉軒不忍卒聽就閉上了眼睛。土匪們得手以後大搖大擺從後門出去了。他們告別之前沒有忘記留給他一個永久性的紀念,用那根頂後門用的榆木槓子在他後腰上抽擊了一下,他頓時眼前金星迸濺着栽倒了。

同時遭到搶劫的還有鹿家,劫難發生的過程大同小異。那陣子鹿子霖被賀耀祖邀去坐在戲樓的禮賓席上觀賞麻子紅的精彩表演,不無擔心地算計着白孝文鑽進圈套的進程。鹿子霖女人孃家在賀家坊,午飯後跟着前來叫她的侄兒回孃家看戲去了。屋裡只剩下鹿泰恆以及常年守着活寡心灰意冷的兆鵬媳婦。土匪們把鹿泰恆背縛着用皮繩繞過大梁吊到空中,卻對兆鵬媳婦十分客氣地說:“嫂子,你睡你的覺,甭害怕沒有你的事。”他們用刀尖在鹿泰恆臉上劃一道口子,再逼問銀元藏在哪達?鹿泰恆叫着喊着罵着卻始終不說銀元的藏處,直到老漢臉膛胳膊胸脯脊背大腿被刀尖拉成像碎布條一樣稀爛。土匪們把所有牆壁都挖得坑坑窪窪,把箱子櫃子都翻得亂七八糟,把鋪地的方磚揭起來挖下去,仍然沒有找到銀元。土匪們仿效田福賢鹿子霖整死賀老大的刑法,把鹿泰恆從屋樑上蹾下來,再拉皮繩吊起來又鬆開皮繩蹾下來,反覆蹾了幾次,直到蹾得鹿泰恆骨頭斷裂,尻子裡涌出一堆鮮血攪和的糞便,又在當胸戳了一刀。

白鹿原剛剛潮起“忙罷會”的慶賀氣氛和昇平景象一下子低落了,一些準備演戲的村莊紛紛改變主意,沒有心思和興趣組織唱戲的事了。“忙罷會”開始籠罩上恐怖的氣氛。白狼的傳聞再度神秘地流傳。遭劫後的第二天早晨,鹿家和白家的街門上都發現了土匪留下的手跡:“白狼到此”。新老親戚見面以後沒有多少興致交談收成,白狼的種種傳聞在酒席茶桌上成爲熱門話題。搶劫白鹿兩家的白狼和燒燬白腿烏鴉兵糧臺的白狼以及只吮血不食肉的白狼被連結在一起,有人說在峪道里看見過一對脫皮掉毛的老白狼引着一大羣狼子狼孫,騷擾搶劫時像兩條腿的人,遇到抵抗打擊時全現出四條腿逃竄了。

漩渦的中心反倒是平靜的。白嘉軒已經清醒過來,接受冷先生的悉心治療。治療分兩套措施同步進行,每天早晨空腹時和睡覺前煎服湯藥,間隔一天由冷先生親自給腰部傷位上裹纏膏藥。白嘉軒不能翻身轉腰,死死地仰躺在炕上接待前來看望他的親戚友好和鄉鄰族人,他沒有憤恨沒有傷感甚至連劇烈的痛楚也不呻喚出來,平靜淡漠地接受熱切意誠的問候和安慰。七八天以後,腰傷剛見明顯好轉,背上和臀部壓出的褥瘡紅腫化膿引起高燒,白嘉軒幾次燒得昏迷。仙草整天侍候在炕邊端屎端尿擦洗身子,仍然沒有能夠阻止褥瘡的發生。冷先生重新開了藥方主治高燒,給褥瘡配製了外敷藥面兒,白嘉軒終於從又一次危機裡緩活下來,顯然變得十分虛弱了。他微微喘着氣對孝文說:“你整天立在炕跟前做啥?該死的話你立在這兒也不頂啥喀!你該弄啥快弄啥去。”孝文顯得憂愁而又惶,那個破爛磚瓦窯的景象像克化不開的積食整得他心虛神移痛苦不堪。白嘉軒以爲兒子爲自己煎熬操心,就問“咱村過會的日子快到咧。給戲班子磨面買菜的事安頓停當了沒?”白孝文說:“現在還演啥戲哩。我跟麻子紅把戲退咧!”白嘉軒瞪着眼問:“誰叫你退戲?”孝文解釋說:“咱家遭了難,子霖叔家剛剛過罷喪事,誰還有心演戲湊熱鬧?我跟子霖叔商量了就說算咧不演戲咧。”白嘉軒擺一下頭嘲弄地笑了:“說定要演的戲就要演不能退。你把你子霖叔叫來我跟他說。”

