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終戰
裘爾・屠博現在有個嶄新的身份,身爲戰地特派員的他,龐大的身軀穿上了艦隊制服,不禁滿心歡喜。他很高興自己能再和觀衆見面,而且,由於過去與第二基地對抗時,始終充滿無可奈何的無力感,如今面對有形的戰艦與普通的敵人,他感到一股異常的興奮。
事實上,直到目前爲止,基地還沒有打過什麼勝仗,不過倘若仔細分析,情勢仍然大有可爲。過去六個月來,基地的核心領域仍舊安然無恙,艦隊的核心武力也依然存在。而自開戰後,艦隊便不斷招兵買馬,因此與伊夫尼那場敗仗之前比較,基地的有形戰力幾乎未曾減少,而無形戰力則變得更爲強大。
與此同時,各個世界的星防也已經強化;戰鬥部隊的訓練更爲加強;行政效率也大幅提升,不再拖泥帶水——反觀卡爾根,由於必須派駐大量兵力佔領那些“佔領區”,許多遠征艦隊變得英雄無用武之地。
屠博現在是第三艦隊的隨軍記者,這個艦隊負責防衛安納克里昂星區外圍。由於他準備將這場戰事報道成“小人物的戰爭”,此時他正在訪問志願參軍的三級技師菲美爾・李莫。
“戰士,請略爲自我介紹一下。”屠博說。
“沒啥好說的。”李莫用腳踢了踢甲板,勉強露出一個靦腆的微笑,彷彿他也能看到正在看新聞的數百萬名觀衆。“我是盧奎斯人,在飛車廠工作,是個小主管,收入不錯。我已經結婚,有兩個小孩,都是女兒。對了,我能不能和她們打個招呼——她們搞不好正在收看呢。”
“請便,戰士。現在你是主角。”
“哇,太感謝了。”他滔滔不絕地說,“嗨,米拉,希望你正在收看,我一切都好。珊妮好嗎?杜瑪呢?我時時刻刻都在想念你們,等我們返港後,也許我就能放假回家一趟。我收到了你寄來的食品包裹,但我準備把它寄回去。我們每一餐都吃得很好,可是聽說平民的糧食比較短缺。我想說的就是這些了。”
“戰士,下次我去盧奎斯,一定會去探望她,確保她們的糧食並不短缺。好嗎?”
年輕人露出燦爛的笑容,還不停地點頭。“謝謝你,屠博先生。我萬分感激。”
“好啦。現在請你告訴我們——你是志願軍,對不對?”
“我當然是。既然有人向我們挑釁,我不必等任何人來徵召。那天聽到侯伯・馬洛號遇難,我就立刻從軍了。”
“你的愛國心令人敬佩。你經歷過許多實戰嗎?我注意到你佩戴着兩枚戰功星章。”
“呸。”他假裝吐一口痰,“那些根本不算戰鬥,只是老鷹抓小雞。除非有五比一或更大的優勢,卡爾根人絕不會動手。即使如此,他們也只敢慢慢逼近,設法把我們一艘艘隔離開來。我的一個表兄參加了伊夫尼之役,他在一艘僥倖逃脫的星艦上,就是那艘老舊的艾布林・米斯號。據他說,那裡的情況完全一樣。他們用主力艦隊對付我們的側翼分隊,直到我們只剩五艘星艦,他們還是偷偷摸摸,沒有膽量開火。那場戰役,他們的損失是我們的兩倍。”
“所以你認爲,我們會贏得這場戰爭?”
“絕對沒問題,尤其我們已經不再退卻了。即使情勢變得十分不利也無妨,我相信那時第二基地便會介入。我們仍有謝頓計劃當後盾——而他們也知道這件事。”
屠博微微翹起嘴來。“這麼說,你在指望第二基地嘍?”
對方的回答竟然帶着明顯的訝異。“啊,不是大家都這麼想嗎?”
新聞幕的報道結束後,下級軍官提波路走進屠博的房間。他遞了一根香菸給這位特派員,然後把自己的軍帽向後腦一推,推到一個低到不能再低的位置。
“我們抓到一名戰俘。”他說。
“是嗎?”
“是個瘋瘋癲癲的小個子,聲稱是個中立者——還說擁有什麼外交豁免權。我不相信他們知道該拿他怎麼辦。他的名字好像是帕夫羅,還是帕佛,反正差不多。他還自稱是從川陀來的,天曉得他到戰區來幹什麼。”
不料屠博突然從牀上坐起來。他本來想打個盹,此時卻睡意全消。宣戰次日,他正準備隨軍出發時,曾經向達瑞爾當面辭行,當時的對話他記憶猶新。
“普芮姆・帕佛。”他說——這顯然是個肯定句。
提波路愣了一下,任由滿嘴的煙從嘴角緩緩逸出來。“是啊,”他說,“你怎麼會知道的?”
