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崔維茲感到完全無法置信。他已經從那種奇異的欣快感中清醒過來——現在他懷疑,着陸前後所出現的那陣欣快感,就是此時站在對面、自稱機器人的這個人,不知如何注入自己心中的。
崔維茲仍然凝視着前方,此時此刻,他雖保有絕對清明的神智與未受干擾的心靈,還是驚訝得不知所措。他在驚訝狀態中講話,在驚訝狀態中對答,因此幾乎不知所云,也幾乎不曉得對方講些什麼。因爲,他正忙着打量這個明明是人類的人物,試圖從他的舉止或談吐中,找出他是機器人的蛛絲馬跡。
怪不得,崔維茲想道,寶綺思剛纔偵測到的訊息,既不屬於人類也不屬於機器人,而是裴洛拉特所說的“一種嶄新的東西”。這樣當然也好,因爲崔維茲的思路因而轉移到另一個更具啓發性的管道——但即使是這個管道,現在也被其他思緒擠到了心靈的暗角。
寶綺思與菲龍已經逛到別處去探險,雖然這是寶綺思的主意,但崔維茲注意到,那似乎是丹尼爾和她飛快交換一個眼色後的結果。菲龍原本拒絕離開,想要留在這個她堅稱是健比的人物身邊,而丹尼爾只不過嚴肅地吐出一個字,並舉起一根指頭,她就立刻乖乖走了開。現在,只剩下崔維茲與裴洛拉特留在原處。
“她們不是基地人。”那機器人說,彷彿這句話就能解釋一切,“其中一位是蓋婭,另一位是個太空族。”
機器人引領他們來到一株樹下,那裡有幾張式樣簡單的椅子,一路上崔維茲一言不發。等到機器人招呼兩位基地人就坐,而他也以無異於常人的動作坐下來,崔維茲才問道:“你真的是機器人嗎?”
“真的是。”丹尼爾說。
裴洛拉特的表情顯得喜孜孜,他說:“在古老傳說中,常常提到一個叫丹尼爾的機器人,你取這個名字是爲了紀念他?”
“我就是那個機器人。”丹尼爾道,“那並不是傳說。”
“喔,不可能。”裴洛拉特說,“如果你就是那個機器人,你應該有上萬歲了。”
“兩萬歲。”丹尼爾以平靜的口吻說。
裴洛拉特似乎不知所措,只好向崔維茲望去,後者帶着些許怒意說:“如果你是機器人,我就要命令你說實話。”
“我並不需要別人命令我說實話,閣下,因爲我必須這麼做。所以說,閣下如今面對着三種可能性。第一,我是人類,而我向閣下說謊;第二,我是機器人,被設定成相信自己有兩萬歲,但事實並非如此;第三,我是機器人,而我的確兩萬歲了。至於要接受哪一個,必須由閣下自己決定。”
“繼續談下去自然會分曉。”崔維茲冷冷地答道,“話說回來,我很難相信這裡是月球內部。不論光線——”他一面說一面擡起頭,因爲頭上的光線正是柔和的漫射日光,雖然太陽並不在天上,甚至根本看不清楚有沒有天空。“或是重力似乎都不真實,這個世界的表面重力應該不到0.2g。”
“其實,閣下,正常的表面重力應該是0.16g,然而此地的重力被放大了。閣下的太空艇同樣採用這種人工重力,因此纔有正常的重力感,即使在自由墜落或加速時也不例外。其他的能量需求,包括光能在內,也全都靠重力供應。但在方便使用太陽能的場合,我們就用太陽能。我們所需的物質皆由月球土壤供應,只有輕元素例外,例如氫、碳、氮,這些是月球所沒有的。爲了取得輕元素,我們偶爾得捕捉一顆彗星,而一個世紀只要捕捉一顆,就足以滿足我們的需求。”
“我想地球無法提供任何資源。”
“不幸正是如此,閣下。跟人類的蛋白質一樣,我們的正子腦對放射性也很敏感。”
“你一直使用‘我們’這個代名詞,而我們眼前這座宅邸,似乎十分壯觀、美麗、精緻——至少外表看來如此。所以月球上應該還有其他生靈,是人類?還是機器人?”