鹿子霖頭上綰着守孝的白布圈來了。白嘉軒說:“子霖,你聽我一句話,這戲一定要演,底裡嘛緩後我再給你說。”鹿子霖還陷在深沉的悲痛和仇恨裡,對演戲仍然提不起興趣。白嘉軒說:“土匪正是想看你我的哭喪臉兒哩!明白嗎?偏給他個不在乎的笑臉兒。明白嗎?”

所有親朋好友包括田福賢前來看望的時候,白嘉軒都保持着一種不失體面的大家風範,唯有姐夫朱先生走進來時他顯得難以抑制的動情。他不顧朱先生和家人的百般勸阻,硬是要坐起來,疼得他滲出一頭虛汗,纔在妻子仙草墊給他的被子上斜倚起來。白嘉軒開門見山地說:“哥呀,你甭聽人說白狼長白狼短的混話!不是白狼是黑狼——”朱先生雖然明智,卻一時解不開白狼黑狼的隱喻。白嘉軒就一語道破:“這是黑娃做的活!”朱先生不由一驚。

白嘉軒清清白白記得,土匪得手後大搖大擺走出後門時,一個土匪像記起一件未辦完的事一樣反身又走進後門,順手從後門背後撈起了那根榆木槓子走到他的跟前,在掄起槓子之前,那個土匪說:“你的腰挺得太硬太直了!”對這句似乎耳熟的話來不及回憶對證,他腰裡就捱了致命的一擊昏死了。白嘉軒經冷先生搶救活來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那個土匪攔腰抽擊之前的那句話,他努力追尋關於這句話的記憶,終於想到了鹿三。等到在他炕前只有鹿三一個人的時機裡,白嘉軒像聊閒話那樣不經意地問:“三哥,你記得不記得有這回事?黑娃逃學,我給他買了筆墨紙硯叫他念書,他給你說了一句“我嫌嘉軒叔的腰挺的太硬太直”。有這話沒這話?”“有有有。那驢日的說過不止一回哩!”鹿三說,“我叫他來給牛割草他說過這話。我叫他替我來頂工,他硬要跟嘉道到渭北去熬活就是不上這兒來,還是那句話,“我嫌嘉軒叔腰挺的太硬太直我害怕。”你這會兒咋就想起這話了?”白嘉軒閉上眼睛似乎很疲憊地說:“我躺在炕上腦子閒了亂想哩。”……白嘉軒向姐夫朱先生詳細敘說了他的確鑿無疑的證據:“土匪白狼就是黑娃!”

“噢!這下是三家子爭着一個鏊子啦!”朱先生超然地說,“原先兩家子爭一個鏊子,已經煎得滿原都是人肉味兒;而今再添一家子來煎,這鏊子成了搶手貨忙不過來了。”

白嘉軒聽着姐夫的話,又想起朱先生說的“白鹿原這下變成鏊子啦”的話。那是在黑娃的農協倒臺以後,田福賢回到原上開始報復行動不久,白嘉軒去看望姐夫企圖聽一聽朱先生對鄉村局勢的判斷。朱先生在農協潮起和潮落的整個過程中保持緘默,在嶽維山回滋水田福賢回白鹿原以後仍然保持不介入不評說的超然態度,在被妻弟追問再三的情況下就撂出來那句“白鹿原這下成了鏊子啦”的話。白嘉軒後來對田福賢說這話時演繹成“白鹿村的戲樓變成鏊子啦”。白嘉軒側身倚在被子上瞧着姐夫,琢磨着他的隱隱晦晦的妙語,兩家子自然是指這家子國民黨和那家子共產黨,三家子不用說是指添上了黑娃土匪一家子。白嘉軒說:“黑娃當了土匪,我開頭料想不到,其實這是自自然然的事。”