“別管了。我能見他嗎?”
“太空啊,我不敢說。司令把他叫到自己的房間去問話。大家都認爲他是間諜。”
“你去告訴司令,說我認識這個人。我可以負一切責任,除非他謊報身份。”
第三艦隊旗艦的狄克席爾艦長,此時正目不轉睛地盯着大域偵測器。每一艘船艦都是一個核能輻射源——即使靜止不動也毫無例外——而在偵測器的三維像場中,每個輻射源都對應一個細小的光點。
剔除了基地船艦後,沒有任何光點剩下來,因爲那艘自稱中立的間諜太空船已被捕獲。剛纔,在艦長寢室中,那艘小太空船曾經引起一陣恐慌。事實上,差點被迫臨時改變戰術……
“你確定完全明白了嗎?”他問道。
森恩中校點了點頭。“我將率領一支分遣隊,經由超空間抵達目的地。距離:10.000秒差距;方位角:268.52度;俯角:84.15度。在1330回到原點,共計脫隊時間11.83小時。”
“很好。我們全仰賴你準時回到準確的空間,不能有絲毫誤差。明白嗎
?”
“報告艦長,明白了。”他看了看腕錶,“我旗下的星艦將在0140準備行動。”
“好的。”狄克席爾艦長說。
此時,卡爾根的分遣艦隊尚未進入偵測範圍,不過他們很快就會出現。另有可靠的情報指出這一點。少了森恩中校的分遣隊,敵我兵力將會變得極爲懸殊。但是艦長相當有信心,相當、相當有信心。
普芮姆・帕佛以悽然的目光環顧四周。他首先看到那位又高又瘦的司令官,然後再看了看其他人,發現每一位都穿着整齊的軍服。最後,他的目光停在一位高大魁梧的男子身上,那人領子敞開,並沒有打領帶——和其他人不太一樣——而且他說想跟自己單獨談談。
裘爾・屠博說道:“司令,我完全瞭解這件事可能的嚴重後果,不過我要告訴你,如果允許我和他私下談幾分鐘,我也許就能解決目前的疑惑。”
“可有任何原因,使你不能在我面前詢問他嗎?”
屠博撅起嘴來,露出倔強的表情。“司令,”他說,“打從我成爲你們的隨軍記者,就一直在報道中爲第三艦隊說好話。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派人在門口站崗,而你自己五分鐘後就可以回來。我只請求你遷就我這麼一點,這樣你的公共關係就不會受影響。你瞭解我的意思嗎?”
他果然瞭解。
等到只剩他們兩人的時候,屠博立刻轉身對帕佛說:“快——你拐走的女孩叫什麼名字?”
帕佛只是把雙眼瞪得渾圓,並且不停地搖頭。
“別裝蒜了。”屠博說,“你要是不回答,就會被當成間諜。現在是戰時,間諜不必審判就可以槍斃。”
“艾嘉蒂婭・達瑞爾!”帕佛喘着氣說。
“哈!太好了。她平安嗎?”
帕佛點了點頭。
“你最好能確定這一點,否則你不會有好下場。”
“她身體健康,而且絕對安全。”帕佛嚇得臉色蒼白。
此時艦隊司令回來了。“怎麼樣?”
