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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黑娃騎着一匹烏青馬朝白鹿村趕來,月亮下去了,星光昏暗。他和弟兄們剛剛做畢一件活兒,就像種罷一壟麥子或是收割完一畦水稻,弟兄們用馬馱着糧食回山裡去了,自己單身匹馬去給小娥送一袋糧食。沿路所過的大村小寨不見一星燈火,偶爾有幾聲狗的叫聲,饑荒使白鹿原完全陷入死般的靜寂,無論大村小寨再也無法組織得起巡更護村的人手了,即使他們入室搶劫富家大戶,住在東西隔壁的鄰舍明知發生了什麼事也懶得吭聲。進入白鹿村之前,黑娃首先看見吊莊白興兒的房舍。處於整個擁擁擠擠的白鹿村外首的這個吊莊,恰如中華版圖外系的臺灣或者海南島。他對白興兒的莊場記憶深刻,那頭種牛雄健無比,牛頭上的兩隻銀灰色的角朝兩邊彎成兩個半圓的圈兒,脖頸下的肉臉子一低頭就垂到地上。那頭灰驢和一匹騾子一樣高大,渾圓的尻蛋子毛色油亮,看見母馬時就蹦躂起來,尖嘎的叫聲十分硌耳。最引人的還數那匹種馬,赤紅的鬃毛像一團盛開的石榴花。他那時候就知道,公牛壓過母牛母牛生牛犢,種馬壓過母馬母馬也生馬駒,而叫驢壓了母馬母馬既不生馬也不生驢卻生下一頭騾駒來。每年春天和秋天,白鹿原上遠遠近近的大莊稼戶和小莊稼戶牽着**的母牛草驢或母馬到吊莊來,白興兒笑殷殷地讓客戶坐到涼棚下去喝茶,然後把母畜牽到一個柵欄式的木架裡頭去。每年夏收或秋收以後,白興兒就牽着種牛叫驢或者種馬,脖子上拴一匝紅綢,紅綢下系一隻金黃色的銅鈴,到各個村莊裡轉游;那些配過種而且已經得到了小牛犢小馬駒小騾駒的莊戶人,聽見銅鈴叮叮的響聲就用木鬥提出豌豆來,倒進白興兒搭在牲畜背上的口袋,連一句多餘的饒舌話也無須囉嗦;白興兒一邊是意在收賬,另一邊意思是誇莊。向各個村莊凡飼養母畜的莊稼戶展示種畜的英姿,名曰誇莊,吸引更多的人把**的母畜牽到他的吊莊裡去,算是一種最原始最古老的廣告形式……黑娃在山寨裡與白牡丹或黑牡丹干過那種事後,總是想到小時候偷看白興兒的配種場裡的秘密。

黑娃驅馬從村子東頭的慢道上下來不由一驚,進入窯院跳下馬來,卻看不見熟悉的窯門和窯窗了,坍塌的黃土覆蓋着原先的窯洞。他旋即翻身上馬,反身奔到吊莊白興兒的莊場上來。昔時人歡馬叫的莊場一片淒涼,專供不馴順的母畜就範的木頭柵架已經摺毀,莊場大約關閉停業了,大饑饉年月,牲畜早被莊稼人賣了錢換了糧或送進殺坊賣了肉,還有鬼來配種哩!黑娃把馬拴到暗處樹下,敲響了白興兒的門板,好半天才聽見白興兒在門裡驚恐的問話聲。黑娃說:“老哥你甭害怕,我是黑娃。我只問你一句話,你不開門也行。我媳婦到哪達去咧?窯咋也塌了?”白興兒大約猶疑了片刻還是拉開了門閂,壓低聲兒說:“黑娃兄弟!你真個到這會兒還不知道?”黑娃也急了:“咋回事你快說到底是咋回事?”白興兒說:“你媳婦給人殺咧!”黑娃大吃一驚,一把抓住白興兒瘦削單薄的肩胛問:“誰下的毒手?你給我實說你甭害怕。”白興兒說:“不知道。瞎咧好咧都沒逮住一句影蹤兒話柄兒。你那窯裡散出臭氣時,人才尋見發現的,後來就挖土把窯封了。”黑娃又問:“你真個沒聽到一句半句影蹤話把兒?”白興兒連連搖頭:“沒有沒有……”黑娃狠着勁說:“算了不麻煩你了。我把馬拴在椿樹上你照看一下,我一會兒來騎……”