黑娃確已成了土匪。

習旅從古關道口轉移時做了周密的部署和最壞的打算:隊伍一直沿着山根行進,在遭到圍擊時萬不得已可以進山周旋。在開赴預定集結地點之前,習旅長在戰前動員中講述了“七步詩”的歷史故事。他說:“老掌櫃的死了,大哥要拿家事了。大哥想到六七歲的小兄弟現時雖則撞不動他的壯腿粗腰,可小兄弟總是一年一年往大的長哩,長大了即使不跟他爭掌櫃的權力,也得平分一半家業呀!大哥痛恨他媽爲啥要多生這個禍害……”臺下的士兵騰起一片笑聲,黑娃也笑了。習旅長接着說:“大哥就想,乾脆趁他還沒長大把他掐死算了!同志們,中國現在就是這個樣子。我們就是那個要被黑心的哥哥掐死的小兄弟,他的手已經掐到我們的脖子了。我們能像曹植那樣唱一首詩乖乖兒地送死嗎?”

這支隊伍到達一個原上就駐紮待命。那原和白鹿原十分相像,那裡的幾十個村子同樣鬧過農協而且現在還掛着農協白地綠字的牌子,許多村子的農協頭兒領着農協會員給部隊送來了米麪豬肉和蒸熟的饃饃壓好了的麪條。三天後的一個夜晚,中國北方最大的一次共產黨領導的軍事暴動發生了。

那是一場從一開始就註定失敗的戰爭,開頭的小小的勝利和接連着的徹底潰滅都是無法改易的。從打響第一槍到槍聲在整個戰場冷寂下來,習旅長的指揮部不斷向戰爭的前沿推進,黑娃從只聽得槍響到看見戰壕,槍彈曳出的火線交織成一幅美麗的網,像陽春三月母親在地上繃着的經線。看着倒在揚花孕穗的麥田裡的各種姿勢的屍體和一張張扭曲得面目全非的臉孔,黑娃沒有憤怒沒有悲傷也沒有一絲害怕,戰爭原來就是這個樣子。戰爭不過就是這個樣子,直到習旅長下令讓他把全部警衛一個不留帶上去進入戰壕時,黑娃似乎纔有了知覺才感到某種難過:“習旅長,你跟前不能一個不留啊!”“我現在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場仗。”習旅長吼起來,“同志們,把你們的能耐用到前沿上去。黑娃你不是有三隻眼嗎?把三隻眼都盯緊大哥的黑心窩打!打不死他也要砸斷他一條腿!”黑娃就決定不再爭辯,決定服從命令率領警衛排進入人手稀少的戰壕。習旅長揮了揮手說:“同志們,把能耐可甭用到唱“七步詩”上去哇!”那一刻黑娃看見習旅長眼中有一縷絕望的柔情和一縷絕望的悲哀摻和着的動人的神光;這是他最後看見習旅長的一眼,那神光就永久地留在他的記憶裡。