“閣下,這個人不是間諜。你可以相信他說的一切,我能爲他擔保。”
“是嗎?”司令皺起眉頭,“那麼,他的確代表川陀的一家農產合作社,要和端點星簽訂貿易協定,由他們負責提供穀物和馬鈴薯。嗯,好吧,但他暫時還不能走。”
“爲什麼不能?”帕佛立刻問。
“因爲我們的仗正打到一半。等到打完了——假如我們還活着——就會帶你去端點星。”
卡爾根的龐大艦隊從太空深處漸漸逼近,在不可思議的距離外就偵測到了基地的星艦。與此同時,基地的星艦同樣偵測到敵軍的行蹤。在雙方的大域偵測器中,對方看來都像一團螢火蟲;兩團螢火蟲飛過虛無的太空,雙方越來越接近。
基地司令官皺着眉頭說:“這一定就是他們的主攻艦隊,看看有多少艘星艦。”又說,“儘管如此,他們卻沒有機會布好陣勢,除非森恩的分遣隊讓我們失望。”
森恩中校幾小時前已經脫隊——當時纔剛剛發現敵軍的蹤跡。如今,計劃無法再作任何更改,不成功便成仁。但司令卻感到相當樂觀,而其他軍官,乃至所有的士兵與艦員也都有同感。
再來看看那兩團螢火蟲吧。
兩者編成整齊的隊形,發出幽暗的光芒,彷彿正在同臺表演一場死亡之舞。
基地艦隊開始漸漸退卻。幾小時過去了,基地艦隊始終在緩緩轉向,引誘不斷推進的敵軍偏離原先的航道,一點一點越偏越遠。
作戰計劃擬定者的企圖,正是要使卡爾根艦隊佔據某個特定的星空。在這範圍之外,埋伏着許多基地的人馬。等到卡爾根星艦進入這個範圍後,若有任何一艘想飛出來,一律會遭到猛烈的突襲。而那些留滯其中的,卻都能夠安然無事。
作戰計劃的關鍵,在於算準史鐵亭統領的艦隊各懷鬼胎——絕對沒有人願意採取主動,每一艘都想留在不受攻擊的位置。
狄克席爾艦長以冰冷的目光看了看腕錶,現在時間是1310。
“我們還有二十分鐘。”他說。
他身邊的副官緊張地點點頭。“報告艦長,目前爲止,一切看來都很順利。他們已有超過九成的星艦鑽了進去。如果我們能讓他們保持……”
“是啊!如果——”
基地的星艦再度向前慢慢推進——速度非常慢。不至於把卡爾根人嚇退,卻足以令他們不敢繼續前進。果然,他們決定靜觀其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到了1325,司令官的命令透過蜂鳴器傳遍基地艦隊的七十五艘星艦。這些星艦隨即全速前進,以最大的加速度衝向卡爾根艦隊的正面。卡爾根的三百艘星艦同時升起防護罩,並且立刻射出強大的能束。三百艘星艦全部向一個方向集中,共同迎向那些發動瘋狂突襲的無情敵軍……
1330,森恩中校率領的五十艘星艦憑空出現。他們藉着一次超空間躍遷,在準確的時間抵達準確的地點——痛擊措手不及的卡爾根後衛。
真是個完美無缺的陷阱。
卡爾根艦隊在數量上仍佔優勢,他們卻無暇注意這一點,大家都只想到走爲上策。而隊形一旦散掉,在敵艦逼近時就更容易受到攻擊。
一會兒之後,整個情勢就無異於貓捉老鼠。
這支由三百艘星艦所組成的遠征艦隊,乃是卡爾根艦隊的中堅與精華,卻頂多只有六十艘重返卡爾根,其中許多艘還遭到重創。而在基地的一百二十五艘星艦中,只有八艘遭敵軍擊毀
。時間是基地紀元377年的第3天。
當普芮姆・帕佛抵達端點星的時候,正值慶祝活動的最**。興奮瘋狂的氣氛令他眼花繚亂,但在離開這顆行星之前,他還是順利完成了兩件任務,並接受了一項囑託。
他完成的兩件任務是:一、與基地達成一項協議,雙方同意在未來一年內,由帕佛代表的合作社每月運來二十艘船的糧食,基地一律以戰時價格收購。然而由於最近那場大捷,戰爭風險其實已經不復存在。二、將艾嘉蒂婭交代的五個字轉達給達瑞爾博士。
聽到這五個字,達瑞爾張大眼睛瞪着他。愣了好一陣子之後,達瑞爾才提出一項請求,請他帶一句回話給艾嘉蒂婭。帕佛很喜歡這件差事;那是個簡單的答覆,而且合情合理。那句話是:“趕快回來吧,沒有任何危險了。”
與此同時,史鐵亭統領感到又怒又惱。他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武器,一件件毀在自己手裡;他的武力原是一張強韌的巨網,卻在一夕之間變成腐朽的破布——即使再冷靜的人,也會像火山一般爆發。但是他無可奈何,而且還心知肚明。
幾周以來,他未曾睡過一晚的好覺,而且已經三天沒刮臉了。他取消了一切活動,甚至連將領們也不接見。沒有人比他自己更瞭解,內亂已經迫在眉睫,即使卡爾根不再吃敗仗,叛變的烽火也隨時可能一觸即發。
首相列夫・麥拉斯根本幫不上忙。他站在一旁,表現得很冷靜,看起來卻像個猥瑣的糟老頭子。他那根瘦削而神經質的食指,又習慣性地摸着自己的老臉,從鼻頭一直摸到下巴。
“喂,”史鐵亭對他咆哮道,“貢獻一點意見吧。我們吃了敗仗,你明白嗎?被打敗了!可是爲什麼呢?我不知道爲什麼。你都聽到了,我不知道爲什麼。你知道爲什麼嗎?”