黑娃端直找到鹿子霖的門下。白興兒一告知小娥被殺的消息,他腦子裡第一個反應出來的就是鹿子霖那張眼窩很深鼻樑細長的臉。他一縱身攀住牆頭,輕輕一躍就跌落到院中,雙腳着地以後就捅死了一條撲到腿前的黑狗。院子裡一絲聲息也沒有,他用刀片插入門縫撥開木閂,進入漆黑的上房東屋。鹿子霖睡得正香正死,他的婆娘背對着他側身面裡睡着。一刀子下去,鹿子霖可能連睜眼認人的機會也不曾得到就完結了,黑娃想着就坐在太師椅上,順手摸過黃銅水煙壺兒,捻了一撮水煙絲兒塞進煙筒,拼打火鐮,火石的響聲驚醒了鹿子霖。鹿子霖粘糊着嗓音說:“你呀你呀煙癮倒比我還大咧!”鹿子霖把黑娃當作他的婆娘了。黑娃吸得水煙壺兒咕嚕咕嚕響,吹燃火紙點燃了油燈,瞅着鹿子霖枕在玉石枕頭上那顆碩長的腦袋。鹿子霖大約摸到了身旁僵睡着的女人而意識到事情不妙,一骨碌翻起身來問:“你是誰?”黑娃說:“我給你點上燈了你還認不清?”鹿子霖偷偷在枕下摸什麼的時候,黑娃說:“甭摸甭摸。”鹿子霖換一種口氣問:“黑娃噢我當是誰……”黑娃說:“我來問你一件事,說在你,不說也在你;你要是動手動腳,你那兩下子不勝我那兩下子;你不信不要緊,說完話咱擺開場子明着弄。你知道我爲着啥事來問你——”鹿子霖穿衣蹬褲,又推醒了身旁的女人,吩咐她去燒茶,回過頭說:“老侄兒!我知道你爲着啥事來的。我早就料到你總有一天要來尋我的。”黑娃說:“那就不要囉囉嗦嗦。”鹿子霖說:“你媳婦遭害,我一聽說就想到給我惹下麻煩了。咋哩?人自然會想到你遊我鬥我,你跑了我殺你女人出氣。可人都想不到另一層,我要是想殺小娥還不如殺了兆鵬!他整我比誰整我都叫我更傷心。再說,不怕你侄兒犯心病,你逃走了,小娥幾次找我哭哭啼啼,讓我給田總說情寬容你。我這人心軟,一見誰哭就哭得我仇也消了氣兒也跑了。我雖則沒有爲你說成人情,田總在後總算寬饒了小娥。我看她一個女人家惶惶,賙濟給她一點點糧食,有人還藉機胡揚髒哩!給我臉上抹屎尿哩!你想想我怎麼會下毒手?”黑娃梗着脖子說:“你的舌頭軟和我是知道的。我要是再想不來誰只想到殺小娥的就是你,你說咋辦?”鹿子霖反倒挺胸睜眼說:“你老侄兒要是想殺我我沒辦法;你因旁的事殺我我不說啥;你要是爲小娥報仇殺了我,你老侄兒日後要後悔的。事情終究有弄明的一天,你明白了殺小娥的不是我,你就後悔了;擱旁人做錯事也許不後悔,你會後悔的;因你是個講義氣的直槓子脾氣……”黑娃反倒心動了:“你聽沒聽說誰下的毒手?”鹿子霖說:“這事人命關天,我沒實據不敢亂說。我只管保我沒做對不住你老侄兒的事。你要是有實據證明是我下的毒手,我就把脖項伸到你刀下給你割。”黑娃說:“那好嘛!你現時上炕去續着睡你的覺。我從哪兒進來再由哪兒出去,免得你開門關門。”鹿子霖抱歉地說:“那我不送你了失禮了……”

黑娃進入白嘉軒的臥室後不像在鹿子霖家那樣從容,倒不全是鹿家只有鹿子霖一個男人在家而白家人手硬邦,不能不防;從縱上牆頭攀住柿樹落進院中的那一刻,他悲哀地發覺,兒時給白家割草那陣兒每次進入這個院子的緊張和卑怯又從心底浮泛起來,無法剋制。排除了懷疑對象之一鹿子霖之後,黑娃十拿九穩地肯定殺死小娥的人非白嘉軒莫屬,白嘉軒要除掉小娥的因由比鹿子霖更充分十倍,這人又是個想得出也做得出一馬跑到頭絕不拐彎的冷硬心腸。他一把把白嘉軒從被窩裡拉出來,像拎一隻雞似的把他拎到炕下,用黑色的槍管抵住他的腦門。白嘉軒沒有呼叫也沒有驚慌失措,他從迷濛狀態清醒過來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以後,便梗着脖子一聲不吭,只是心裡揣猜這個土匪是誰。黑娃對着用被子圍裹着身子的白吳氏說:“明人不做暗事。你去把燈點着,咱們明打明說。我是黑娃——”白吳氏黑暗裡摸索着穿上衣褲,點燃了油燈”黑娃你要啥就去拿啥,錢在炕頭匣子裡,糧食在樓上囤包裡……你快把槍收了……”白嘉軒冷笑着對妻子說:“放心放心。黑娃這回來不要你的錢也不要你的糧食,專門是提我的人頭來咧!這我明白。”黑娃說:“明白了好!你就明說吧!是你還是你指派誰殺了我女人?”白嘉軒說:“那我就明說吧,我沒殺她也不會指派旁人去殺她。我一生沒做過偷偷摸摸暗處做手腳的事,這你知道。你女人犯了族規我用刺刷刷她,是在祠堂裡當着衆人的面刷的,孝文犯了族規也一樣處治。”黑娃說:“我現在就認定是你下的毒手。白鹿村我再想不到誰會下這個毒手。我知道你爲啥殺她——”白嘉軒說:“那你就開槍吧!反正我是活下長頭兒了。你上回讓人打斷我的腰桿,後來我就權當活下長頭了。”黑娃問:“你憑啥說是我讓人打斷你的腰?”白嘉軒說:“你自小就看不慣我的腰。你的弟兄動手之前說了你的那句話,“你的腰挺得太直……””黑娃說:“這是真的,我小時一看見你的腰就害怕就難受。你的陽壽到了,今晚跟你把這話說明了也好。”門裡突然飛進一把钁頭,黑娃一揚手就把它隔開了。黑娃對撲進門來的孝武說:“你要是不想當族長了,你再來!”白吳氏一把抱住孝武。孝武說:“你把俺爸放開!有話跟我說,殺呀剮呀朝我來。”黑娃冷笑說:“輪不到你哩!等你日後當了族長,看看你怎麼行事再說。”孝武說:“你一定要尋個替死鬼給你那個婊子償命,我頂上;你放開俺爸,算是我殺的她!”黑娃說:“殺了就是殺了沒殺就是沒殺,怎麼是“算”?是你自個要殺呢,還是你爸指派你殺的?”孝武說:“是我要殺的,誰也沒指派我。”黑娃說:“我不信。我只信是你爸殺的。我就要拿他抵命。你老實點你快滾開——”說着一抖左手,把白嘉軒一下子拖到門口,迎面撞見一個人。那人說:“是我殺的。”黑娃辨出聲音,是父親鹿三站在當面,堵住了門口,惱怒而又沉靜地說:“龜孫,那個婊子是我殺的。“這——”黑娃愣怔一下,說,“你不要攪和。”“是我殺的。”鹿三愈加沉靜地瞅着兒子說,“你把嘉軒放開。你跟我招嘴,殺哩剮哩槍崩哩?由你!”“你甭胡說!”白嘉軒猛然揚起頭,盯住鹿三說,“你想搭救我,故意把事往你身上攬,你把屎擦不淨反倒抹勻了!”鹿三沒有說話,把垂在腿胯旁側的右手揚起來,是一隻爛布裹纏着的包兒,再用左手撕開一層又一層爛布,一個梭鏢的鋼刃赫然呈現在油燈的亮光裡,他把梭鏢鋼刃撂到黑娃腳下,說:“拿去!這是物證。”