進入戰壕裡頭的戰鬥遠不及他的逃亡印象深刻。進攻和潰敗時都沒有害怕而逃亡時卻如驚弓之鳥,那原因是端槍瞄準大哥的士兵時他已經豁出去了,而逃亡時他不想豁出去了。他率領的警衛排誰死了誰活着誰傷了誰跑了習旅長死了活了撤走了到哪裡去了一概不明,黑娃被露水激醒時看見滿天星光,先意識到右手裡攥着的折腰子短槍,隨之意識到左手抓着一把溼漉漉黏糊糊的麥穗,最後才意識到肩膀捱了槍子兒受了傷,傷口正好與上次保護習旅長被黑槍子射的相吻合。他站起來搖搖手臂似乎還不要緊,就繞過一個個橫豎擺列着的屍體朝東南方逃去,腳下是綿茸茸的被攘踐倒地的麥子的青稈綠穗兒,辨不清大哥的士兵和自己戰友的屍體,反正都像夏收時割倒捆束的麥個子擺在田野裡。他走着跑着直到看不見屍體直到站立着的麥子擋阻腳步時才又放緩下來,從黑夜終於走到黎明。齊腰高的麥田小路上走來一位拉牛扛犁的老漢,在甜潤潤的晨風裡唱着亂彈,興致很好嗓門也很好。黑娃跳到老漢當面,老漢一句亂彈卡在肚裡扔了肩上的犁杖軟軟地癱倒了,紫紅色的大犍牛揚起尾巴跑進麥田裡去了。黑娃這纔看到自己被血漿染紅了的衣褲。他從老漢身上剝下一件藍衫留下底下的白衫,脫下老漢的青色夾褲留下里邊套着的單褲,把自己的衣褲脫下來揉成一圪塔塞到麥地裡,再把老漢的藍衫青褲穿起來,把短槍掖進褲腰,一下子變成他在渭北熬活時的長工裝束了。臨走時,他從腰裡摸出一塊銀元,塞進老漢僵硬的手心就匆匆走掉了。

涉過一條河溝時,黑娃脫光衣褲洗刷了凝結在身上的血痕,晌午時分走進一個叫做侯家鋪的村子,問到一戶正在場上碾大麥的人家僱不僱工,主人留下他順手把一把木杈交給他翻攪碾過的大麥稈子,午飯算是有着落了。他和主人剛剛端起麻食飯碗,兩個揹着槍的士兵從大門走進來,追問黑娃的來路,而且一口咬定他是暴亂的逃亡分子。黑娃裝作傻愣嘎嘣的神氣說:“老總你說的話我連聽都聽不懂。我屋裡青黃不接出來混口飯吃倒惹下麻達了!你們不信我也沒法,我跟你們走,那也得叫我吃一碗麻食,我幹了一晌活餓得……”主人是個厚道人也說起情來:“二位老總就讓小夥吃一碗飯,反正他又跑不了嘛!”那當兒黑娃一隻手端着自己的碗另一隻手端起主人擱在桌子上的碗,準確無誤地把兩碗剛出鍋的熱燙麻食扣到兩個老總臉上,轉身從後門逃走了,出後門的時候他感到了極度的恐懼和害怕。

天老黑時黑娃走進秦嶺峪口淺山的一個鎮子,十數家人家全都關死了店門,只有兩家小棧門板虛掩,門上方吊着一個油紙糊的燈籠。黑娃在鎮子上溜了一遭踏查了進山出山的路徑,就走進一家小棧,青石壘的櫃檯上鋪着一塊黑色光亮的生漆漆過的木板,櫃檯裡頭有幽微的燒酒的香氣兒。一個佝僂着腰的瘦老漢問他吃哩還是住哩?黑娃說想吃也想住。佝僂老漢說你先住下再消停吃,隨之領他走進裡間,一排大炕,炕洞裡的火呼呼啦啦燃燒着,屋裡一股很濃的松煙氣味。炕上坐着躺着的幾個人,全是山民們煙熏火燎得烏秋秋的臉。佝僂棧主向他介紹有野豬肉獾肉野雞肉,徵詢他的意願要吃碗子還是吃塊子。黑娃問啥叫碗子啥又叫塊子,才得知削下一塊蘸鹽面吃叫塊子,燴了湯的叫碗子。黑娃又飢又渴自然要了碗子,一隻大如小盆的粗瓷碗裡盛着滿滿一碗野豬肉,其實不過四五塊,筷子挾不起來就動手抓起來撕咬,又吃了四個

在炕洞裡烤得焦黃酥脆的黃包穀饃,便覺得渾身困憊不堪躺到炕上了。佝僂店主趕過來說:“客官付了賬再睡。臭行道的臭禮行。”黑娃摸了摸沒有零錢就交給他一枚銀元。夜半時分,黑娃醒過來時已被捆死了手腳,聽見有人在黑暗裡說:“客官甭驚,我認得你。你去年到咱寨上叫咱改號換旗你記得不?”