“我想我知道。”麥拉斯以鎮定的口氣說。
“叛變!”史鐵亭故意輕聲細語,接下來的話也是同樣輕柔,“你知道有人叛變,卻故意不做聲。你伺候過那個被我趕下臺的第一公民,就以爲不論哪個齷齪鼠輩取代我,你依舊能繼續當你的首相。我告訴你,如果你在打這個主意,我就把你的五臟六腑挖出來,在你的眼前一把火燒掉。”
麥拉斯卻毫不動容。“我曾試圖將自己的疑慮灌輸給您,不只一次,而是好多次。我不停地在您耳旁嘮叨,您卻寧願相信別人的話,因爲那些話更能滿足您的虛榮心。如今的情勢,甚至變得比我當初所擔心的更糟。如果您現在仍不想聽我的忠告,請您直說,我會立即告退。不久之後,我會再回來爲您的繼任者獻計。而他所採取的第一個行動,一定是簽署和平條約。”
史鐵亭用冒火的眼睛瞪着他,一雙巨掌慢慢地握緊再鬆開,鬆開再握緊。“說吧,你這個遲鈍的糟老頭。給我說!”
“閣下,我常常提醒您,您並不是騾。您也許能控制船艦和武器,卻無法控制子民的心靈。閣下,您可明白究竟是在跟什麼人作戰?您的敵手是基地,永遠不敗的基地——這個基地受到謝頓計劃的保護,這個基地註定要建立一個新帝國。”
“根本沒有什麼計劃,早就沒有了。孟恩親口告訴我的。”
“那就是孟恩搞錯了。即使他說得對,又怎麼樣呢?閣下,您和我不能代表全體人民。卡爾根的男女老幼,以及所有藩屬世界的民衆,人人都對謝頓計劃深信不疑,而這也是銀河此端所有居民的共識。近四百年的歷史,讓我們學到一個真理:任何人都無法擊敗基地。自立稱王的王國不能,割據一方的軍閥不能,甚至連舊帝國本身也休想。”
“騾卻做到了。”
“一點都沒錯,因爲他不在算計之中——而您卻不一樣。更糟的是,人人都知道這個事實。所以您的艦隊在進行戰鬥時,總是擔心會被什麼未知力量擊敗。謝頓計劃的無形巨網罩在他們頭上,令他們畏畏縮縮,進攻之前猶疑不決,小心謹慎得過了頭。另一方面,同樣的巨網卻是基地的無形防護罩,使他們信心倍增,心中毫無畏懼,面對初期的挫敗仍能凝聚士氣。有什麼好怕的呢?回顧歷史,基地一向是先吃敗仗,卻總是贏得最後的勝利。
“閣下,可是您這邊的士氣呢?您一直踏在敵人的土地上。您自己的領土從未遭到入侵,至今沒有失守的危險——但您卻打了敗仗。甚至可以說,您自己也不相信有勝利的可能,因爲您知道那根本是幻想。
“所以說,認輸吧,否則您終將被迫屈膝。現在主動低頭,也許還能保留一點什麼。您一向倚仗武器和軍力,將這些有形力量發揮到極限。但是您始終忽略精神和士氣,最後終於敗在這些無形力量之下。現在,接受我的勸告吧。這裡現成有一個基地人,侯密爾・孟恩。趕快釋放他,送他回端點星,讓他把您的求和誠意帶回去。”
史鐵亭緊抿着蒼白而倔強的嘴脣,暗自咬牙切齒。但他還有別的選擇嗎?
新年後的第八天,侯密爾・孟恩終於告別卡爾根。他離開端點星已經超過七個月,在這期間,曾經發生過一場激烈的戰爭,如今則只剩下一些盪漾的餘波。
當初,他自己駕船來到卡爾根,現在則有艦隊護送離去。當初,他是以私人身份前來,如今則是一位有實無名的和平特使。
對侯密爾而言,最大的變化則在於他對第二基地的看法。每當想到這裡,他就開懷大笑,並且想象着當自己向達瑞爾博士,以及那位年輕、能幹、精力充沛的安索,還有其他人揭示真正的答案時,會是一幅什麼樣的畫面。
他知道了。他,侯密爾・孟恩,終於知道了真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