白嘉軒白吳氏白孝武和隨後聞聲趕來的白趙氏白孝義以及孝武媳婦二姐兒擁在門外,驚愕地瞅着鹿三撂到黑娃腳下的梭鏢鋼刃兒。黑娃鬆開揪着白嘉軒肩胛的左手,從地上拾起梭鏢鋼刃兒,眼睛忽然一黑,腦袋裡轟然爆響。這個雙刃尖頭的梭鏢鋼刃並不陌生,原來安着一根丈餘長的桑木棍柄,是祖傳的一件兵器;鋼刃上的血跡已經變成黑紫色,糊住了原本鋥亮的鋒刃。這是確鑿無疑的物證兇器。黑娃擡起頭瞅着父親,意料不及的這個結局使他陷入慌恐,說不出一個字來。鹿三說:“她害的人太多了,不能叫她再去害人了。”說着挺一挺胸脯,“我存着梭鏢是準備官府查問的,你倒先來了。給——朝老子胸口上戳一刀!”黑娃的腮巴骨扭動着,又低下頭,從地上撿起那塊爛布,重新裹纏到梭鏢刃上,塞到腰裡說:“大!我最後叫你一聲算完了。從今日起,我就認不得你了……”鹿三說:“龜孫!你甭叫我大。我早都認不得你了!”

黑娃從白嘉軒家出來,疾步趕到吊莊白興兒破落的莊場上,從樹上解下馬翻身騎上。白興兒從黑影兒裡溜出來說:“兄弟你快走。兄弟你可甭給人說在我這兒拴過馬……”黑娃已經策馬馳去了。他重新進入白鹿村,轉過馬頭來到村子中心作過農協總部的祠堂門前,連發三槍,槍聲震撼死寂的夜空。他再騎馬走過村巷來到慢道上,勒馬佇立在窯院

裡,對着天空又放了三槍,垂臂默默片刻,就猛然轉過身催馬奔上慢道。在他轉身背向窯洞也背向村莊的一瞬間,心裡便涌出一句慨嘆來:至死再不進白鹿村喀!

鹿三殺死兒媳婦小娥的準確時間,是在土壕裡撞見白孝文的那天晚上。鹿三看到苟延殘喘垂死掙扎着的白孝文的那一刻,腦子裡猛然噼啪一聲閃電,亮出了那把祖傳的梭鏢。他手裡拄着钁把兒瞅着躺在土壕裡的孝文竟然沒有驚奇,他慶賀他出生看着他長大又看着他穩步走上白鹿村至尊的位置,成爲一個既有學識又懂禮儀而且儀表堂堂的族長;又看着他一步步滑溜下來,先是踢地接着賣房隨後拉上棗棍子沿門乞討,以至今天淪落到土壕裡坐待野狗分屍。鹿三親眼目睹了一個敗家子不大長久的生命歷程的全套兒,又一次驗證了他的生活守則的不可冒犯;黑娃是第一個不聽他的勸諭冒犯過他的生活信條的人,後果早在孝文之前擺在白鹿村人眼裡了。造成黑娃和孝文墮落的直接誘因是女色,而且是同一個女人,她給他和他尊敬的白嘉軒兩個家庭帶來的災難不堪回味。鹿三當時給孝文說“你去搶舍飯”,不是指給他一條生路,而是出於一種鄙夷一種嘲笑。

鹿三整個後晌都是從土壕里拉運黃土,乾旱的天氣使黃土從地表一直幹到土壕根底,不需晾曬直接倒進土房儲藏起來。天黑以後,他和往常一樣沉默寡語地坐在飯桌上吃了晚飯,和嘉軒沒有說話只招呼一聲“你慢吃我走咧”就走出院子。進了他的馬號,給唯一剩下的紅馬添了一槽草料,就背抄着手回家去了。

鹿三走進自家院子的時候,女人在廈屋炕上聽到腳步聲,問:“你回來了?等等。我給你開門。”鹿三立在院子裡說:“你甭開門我不進去了。”女人就再沒吭聲。鹿三推開儲藏雜物農具的隔扎着牆的廈屋,摸到了梭鏢光滑的把柄,就着朦朧的月光,在門坎上墊住梭鏢,用斧頭褪下梭鏢尖頭兒來。叮叮的響聲引來女人的問詢:“黑麻咕咚的你砸啥哩?”鹿三說:“你睡你的覺喀!”

