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哈里・謝頓打量着帝國圖書館這間舒適的套房,過去幾年來,這裡就是他的個人研究室。就像該館其他各處一樣,它瀰漫着一種模糊的衰頹氣氛,一種倦怠感,好似某樣東西停在一處太久未曾移動。但是謝頓知道,未來數個世紀,甚至數千年間,只要適當的修葺不斷,它都可能留在這裡,留在同樣的地方。
他當初怎麼會來到這裡?
一而再,再而三,他感到往事涌現心頭,他的精神卷鬚沿着個人生命史往前回溯。毫無疑問,這是年事漸長的徵兆之一。過去的內容累積了那麼多,未來的內容剩下那麼少,心靈因而不再窺探前方浮現的陰影,轉而默想那些安全的過去。
不過,對他而言,有個重大改變值得一再回味。曾有三十多年的時間,心理史學的發展幾乎可以視爲一條直線——進展雖然有如爬行般緩慢,但總是朝正前方前進。六年前,卻出現了一個九十度轉彎,一項完全意料之外的發展。
謝頓十分清楚它是如何發生的,也很清楚許多連鎖事件是如何扣在一起,終於使它成爲事實。
當然,主角正是婉達,謝頓的孫女。他閉上眼睛,上身倒向椅背,開始重溫六年前的那些往事。
十二歲的婉達若有所失。她的母親瑪妮拉有了另一個孩子,另一個小女孩,貝莉絲。一時之間,這個小寶寶成了百分之百的焦點。
她的父親芮奇早已完成那本探討母區達爾的著作。那本書小有成就,他也因此小有名氣。他常應邀就書中主題發表演說,而他總是一口答應,因爲他對這個題目極其投入。他曾咧嘴一笑,對謝頓說:“當我談論達爾時,不必隱藏我的達爾腔。事實上,聽衆指望我有那種腔調。”
不過,結果卻演變成他常常不在家,而當他難得回家時,他想要看的是那個小寶寶。
至於鐸絲——鐸絲已經走了。對哈里・謝頓而言,那道傷痕永遠
淌血,永遠疼痛難忍。而他的反應則很不妥當,他總認爲是由於婉達的夢,才引發那一連串的事件,最後導致他失去了鐸絲。
婉達與那個悲劇根本毫無關聯,這點謝頓心知肚明。然而,他發覺自己開始躲着她。因此,在小妹妹降生所帶來的危機中,他同樣使婉達失望。
鬱郁的婉達只好去找那個似乎總是歡迎她的人,那個她總是可以依賴的人,而他就是雨果・阿馬瑞爾。他對心理史學發展的貢獻僅次於哈里・謝頓,而他無止無休的絕對投入則無人能及。謝頓曾擁有鐸絲與芮奇,雨果卻沒有妻子兒女,心理史學就是他的生命。然而,婉達無論何時來到他面前,他內心深處總會模糊地感到(雖然一閃即逝)一種失落感,似乎唯有對這孩子表現親愛才能緩和這種感覺。事實上,他傾向於把她當成一個小大人,但婉達似乎就喜歡這樣。
那是六年前的事,她晃盪到雨果的研究室,雨果擡起頭,用一雙重建過的眼睛嚴肅地望着她,如同往常一樣,他花了點時間才認出她來。
然後他說:“哈,是我親愛的朋友婉達,但你爲何看來那麼傷心?像你這樣一位年輕迷人的女子,當然絕不該感到傷心。”
婉達的下脣不停打戰,她說:“沒有人愛我。”
“喔,好啦,那不會是真的。”
“他們只愛那個小寶寶,他們不再關心我。”
“我愛你,婉達。”
“好吧,那麼你就是唯一的一個,雨果叔叔。”雖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爬上他的膝頭,她還是將腦袋枕在他肩上,默默哭了起來。
雨果完全不知所措,只能抱着這個女孩,對她說:“別哭,別哭。”出於全然的同情,又因爲他自己這一生沒有什麼好哭的,他發覺自己的雙頰也開始垂下淚滴。
然後,他突然中氣十足地說:“婉達,你想不想看一樣美麗的東西?”
“什麼東西?”婉
達抽噎着說。
在他的生命中與整個宇宙裡,雨果只知道一樣東西是美麗的。他說:“你聽說過元光體嗎?”
“沒有,那是什麼?”
“是你祖父和我工作上使用的東西。看到沒?它就在這裡。”
他指了指書桌上那個黑色立方體,婉達悲傷地望了一眼。“那可不美麗。”她說。
“現在並不美麗。”雨果表示同意,“但注意看,我要把它啓動了。”
他開啓元光體後,室內隨即暗下來,並充斥着光點與各種色彩的閃光。“看到了嗎?現在我們可以把它放大,好讓所有的光點都變成數學符號。”
果然沒錯。似乎有一大團有形之物衝向他們,而在半空中,出現了婉達前所未見的種種符號,包括字母、數字、箭頭與圖案。
“美麗嗎?”雨果問。
“嗯,美麗。”婉達一面說,一面仔細瞪着那些(她自己並不知道)代表未來各種可能的方程式,“不過,我不喜歡那個部分,我想它錯了。”她指向她左方一個色彩繽紛的方程式。
“錯了?你爲什麼說它錯了?”雨果皺着眉頭問。
“因爲它不……美麗,換成我就不會這麼做。”
雨果清了清喉嚨。“好吧,我會試着把它改好。”他湊近那個方程式,以他特有的嚴肅方式瞪着它。
婉達說:“非常感謝你,雨果叔叔,謝謝你給我看那些美麗的光線。也許有一天,我會了解它們的意義。”
“沒什麼,”雨果說,“我希望你感覺好一點。”
“好些了,謝謝。”她閃現一個短得不能再短的笑容,便離開了那間研究室。
雨果站在那裡,感到有一點點傷心。他不喜歡有人批評元光體的產物,甚至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十二歲小女孩也不例外。
他站在那裡的時候,完全沒有想到心理史學的革命已經開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