“是的,閣下。我們在月球上有個完整的生態,存在於一個廣大而錯綜複雜的洞穴中。然而,此地的智慧生靈都是機器人,每個都跟我差不多,只不過閣下通通見不到。至於這座宅邸,它只供我個人使用,內外建築完全仿照我在兩萬年前的住所。”
“你對那個住所記得很清楚,是嗎?”
“百分之百,閣下。我是在太空世界奧羅拉出廠的,也在那裡住過一陣子——如今對我而言,那是多麼短暫的一段時光。”
“就是那個有……”崔維茲說到一半突然打住。
“是的,閣下,就是那個有許多野狗的世界。”
“你知道那件事?”
“是的,閣下。”
“那麼,既然你最初住在奧羅拉,又怎麼會來到這裡?”
“爲了防止地球產生放射性,我在人類殖民銀河之初就來到這裡。當初跟我一起來的,還有個名叫吉斯卡的機器人,他能感知與調整人類的心靈。”
“跟寶綺思一樣?”
“是的,閣下。就某方面而言,我們並未成功,吉斯卡甚至終止了運作。然而,在臨終之前,他設法讓我具備了他的能力,並將整個銀河,特別是地球,交給我來守護。”
“爲什麼特別是地球?”
“部分原因,是由於一位名叫伊利亞・貝萊的人,一位地球人。”
裴洛拉特興奮地插嘴道:“他就是我提到過的那位文化英雄,葛蘭。”
“文化英雄,閣下?”
“裴洛拉特博士的意思是,”崔維茲說,“這個人集衆多功績於一身,有可能是許多真實歷史人物的綜合體,也有可能根本是個虛構人物。”
丹尼爾思索了一下,然後以相當平靜的口吻說:“事實並非如此,閣下,伊利亞・貝萊真有其人,他也不是什麼綜合體。我不知道你們的傳說如何描述他,可是在真實歷史中,假使沒有他這個人,銀河可能始終未曾開拓。我由於受到他的感召,在地球產生放射性之後,盡全力搶救這個世界。我的機器人夥伴分佈銀河各處,以便適時影響某些人。我曾經策動一個翻新地球土壤的計劃,過了很久之後,我又策動了另一個計劃,試圖改造附近某顆恆星旁的一個世界,那顆恆星現在叫阿爾法,但這兩項計劃都不算真正成功。我不能全然根據自己的意思調整人類的心靈,因爲那些被我調整過的人,多少有可能受到傷害。我受到機器人學三大法則的束縛,直到今天依舊如此,懂了吧。”
“嗯?”
即使一個普通的智慧生靈,完全欠缺丹尼爾的精神力量,也能察覺這個單音所代表的疑問。
“第一法則,”他說,“閣下,是這樣的:‘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因不作爲而使人類受到傷害。’第二法則是:‘除非違背第一法則,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第三法則是:‘在不違背第一法則及第二法則的情況下,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當然,我是用近似的語言對閣下敘述這組法則,實際上,它是我們正子腦徑路中的複雜數學組態。”
“你發覺這些法則礙手礙腳嗎?”