鹿三回到馬號,從鍘墩旁把磨石抱進來,支在土炕和槽幫之間的空腳地上,反身關死了馬號的木門,用瓢舀上清水,支在腳地的一個窪坑上,然後坐在木馬架上,蘸着清水磨起梭鏢鋼刃子來。久置不用的梭鏢刃子鏽跡斑駁,在磨石的槽面上褪下紅溜溜的鐵鏽,嚓嚓嚓嚓的磨擦聲中,鋼刃在油燈光亮裡顯現出亮幽幽的冷光來。他用左手的大拇指頭試試鋒刃,還有點鈍,就去給紅馬再拌下一槽草料添上,坐下來繼續磨着,腦子裡十分沉靜十分專注十分單一。他第四次拃起左手拇指試鋒刃時,就感到了鋼刃上的那種理想的效果,如同往常鍘草前磨鍘刀刃子和割麥子前磨鐮刀片子一樣的感覺,然後用一塊爛布擦了擦鋼刃上的水,壓到被子底下,點燃一鍋早煙,坐在炕邊上,一隻腳踏在炕下的腳地上,另一隻腳踩在炕邊上,左手鉤着弓起的膝蓋,右手捉着尺把長的菸袋桿兒,雕像一般坐着。他等待雞叫等待夜靜以免撞見熟人,就像往昔裡要走遠路起雞啼一樣沉靜。他的沉靜不啻是腦子簡單,主要歸於他對自己的生活信條的堅信崇拜。他連着磕掉兩鍋黑色的菸灰又裝進了煙末兒,悠悠飄浮的煙霧裡,忽然想起那年“交農”的情景,在三官廟的場院裡,他面對羣龍無首嘈嘈紛亂的場面就跳了起來:“我算一個!”他領着衆人進逼縣府又被五花大綁着投進監牢,沒有後悔過也沒有害怕過。鹿三心裡說:我就要做成我一生中的第二件大事了,去殺一個婊子去除一個禍害。

公雞的啼聲沉悶滯澀,雞脖子裡似乎塞着幹稻草。鹿三磕掉菸灰,把菸袋插進腰間的藍色帶子下,用爛布裹着的鋥亮的梭鏢鋼刃也別在腰後,吹滅油燈,走出馬號,合上門板,就出了圈場的木柵欄大門,再回身把雙扇柵欄門閉合,扣上鏈釦,背起雙手,走進白鹿村村巷。月亮已經沉落,村巷一片漆黑。

鹿三揹着手走過村巷,出了村口就踏上慢坡道,樹木稀少了光線亮晰一些了,踏上窯院的平場,止不住一陣心跳。自從黑娃和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被他攆出家門住進這孔窯洞以後,鹿三從來也沒有光顧過這個齷齪的窯院,寧可多繞兩三里路也要避開窯院前頭的慢坡道兒。他略一穩步壓抑住胸膛裡的搏動,走到窯門前,鐵鏈兒吊垂着,門是從裡頭插死的,人肯定在窯裡無疑。在他擡手敲叩門板時,剛剛穩沉的心又嗵嗵嗵跳起來;他稍有遲疑就拍擊響了木板門;這一拍擊之後,心反而沉穩不跳了。“誰呀?”窯洞裡傳出小娥粘澀的聲音。鹿三繼續拍擊門板,不開口。“唉呀你個挨刀子的這幾天逛哪達去咧?”小娥的嗓門順暢了也就嗔聲嗔氣起來,她猜估是孝文來了,“你甭急你甭敲了我就下炕開門來咧!”鹿三頭皮上呼喇呼喇直躥火,咬着牙屏聲閉息侍立在門的一側。聽到咣一聲門閂滑動的聲音,鹿三一把推開獨扇子木門板。小娥被門板猛烈地碰撞一下,怨聲嗔氣地罵:“挨刀子的你瘋咧?開門鼓恁大勁!”鹿三閃身踏進窯門,順手推上門板,呵斥說:“悄着!閉上你的臭嘴再甭吭聲。”“哦喲媽吔!”小娥嚇得縮成一團,雙臂抱住胸脯上的奶子,順着炕牆就勢蹲下去,用上身遮住光**的腹部,悲悲切切抱怨說,“你來做啥嘛?”鹿三瞧着縮在炕牆根下的一團白肉,喝令說:“上炕去穿上衣裳,我有話說。”