“兄弟你演了一出“二進宮”。”土匪頭子說。黑娃被放開手腳解去蒙在眼上的褲子,強烈的燈光耀得他睜不開眼睛。土匪頭子說:“虧得我沒跟你掛上共產黨的牌號,要不咱倆而今都沒有個落腳之地了。”黑娃這時纔看清土匪頭子的臉,比一年前沒有多大變化。去年鹿兆鵬差他來這山寨企圖說服這股土匪轉成共產黨游擊隊失敗了,現在自己流落到此,自然心境全非了。他站在燈火通明的大廳裡,咧了咧嘴角說不出話。土匪頭子說:“兄弟你放心住下,沒人敢碰你一指頭。你好好吃好好睡先把傷養好,要革命了你下山再去革命,革命成功了窮人坐天下了我也就下山務農去了!革命成不了功你遇難了就往老哥這兒來,路你也熟了喀!”土匪頭子喚人來給黑娃肩頭的傷口敷了藥面,就擺了幾碗菜和一罈酒。黑娃喝得臉紅耳赤,伏在桌邊放聲大哭起來。他痛痛快快哭了幾聲,猛地站起來嘲笑說:“堂堂白鹿村出下我一個土匪囉!”

土匪頭子拔刀在手上刺出血滴入酒碗裡,黑娃接過刀也割破中指,倆人喝了血酒,又在香案前焚香叩拜。黑娃擡頭一看,香案後的崖壁上畫着一隻塗成白色的狼。拜叩完畢,黑娃說:“白鹿原沒見出個白鹿,倒是真個出了個白狼。”土匪頭子喝道:“拿寶罐子來。”有人立即送上一隻半大的青釉瓷罐,土匪頭子把罐兒翻過來,倒出兩朵一模一樣的木刻黑白牡丹花,要黑娃用手摸出一個來。黑娃問其用意,土匪頭子說:“你先摸了再說。”黑娃伸手到瓷罐子裡隨便拈出一朵來,正是白的。土匪頭子笑道:“兄弟有福。”接着告訴他,山寨裡養着兩朵牡丹,由弟兄們抓鬮兒平等享用。這個白牡丹是用重金從城裡開園寺買來的,人是絕了。那個黑牡丹的來歷向一切人保密而且不許打聽,只管享用就是了。黑娃皺皺眉頭嘴裡囉囉嗦嗦說自己還不習慣弄這號事。土匪頭子笑着大聲說:“兄弟呀,土匪就是土匪。土匪就享這號福,想享旁的啥福享不上。你顧慮啥哩?”

黑娃和白牡丹睡了,後來也和黑牡丹睡了;白牡丹白得好看,黑牡丹也黑得漂亮。肩傷掉痂以後黑娃參與了第一次搶劫行動,他手腳利索槍法特好脾氣隨夥兒,三五次搶劫後就深得弟兄們擁戴,土匪頭子給他加冕爲二拇指。土匪們的組織五花八門稱謂也別出心裁,土匪頭子被尊稱爲大拇指,二頭目黑娃自然就是二拇指了。有一次搶劫令黑娃難忘,那是在盤龍鎮搶劫一家藥材收購店鋪時,他從裝着中藥的麻包垛子裡頭揪出年青的掌櫃,竟是白嘉軒的老二白孝武。他掖着他的領口拘得他直翻白眼兒,隨手就壓到地上面朝腳地,緊接着交給一個弟兄,自己就退到店鋪門口來,對守在門口的一個弟兄說:“你進去我來守門。我蹬到一條褲腿裡了。”搶劫碰見熟人是土匪的忌諱,叫做蹬一條褲腿或者說撞到舅家門板了。黑娃在門口聽見孝武捱打時的慘叫,忽然想起和他以及他哥哥孝文坐他家方桌唸書的情景。