“必定如此,閣下。第一法則毫無轉圜餘地,幾乎全然禁止我使用精神力量。在解決銀河的問題時,不太可能每一步都不造成傷害,總是會有一些人甚至許多人因而受苦,所以身爲機器人,我必須選擇傷害最小的做法。然而,由於情勢過於複雜,我必須花許多時間才能作出抉擇,而即使這樣,也不可能絕對確定。”
“我能瞭解。”崔維茲說。
“在漫長的銀河歷史中,”丹尼爾說,“天災人禍從未間斷,而我一直試圖減輕這些災禍所造成的危害。某些時候,就某種程度而言,我可算是有些成就,但閣下若熟悉這個銀河的歷史,就會知道我的成功例子不多,影響也不夠深遠。”
“這點我還知道。”崔維茲帶着一抹苦笑說。
“吉斯卡臨終前,悟出了另一條機器人法則,它甚至凌駕第一法則之上。我們將它稱爲‘第零法則’,因爲想不到還有什麼更合適的名稱。第零法則的內容是:‘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整體,或因不作爲而使人類整體受到傷害。’這自然而然意味着第一法則必須修正爲:‘除非違背第零法則,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因不作爲而使人類受到傷害。’而第二、第三法則也必須作類似的修正。”
崔維茲皺起眉頭。“你又如何決定對人類整體何者有害,何者無害?”
“一針見血,閣下。”丹尼爾說,“理論上,第零法則可以解決我們的難題;實際上,我們永遠無法做出決定。人是具體的對象,對一個人構成的傷害不難估量與判斷;人類整體則是抽象的概念,我們應當如何處理呢?”
“我不知道。”崔維茲說。
“慢着,”裴洛拉特說,“你可以將人類整體轉變成單一生命體,例如蓋婭。”
“這正是我試圖進行的工作,閣下,蓋婭的創建就是我一手策劃的。假如能讓人類整體形成單一生命體,它就會變成具體的對象,這樣便有辦法處理了。然而,創造一個超級生命體的工作,不像我想象中那麼簡單。首先,除非人人將這個超級生命體看得比自身更重,否則絕對無法成功。因此,我必須尋找一個適切的心靈模型,找了很久之後,我纔想到機器人學法則。”
“啊,所以蓋婭人果真都是機器人,打從一開始我就在懷疑。”
“這件事情,閣下的懷疑並不正確。他們都是人類,只不過在他們大腦中,根深蒂固烙印着等同於機器人學法則的概念。他們必須尊重生命,真正尊重。但即使做到了這一點,依然存在着一個嚴重的缺陷。一個僅有人類的超級生命體並不穩定,根本無從建立,其他動物必須加進來——接着是植物,接着是無機世界。真正穩定的最小超級生命體,其實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唯有世界才足夠龐大、足夠複雜,得以擁有穩定的生態。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瞭解這個道理,而直到最近一個世紀,蓋婭才完全發展成功,準備向蓋婭星系的目標邁進。縱使如此,還是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然而,或許不會像來時路那般漫長,因爲我們已經知道規則。”
“可是你需要我替你作出決定。對不對,丹尼爾?”
“是的,閣下。機器人學法則不允許我,或是蓋婭,作出對人類整體會有風險的決定。另一方面,五個世紀前,我以爲建立蓋婭的重重困難絕對無法克服,
於是退而求其次,協助人類發展出心理史學這門科學。”
“我早就該猜到這一點。”崔維茲咕噥了一句,又說,“你知道嗎,丹尼爾,我開始相信你的確有兩萬歲了。”
“謝謝閣下。”
裴洛拉特說:“等一等,我想我悟出了一件事。你自己是不是蓋婭的一部分,丹尼爾?是不是因爲這樣,你才知道奧羅拉上有野狗羣?經由寶綺思嗎?”
丹尼爾說:“就某方面而言,閣下說得完全正確。我與蓋婭的確有聯繫,不過我並非它的一部分。”
崔維茲揚起眉毛。“聽來跟康普隆的情形差不多,就是我們離開蓋婭後,首先造訪的那個世界。康普隆堅持自己並非基地邦聯的一部分,只不過跟邦聯有着某種聯繫。”
丹尼爾緩緩點了點頭。“我想這個類比很恰當,閣下。由於與蓋婭保持聯繫,我得以知曉蓋婭所知曉的事物,例如經由蓋婭的化身寶綺思。然而,蓋婭卻無從知曉我所知曉的事物,因此我得以保有行動自由。在蓋婭星系竣工之前,我必須保有這種行動自由。”
崔維茲凝視這個機器人片刻,然後又說:“你有沒有利用你的精神感應,透過寶綺思,來干預我們這趟旅程中的際遇,好讓我們依照你的理想而行動?”