小娥從炕牆根下顫悠悠羞怯怯直起身來,轉過身去,擡起右腿搭上炕邊兒,左腿剛剛蹺起,背部就整個面對着鹿三。鹿三從後腰抽出梭鏢鋼刃,捋掉裹纏的爛布,對準小娥後心刺去,從手感上判斷,刀尖已經穿透胸肋。那一瞬間,小娥猛然回過頭來,雙手撐住炕邊,驚異而又悽婉地叫了一聲:“啊……大呀……”鹿三瞧見眼前的黑暗裡有兩束灼亮的光,那是她的驟然閃現的眼睛;他瞪着雙眼死死逼視着那兩束亮光(對死人不能背過臉去,必須瞅住不放,鬼魂怯了就逃了),兩束光亮漸漸細弱以至消失。她仆倒在炕邊上,那隻蹺起的左腿落下來吊垂到炕邊下,一隻胳膊壓在身下,另一隻胳膊抓扒到前頭。鹿三這時才拔出梭鏢鋼刃,封堵着的血咕嘟嘟響着從前胸後心涌出來,窯裡就再聽不到一絲聲息。他從地上撿起那塊爛布,重新裹纏住梭鏢鋼刃,走出門來,拉上門板,鎖上那把條籠形的鐵鎖,出了窯院,下了慢坡,走進屋牆和樹木遮蔽着星光的村巷,公雞剛剛啼鳴二遍。

白鹿村乃至整個白鹿原上最淫蕩的一個女人以這樣的結局終結了一生,直至她的肉體在窯洞裡腐爛散發出臭氣,白孝武領着白鹿兩姓的族人挖崖放土封死了窯洞,除了詛咒就是唾罵,整個村子的男人女人老人娃娃沒有一個人說一句這個女人的好話。鹿三完成了這個人人稱快的壯舉卻陷入憂鬱。憂鬱是回到馬號以後就開始了的,他把梭鏢鋼刃連同裹纏着浸滿鮮血的爛布原樣未動塞進火炕底下的炕洞裡,用厚厚的柴灰掩埋起來,防備某一天官府前來查問,他就準備把自己和兇器一起交出去。藏好凶器之後,鹿三從水缸裡撩出一把水搓洗手上的血污時,看見水缸裡有一雙驚詫悽愴的眼睛,分明是小娥在背上遭到戮殺時回過頭來的那雙眼睛;奇怪的是耳際同時響起“啊……大呀……”的聲音。鹿三細看細聽時,水缸裡什麼也沒有,馬號裡只有紅馬的鼾息聲。他沒有在意以爲是眼花了耳邪了,拉開被子躺下以後,耳朵裡又傳來小娥垂死時把他叫大的聲音,只是沒有重現那雙眼睛。從此,那個聲音說不定什麼時辰就在他耳邊響起,有時他正在吃飯,有時他正在專心致志吆車,有時正開心地聽旁人說笑諞閒話,那個“大呀”的叫聲突然冒出來,使他頓時沒了食慾鞭下閃失聽笑話的興致立即散失,陷入無法排解的憂鬱之中……直至黑娃掐着白嘉軒的脖子要抵命,鹿三把那把窩藏在炕洞裡的淤血乾涸的梭鏢鋼刃擲到兒子腳下,心中的憂鬱才得以爽脫……

黑娃氣呼呼走後,白吳氏仙草哇的一聲哭了,趴到地上朝鹿三磕頭:“三哥呀要不是你,他爸今黑沒命咧……你倆還不趕快給你幹大磕頭。”孝武孝義撲通撲通一齊跪下了。鹿三連忙把她們母子三人拉扶起來,對坐在太師椅上的白嘉軒說:“這回我把俺們爺兒們的圪塔算是弄零幹了……這與你無干。你們母子不要給我磕頭。”說罷,轉過身走出門去。白嘉軒沒有吭聲也沒有挽留鹿三,對仙草說:“快弄倆下酒菜,我想喝酒了!”

仙草和孝武媳婦二姐兒很快炒出四個菜來,一盤炒雞蛋一盤涼拌黃瓜絲一盤幹蘑菇一盤薰豬肉,後頭兩樣菜都是山裡孃家兄弟不久前來時帶的山貨,那塊煙燻的後臀豬肉平時暗藏在地窨子裡,遇着母親白趙氏的生日或是重要親戚來家,才用刀削下細細的一綹,算是饑饉年月裡最高級的享受了。白嘉軒親自到馬號裡去請鹿三。鹿三剛剛躺下,睜着眼側臥着吸菸,聽見敲門聲就去開了門。白嘉軒怕鹿三推辭不就就不說喝酒,只說有幾句要緊話需得勞駕他再回到四合院裡去,去了才能說。鹿三二話不說披上衫子就走,進了四合院的院庭,瞅見上房明廳裡方桌上的碟兒盅兒就止住步:“嘉軒你這算做啥?你太見外了我……”白嘉軒佝僂着腰揚起頭說:“我給你說的要緊話,你不想聽嗎?這話……必得呷着酒說。”