洗劫白鹿村白嘉軒和鹿子霖兩家的具體行動方案是黑娃一手設計的,純粹是爲了報復白嘉軒在祠堂用刺刷懲治小娥的事。黑娃作了區別對待,要求他的弟兄務必處死鹿子霖,如果時間充足就蹾死他,不料鹿子霖命大僥倖逃脫了,讓那個老棺材瓤子當了替身;黑娃對打劫白家的那一路弟兄說:“那人的毛病出在腰裡,腰桿兒挺得太硬太直。我自小看見他的腰就難受。”弟兄們一個個情緒高漲,這是替二拇指報仇雪恨的機會。黑娃向弟兄們最後叮囑一句:“弟兄們活兒做得乾淨點!”

黑娃隨後就到賀家坊看戲去了。他戴着一頂破草帽遮住了半個臉擠在人窩裡,瞧見賀耀祖和鹿子霖體體面面坐在戲樓上。他在戲樓下瞥見好多熟悉的面孔,卻沒有發現白孝文和田小娥。那陣兒田小娥大約正牽着白孝文走進破爛磚瓦窯。黑娃重新回到白鹿村,走進他的窯院,門板上掛着鐵鎖;他在雞窩裡看看雞沒有了,豬圈的柵欄門兒撇在地上沒有豬了;他坐在窯院裡一塊石頭上陷入柔情似水的回味,從腰裡摸出一把銀元從門道底下塞進去;最後在窯院接村路處站住腳,回頭再瞥一眼破舊的窯洞的門板和窗戶,踏上慢坡的小路離去了。

白鹿村的“忙罷會”彌散着濃厚的悲愴氣氛。農曆七月初三是會日,麻子紅的戲班初二晚上就敲響了鑼鼓傢伙,白孝文通前到後主持着這場非同尋常的演出,忙得奔來顛去。鹿子霖端坐在戲臺前角,側着身子對着臺下,頭上綰着的那一圈白色孝布,向聚集在臺下來自十里八村的男人女人顯示着悲愴也顯示着強硬。初三的午場戲開鑼以後,白嘉軒來到戲臺下,掀起了一陣喧譁。白嘉軒拒不聽從家裡任何人的勸阻要到戲場上來,顯然不是戲癮發了而是要到鄉民聚集的場合去顯示一下。孝文用獨輪叫螞蚱車子推着父親走進戲場,屁股下墊着一方麥秸稈編織的蒲團兒。男人女人們圍追着車子,想親睹一眼從匪劫中逃生的德高望重的族長,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都向他拋出最誠摯的問候:“白先生好咧?”白嘉軒平靜地坐在蒲團上,雙手扶在小車車頭的木格上,臉色平和慈祥,眼神裡漾出剛強的光彩。他不回答追逐着他的熱誠的問候,端直坐着被孝文推到戲臺底下,完全是想來過一過戲癮的樣子。他坐到戲臺下看戲這個舉動本身,已經充分顯示了他的存在和他的性氣,臉色和言語上再不需要任何做派了。白嘉軒看見田福賢走上戲樓坐在鹿子霖旁邊,和鹿子霖說了兩句什麼話,倆人一起走到臺口向他伸出了手,邀請他到戲樓上就坐。白嘉軒說:“看戲可就興坐在臺子下頭纔看得好!”

白嘉軒頭戴一頂細辮兒草帽,進入了劇情。午場一般都是短折子戲,晚場才拉開本戲,麻子紅得知白嘉軒晌午要來看戲,有意改換原先的安排出演《金沙灘》,把白鹿村悲愴的氣氛推向**。白嘉軒特別喜好楊家將的戲,腰傷和褥瘡的疼痛也爲之減輕了。他的眼角掃到了臺角上鹿子霖的舉動,鹿子霖正向田福賢介紹一個渾身戎裝的軍人。那軍人謙和地笑着伸出右手,田福賢也伸出右手。戲臺下的莊稼人被那種新奇的握手動作所吸引,竊竊議論着那個臉色紅潤氣宇不凡的軍人。白嘉軒終於從嘈嘈的竊議聲中逮住一個熟悉的名字:鹿兆海。他不由地心裡一震。田福賢在演員進入後臺的過場中走向臺前:“鄉親們,這位是鹿鄉約的二子鹿兆海,剛剛從保定陸軍學校畢業,在國民革命軍裡任排長。這是咱白鹿原上頭一個國民革命軍人。”鹿兆海立正之後一個舉手禮,隨之又彎腰連鞠三躬。這是一個真正的軍人,在白鹿原鄉民眼裡和心中第一個留下嶄新印象的軍人。白腿子烏鴉兵無異於土匪,白鹿倉保安隊的團丁怎麼看都更像一夥子笨手笨腳的莊稼漢。鹿兆海戎裝整潔舉止幹練,臉色紅潤牙齒潔白,尤其是神態謙和彬彬有禮,就把軍人和土匪明朗地劃清了界線。

這個站在戲樓上向父老鄉親們敬禮又鞠躬的軍人,謙和的微笑下面掩飾着難以排解的痛苦,他和白靈的婚戀發生了意料不及的裂變。鹿兆海走進皮貨鋪子,嗅到一股熟悉親切的毛皮的薰臭。他的到來使皮匠夫婦驚詫愣呆。他羞怯地微笑着把手裡提着的京津糕點孝敬給白靈的二姑和二姑夫,一直等到關門就寢時分,白靈才走進門來。窄巴的鋪店作坊無法提供一個能使他們傾吐熱烈思念的地方,倆人便向皮匠夫婦告辭出門,剛剛拐過街角躲開站在臺階上的皮匠夫婦的視角,鹿兆海就緊緊攜住了白靈的手,猛然把她攬到胸前。白靈就伏在他的懷抱裡,不由自主地呻喚出來:“兆海哥!人想你都想死了……”

兆海和白靈偎依着踱過縱橫交叉的小街小巷,在一塊開闊的場地上停住步,倆人都不禁啞了口陷入回憶。這是他倆拋擲銅元的地方。白靈牽着兆海的手,示意他在磚砌的花壇上倚坐下來,貼着他的耳根說:“兆海哥,我和你一樣了。”兆海不經意地問:“你啥和我一樣了?”白靈悄悄說:“我也入了共產黨,和你一樣了。”兆海不由地“啊”了一聲就愣住了,猛然抓住白靈的雙臂:“我已經退出共產黨入了國民黨了……你怎麼正好跟我弄下個反翻事兒呀?”白靈聽了也愣呆在那兒說不出話。兩個久久思念的情人很快清醒過來,便陷入辯論色彩濃烈的爭執之中,誰一時也說服不了誰,各自低下頭摁着手瞧着腳下的土地。一枚銅元啷響了一聲在地上轉了一圈停下來,倆人嘻嘻笑着蹲下來猜謎。現在回憶那個朦朦月光的夜晚,不再輕鬆不再歡愉而令人痛苦。“這樣好嗎?你再想想,後日晚我們在這兒再見面。”兆海說。這一提議得到白靈的呼應:“兆海哥,你也好好想想,我盼着後日晚見你時……能得到我想得到的話……”白靈已經喉噎,猛然抱住兆海說:“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啊兆海哥……”