四個人圍着方桌坐定,孝武動手給每人盅裡斟下酒,白嘉軒佝僂着腰站起來,剛開口叫了一聲“三哥”,突然涕淚俱下,哽咽不住。鹿三驚訝地側頭瞅着不知該說什麼好。孝武孝義也默然凝坐着。仙草在一邊低頭垂淚。白嘉軒鼓了好大勁才說出一句話來:“三哥哇你數數我遭了多少難哇?”在座的四個人一齊低頭噓嘆。孝武孝義從來也沒見過父親難受哭泣過。仙草跟丈夫半輩子了也很難見到丈夫有一次憂懼一次惶惑,更不要說放聲痛哭了。鹿三隻是見過嘉軒在老主人過世時哭過,後來白家經歷的七災八難,白嘉軒反倒越經越硬了。白嘉軒說:“我的心也是肉長的呀……”說着竟然哭得轉了喉音,手裡的酒從酒盅裡潑灑出來。仙草侍立在旁邊雙手捂臉抽泣起來。孝武也難過了。孝義還體味不到更多的東西,悶頭坐着。鹿三也不由地鼻腔發酸眼眶模糊了。白嘉軒說:“咱們先幹了這一盅!”隨之說道:“我有話要給孝武孝義說,三哥你陪着我。我想把那個錢匣匣兒的故經念給後人聽……”

這是白家的一個傳久不衰的故經。雖然平淡無奇卻被尊爲家規,由謝世的家主兒嚴肅認真地傳給下一輩人,尤其是即將接任的新的家主兒。那是一隻只有入口沒有出口的槐木匣子,做工粗糙,不能擺飾陳列也無法讓人觀賞。由白嘉軒上推大約六代的祖宗裡頭,繼任的家主兒在三年守孝期間變成了一個五毒俱全的敗家子,孝期未滿就把土地牲畜房屋踢蕩淨盡了,還把兩個妹妹的聘禮揮霍光淨。母親氣死了,請不起樂人買不起棺材穿不上三件壽衣,只湊合着買了兩張葦蓆埋了。這個恬不知羞的敗家子竟然厚着臉皮吹牛說:“白鹿村再有錢的人再大的財東,沒見誰給他先人裝個雙層枋吧?我給俺媽用的是雙層子壽材……”村人一想也對,兩張葦蓆裹了雙層……就回給他一句順口溜:白家老大埋他爸,能鬧多大算多大;白家老大埋他媽,能瞎儘管瞎。這個敗家子領着老婆孩子出門要飯去了,再沒有回來。親自經歷這個拔鍋倒竈痛苦過程的老二,默默地去給村裡一些家道殷實的人家割草挑水混一碗飯吃,沒有事做的時候就接受村人鄉鄰一碗粥一個饃的施捨。這個默默不

語的孩子長大了,就弄下一個木模一隻石錘去打土坯了,早出夜歸,和村裡人幾乎斷了見面的機會。他從不串門更不要說閒遊浪逛,雨天就躺在那間僅可容身的竈房裡歇息,有人發現過他在念書。這間竈房是被激怒的族人和近門子人出面干預的結果,敗家子老大才留下這一間竈屋沒有賣掉,使他有一坨立足之地。

他蒐羅到一塊槐木板,借來了木匠的鋸子刨子和鑿子,割製成一隻小小的木匣兒,上頭刻鑿下一道筷頭兒寬的縫口,整個匣子的六面全都用木卯嵌死了。他每天晚上回來,把打土坯掙下的銅子麻錢塞進縫口,然後枕着匣子睡覺。三年以後,他用鑿子拆下匣底,把一堆銅元和麻錢碼齊數清,一下子就買回來一畝一分二釐水地,那是一塊天字地。白鹿村的人這個時候才瞪大眼睛,瞅着那個無異於啞巴的老二身上條條縷縷的破衫爛褲。第二年,他用自己置買下的土地上收穫的第一料新麥蒸成雪白的饃饃,給白鹿村每一家每一戶都送去兩個,回報他們在他處身絕境的幼年時期的饋贈之恩。這個有心數兒的孩子當時每接受一碗粥一個饃,都在竈屋土牆上刻寫下了賜舍者的姓名,諸如五婆三嬸七嫂二姑四姐等等,已經成年的他在實行回報時,堅決衝破了當初記賬時的原本企圖,給每一家鄉黨不管當時給予還是未給予他施捨的人家一律送上兩個饃饃,結果使那些未施捨過他的人更加感動以至羞愧。又兩年,他再次撬開匣底,在祖傳的留給他的那一半莊基地上蓋起了兩間廈屋。又一年,他給自己娶回來一房媳婦……再後來的事無須贅述,倒是這個老二本人的一些怪癖流傳不衰。他娶媳婦的第二天到丈人家回門回來,一進門就脫下新衣服,穿上了原先那身條條縷縷的破衫爛褲和踏斷了後跟的爛鞋。媳婦說:“你還穿這——”老二說:“這咋?這叫金不換。”直到他死,儘管土地牲畜房屋已發展到哥哥敗家之前的景況,被賣掉的那一半莊基用高過原價三倍的價錢再贖買回來,如願以償蓋起三間廳房,他仍然是一身補丁摞着補丁的衣褲。白鹿原的人因他而始,把補丁稱作“金不換”。白家老大敗家和老二興業發家的故事最後凝鍊爲一個有進口無出口的木匣兒,被村村寨寨一代一代富的窮的莊稼人咀嚼着品味着刪改着充實着傳給自己的後代,成爲本原無可企及的經典性的鄉土教材……

“我看咱家只差一步就鬧到重用木匣子的地步咧!”白嘉軒喝了幾盅酒,感慨起來,“你們看看孝文是不是那個敗家子老大?哈呀怪道人說各家墳裡家裡也就是那幾個蔫鬼鬼子上來下去輪迴轉着哩!說不定哪一代轉上來個敗家的鬼鬼子就該敗火了!孝文是不是一個?是!只是我還活着,孝武也長大了。纔沒給他踢踏到那一步……我把他趕出去,你(盯住仙草)還怨我心硬,怨我不給他賙濟一斗半鬥,是我嗇皮呀?賙濟也得賙濟那號好人,像他那號敗家子,早餓死了早讓人眼目清閒……孝武哇!今黑我就把這匣子交給你,當然用不着拿它攢錢,你常看看它就不會迷住心竅。”

聽到木匣子的故經,鹿三卻頓然悟出進山背糧的根由來。

在豐饒的關中平原兩料莊稼因乾旱絕收的年饉裡,北邊黃土高原的山區卻獲得少有的豐收,於是就形成了平原人向山裡人要糧食的反常景觀。山裡不種棉花,白鹿原人揹着一捆捆一卷卷家織土布,成羣結隊從各個村莊出來,彙集到幾條通往進山峪口的南北向的官路上,揹着口袋出山的人和揹着布捲進山的人在官路上穿插交錯,路面上被踩踏出半尺厚的粉狀黃土。好多人趁機做起地地道道的糧食掮客,他們從山裡掮揹回糧食,到白鹿鎮兌換成布匹或者成衣,再掮揹着布匹和衣服進山去兌換山民的包穀和穀子,用賺下的糧食養活婆娘和娃娃。白鹿鎮成爲整個原上一個糧食集散重鎮,紅火的景象曠古未見。

鹿三讓他的女人把木櫃裡僅存的幾丈純白土布和丈餘藍格條子布一齊捆捲起來,再把大人和娃娃的新舊衣服捋碼一遍,凡是當下穿不着的都疊捆起來。女人挑來揀去作難不定唉聲嘆氣。鹿三卻果斷得多:“救命要緊。穿爛點沒啥受點冷也不要緊,肚裡沒啥填不行喀!”當他估摸布匹和衣服能夠換得盡他一個人背的糧食時,就給白嘉軒告假:“我明日進山背糧去呀,得走三五天。”白嘉軒不假思索地說:“你去你去,得幾天走幾天,路上甭趕得太緊,當心出事,而今人都吃不上身子虛。”鹿三轉身要走的當兒,白嘉軒又說:“三哥,讓孝武孝義跟你一搭去。”鹿三轉過身笑着問:“你叫娃去背糧不怕惹人笑話?”白嘉軒說:“誰愛笑由誰笑去。”鹿三就認真說:“孝武去行孝義去怕不行,娃太小,甭說背糧食光是跑路怕也跑不下來,來回好幾百裡哩!”白嘉軒冷冷地說:“要是從場裡把糧袋子挪到屋裡,我就不讓他去了,就是圖了這個遠!讓他跟你跑一趟有好處,他們兄弟倆也就知道糧食是個啥東西了。我說嘛……你把你那個二娃子也該引上。”鹿三感動而又欽佩,回到屋裡對女人誦嘆不迭:“嘿呀呀!你看嘉軒這號財東人咋樣管教後人?咱們還嬌貴兔娃哩不敢叫背糧去……”

鹿三領着成年的孝武和未成年的孝義以及兔娃,四個人結夥搭幫在雞啼時分上了路,太陽西斜時進入峪口。進山和出山的人在峪口會合,有人在這兒搭下庵棚開起客棧,兼賣稀飯和包穀麪餅子。四個人歇息一會兒吃了點自帶的乾糧又上路了……因爲帶着兩個孩子而延緩了行程,五天的路程走了七天才回到白鹿村。傍晚時分,孝武孝義在村口和鹿三兔娃分手後走進街門,孝義撲通坐到地上起不來了。奶奶白趙氏首先看見歸來的兩個孫子,捧住孝義的臉噓嘆不止,孫子的雙脣燥起一層黑色的幹皮,嘴角淤着乾涸的血垢,眼睛深深地陷下去了,撫着血泡摞着血泡的腳片痛不可支。白嘉軒跟着仙草走到院子快活地逗兒子說:“三娃子你這下知道啥叫糧食了嗎?”孝義苦笑着:“爸呀我日後掉個饃花花兒都拾起來吃……”孝武媳婦把一盆水端到院庭裡,讓自己的男人和弟弟孝義洗臉。白嘉軒阻止說:“先甭洗臉。把剛纔揹回來的糧食再背上——”白趙氏忍不住賭氣地說:“再背到山裡去?”白嘉軒和顏悅色地說:“給他三伯背過去。”

白嘉軒佝僂着腰,領着孝武和孝義走進鹿三家的院子朗聲說“三哥!娃們給你送糧來了。”鹿三正躺在炕上歇腿,和女人先後蹺出廈屋門坎,看見孝武孝義肩頭扛着從山裡揹回來的糧食袋子,迷惑地問:“你咋麼又叫娃們背過來了?那是給你背下的喀!”白嘉軒說:“這回從山裡揹回來的都給你。我等下回揹回來再拿。”孝武孝義放下糧食袋子,顛顛跛跛着走出院子去了。白嘉軒卻幸災樂禍似的笑說:“這回把碎崽娃子跑美咧!這回碎崽娃子就明白啥叫個糧食喀!”