鹿兆海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到他們拋擲銅元的那塊街巷空園裡,沒有等到白靈卻等見了哥哥兆鵬。懸賞緝捕的共產黨要犯一身商人打扮,渾身抖動着的綢衣綢褲,悠哉遊哉地搖着一把摺疊扇子,走到弟弟跟前時眉毛一揚嘴脣一嘬,做出一個不要驚訝的暗示,親暱地攀着弟弟的肩膀離開了:“走吧別等了。她來不了託我來了。”兆海不悅地說:“她說好來怎麼不來了?剛入了共產黨就得下不守信義的毛病了!”兆鵬說:“你剛剛揣上國民黨證就口大氣粗起來了?告訴你,她擔心你不會改變纔沒來。她說她來了要是倆人都不改變怎麼收場?她珍惜與你的感情纔不來,她要我來勸你,盼着再見到你時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好兄弟,你有啥話跟哥說吧!”兆海痛苦地嘆口氣:“完了。到此爲止。”兆鵬說:“兄弟,沒有完。在我看,一切尚未開始,怎麼就完了?你太悲觀!”兆海說:“我已無法改變。我指望她作改變。她委託你來,就證明她不會改變了。她要是會改變,你也不必來找我了,你肯定是她的領導吧?”兆鵬說:“你們兩個都指望對方改變,可以坐下來好好談談,心平氣和地談談,不要一見面先逼對方改變自己的信仰。暫且談不到一塊也不要緊,等三年兩年也未嘗不可,三兩年裡大家都經見得更多了,判斷和認識是非的能力也提高了,也許就會發生變化。”兆海說:“那好吧!你告訴她,我後天想回鄉下看看父母,只能待一天。回來後部隊就要開拔了。”兆鵬說:“白靈一定要見你一面,讓我跟你約定時間。既然你後日要回原上,你們明晚會面吧,你說在哪兒方便些?”兆海說:“算了不見了。既然誰也改變不了誰,見了也沒個好結果,反倒叫人難受。你告訴她,我等待她的話。”

兆海從原上探視回到城裡,改變了和白靈不再見面的打算,當晚又一次找到皮匠的鋪子。白靈以爲兆海有了轉機而欣喜,當即和兆海走出二姑的鋪店,倆人又轉到那個拋擲銅元的園子裡。白靈動情地說:“我以爲再見不到你了哩!兆海哥,你也太倔了,一回談不攏二回連面也不見了?真有點國民黨翻臉不認人的通病!”兆海卻火起來:“算了吧白靈!我不說遠處的事,你回咱原上走走看看吧!共產黨在原上搞了一場啥樣的革命你去看看吧!兆鵬用下一杆子啥人你打聽打聽一下吧!鹿黑娃賀老大白興兒田小娥之流盡是一幫死貓賴狗,憑這些人能完成國民革命?他們懂得革命的一分意思嗎?他們趁着革命的風潮胡成亂整,充其量不過是荒年災月饑民“吃大戶”的盲動……”白靈的那一縷溫情頓然冷寂,忽閃閃躥上一股火氣,她的強盛的氣性迅速恢復,迅即作出反應:“兆海哥,一年多不見,你長了身體長了知識,也長了不少的貴族口氣啊!”兆海說:“你用列寧的理論判我爲貴族並不過分。列寧就是把窮人煽動起來打倒富人消滅富人,結果是富人被消滅了窮人仍然受窮。兆鵬學蘇俄在白鹿原上煽動窮漢打倒財東,結果呢?堂堂的農協主任鹿黑娃墮落成了土匪,領着土匪搶銀元,蹾死砍死了俺爺又砸斷了嘉軒叔的腰桿子……作爲農協主任沒有達到的目的,當了土匪卻輕而易舉地達到了。你叫我還能信還能再入共產黨嗎?黑娃們幹不成共產黨的革命可以當土匪,我可不行呀!”白靈說:“你聽沒聽到賀老大怎麼死的?你聽過你見過把人從高空蹾下來的蹾刑嗎?共產黨就要發動被壓迫者推翻壓迫者,建立一個沒有剝削沒有壓迫的自由平等的世界。”兆海說:“我們走着瞧吧!看看誰的主義真正救中國。”倆人不歡而散。思想上的尖銳對立,減輕了他和她感情上的依戀,分手的時候遠不及第一次那樣沉重如焚。

鹿兆海緊走幾步又停住腳,回過頭去,看見白靈也站在那兒佇立不動。他走過去對她說:“我明天就要開拔了……”她已忍不住滾下淚珠來:“兆海哥……我還是等着你回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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