鹿三歇了一夜,第二天在碾盤上碾下半鬥包穀糝子,安頓了女人和兔娃的生活,自己又回到白家來了。隔了一天,他到土壕去拉墊圈黃土時遇見了孝文;吆車出土壕時,他的腦海裡閃出了梭鏢鋼刃……

鹿三說:“孝文要是心裡有這匣子就好咧!”孝武接過匣子,莊重而又激動起來:“爸,我明年春上就把門房蓋起來。”白嘉軒說:“你把門房蓋起來,就把你的名字刻到牆上。把孝文賣房的年月也刻上。這話我再不說二遍。還有一件事,你爺臨走時給我叮嚀過一句,“看待好老三”。這多年裡,我的親生兒子指望不住,一些朋友也指望不住,靠得住的就是你三伯哇!孝武孝義你倆聽着,你三伯跟我相交不是瞅着咱家勢大財大,我跟你三伯交好也不是指靠他欺人騙世,真義交喀!我今日個把話說響,你三伯要是走在我前頭,不用說有我會照看好;若是我走在你三伯前頭,就指望你們兄弟倆照看好你三伯了……”說着動情傷心起來。

孝武孝義還未來得及說話,鹿三噌的一聲站起來,滿臉紅赤着說:“嘉軒你把話說到這一步,我也有話要給娃們敲明叫響:交情是交情,各人還是各人!你爸是主兒家我是長工。你爸不在了你兄弟倆是主兒家我還是長工。你爸在世時我咋樣你爸不在世了我還咋樣。該我做的活我做,該給我的工錢按時給我我也不客氣,再說旁的啥話,都是多餘的。我這人脾氣……”孝武給鹿三和父親斟上酒,恭敬誠懇地表示說:“我把三伯不當外人,三伯也不把我當外人待就好了。”

看着孝義也向鹿三施了禮,白嘉軒對兩個兒子說:“好!你倆可甭忘了自個說的話。”然後回過頭,放下筷子伸出右手抓住鹿三的左手:“三哥,你不該殺黑娃媳婦……”鹿三也轉過頭,緊緊盯着白嘉軒:“我不害怕。我也不後悔。”白嘉軒說:“可你爲啥悄悄兒殺了她?既然你不害怕,那就光明正大在白天殺?”鹿三一下子反不上話來。白嘉軒放開攥着他的手說:“可見你還是害怕。”鹿三不大服氣這種說法,又是當着兩個晚輩的面,就把酒盅重重地蹾到桌子上,梗着脖子說:“嘉軒你盡出奇言,殺人哪有你說的那個樣子?”白嘉軒仍然沉靜地說:“三哥呀!你回想一下,咱們在一搭多年,凡我做下的事,有哪一件是悄悄摸摸弄下的?我敢說你連一件也找不下。“交農”那事咋鬧的?咱把原上的百姓吆喝起來,擺開場子列下陣勢跟那個貪官鬧!族裡的事嘛還是這樣,黑娃媳婦胡來,咱把她綁到祠堂處治,也是當着衆人的面光明正大地處治;孝文是我的親兒也不例外……”鹿三聽着,似乎還真的找不出一件白嘉軒偷偷摸摸乾的事體來。白嘉軒鎮定地說:“我一生沒做過見不得人的事。凡是怕人知道的事就不該做,應該做的事就不怕人知道,甚或知道的人越多越顯得這事該做……你倆記住這個分寸!”白嘉軒說到這兒瞅着兩個兒子。鹿三說:“那個害人精不除,說不定還要害誰哩!她死在窯裡臭在窯裡,白鹿村裡沒聽到一句說她死得可憐的話,都說死得活該……”白嘉軒插斷說:“她害誰不害誰,得看誰本人咋樣,打鐵需得自身硬;凡是被她害了的都是自身不硬氣的人。”說時又對兩個兒子鄭重地點一點頭,再回過頭來看着鹿三,“人家聽你的話就是你的兒媳婦,人家不聽你的話不服你的管教就不是你的兒媳婦了,你也就不是人家的阿公了,由人家混人家的世事去,你殺人家做啥?你生氣你怕人戳脊梁骨嗎?我不這樣看。孝文活他的人我活我的人,各人活各人的人。”鹿三發覺自己的心裡有點泄氣,嘴裡仍然硬撐着說:“你想事想得開,我可就想不到這麼圓全。反正殺了她,我也給黑娃交待清白了,我不後悔。”白嘉軒說:“後悔是堅決不能後悔。這號人死一個死十個也不值得後悔,只不過不該由你動手。你不後悔很好。你要是後悔了,那就是個大麻煩……”

唰啦一聲,院子和屋瓦上驟然響起噼裡啪啦的雨聲。鹿三從板凳上跳開去,跑到院子裡,哇的一聲哭了:“老天爺呀!”白嘉軒急得從凳子上翻跌下去,兩個兒子早已奔到院庭裡叫着跳着,他爬到門口又從臺階上翻跌下去,跪在院子裡,仰起臉來,讓冰冷的雨點滴打下來。雨勢愈來愈猛,一片雨的喧囂。整個白鹿村響起了歡鬧聲,叫聲哭聲咒罵聲一齊拋向天空,救命的天爺可憎的天爺坑死人的老天爺啊!你怎麼記得起來世上還有未餓死的一層黎民?鹿三一身透溼,拉着跪在泥水裡的白嘉軒上了臺階,雨水像傾倒似的潑灑下來,一片泥腥氣味。村子裡的喧譁漸漸沉沒了,大雨的喧囂覆沒了天空和地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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