丹尼爾居然像人類那樣嘆了一口氣。“我做不了太多,閣下,機器人學法則總是將我緊緊束縛。然而,我還是減輕了寶綺思心中的重擔,將少量的額外負擔攬在我自己身上。如此,她在面對奧羅拉的惡犬以及索拉利的太空族時,才能更爲當機立斷,並減輕她自己所受到的傷害。此外,我還通過寶綺思影響了兩位女性,一位在康普隆,另一位在新地球。我讓她們對閣下充滿好感,閣下才能繼續這趟旅程。”
崔維茲微笑了一下,有一半算是苦笑。“我早該知道不是由於我的緣故。”
丹尼爾並未理會這句話中苦澀的自嘲。“正好相反,”他說,“閣下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那兩位女性一開始就對閣下有好感,我只是提升了她們既有的衝動——在機器人學法則的嚴格限制下,我頂多只能這麼做。而由於這些限制,以及其他一些因素,我必須歷經千辛萬苦,才能引領閣下至此,而且必須以間接迂迴的方式。有好幾次,我都險些失去了閣下。”
“現在我來了,”崔維茲說,“你想要我做什麼?確認我選擇蓋婭星系是正確的決定?”
丹尼爾那張一向毫無表情的臉孔,此時竟然顯得有些絕望。“並非如此,閣下,僅僅決定已經不夠。我以目前能力範圍內的最佳方式引來閣下,是爲了另一件更急迫無數倍的事——我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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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因爲丹尼爾將這件事說得稀鬆平常,也或許因爲他已經兩萬歲,對註定活不過其千分之五的凡人而言,他的死亡似乎不像悲劇,總而言之,這句話並未激起崔維茲的同情心。
“死?機器會死嗎?”
“我的存在當然可以終止,隨便閣下用什麼字眼描述。我已經很老了,在我接受意識之初,生活在銀河各處的所有生靈,如今沒有一個還活着,有機生命和機器人都沒有。但即使我自己也無法不朽。”
“怎麼說?”
“我體內的硬件,閣下,沒有一個未曾更換,甚至不只一次,而是許多次。就連我的正子腦,也在不同情況下更換過五次。每一次,舊腦的內容都會蝕刻到新腦之中,連一個正子也不放過。每一個新腦的容量與複雜度,都超過原先許多倍,因此能提供更多的記憶空間,並使我能更迅速地決斷與行動。可是——”
“可是?”
“愈是先進與複雜的正子腦就愈不穩定,而且也老化得愈快。我現在的腦子與最初那個相比,靈敏度高出十萬倍,容量則高出千萬倍。然而我的第一個腦子持續了一萬年,目前這個用了六百年便已老朽不堪。兩萬年來每一項記憶的精確記錄,再加上完美的回喚機制,將這個腦子全部塞滿。如今,我的決策能力急遽衰退,而衰退得更迅速的,則是在超空間距離外測試和影響心靈的能力。而我卻無法再設計第六個腦子,因爲更進一步的微型化,勢必遇到測不準原理的障壁,而複雜度再增高的結果,則一定幾乎立刻崩潰。”
裴洛拉特似乎感到極度困惑。“可是,丹尼爾,即使沒有你,蓋婭想必仍能繼續發展。既然崔維茲已經作出決斷,選擇了蓋婭星系……”
“但這個過程實在花了太長的時間,閣下。”丹尼爾仍未顯露任何情緒,“當初,不論遇到多少始料未及的困難,我都必須等待蓋婭發展成功。等我終於找到崔維茲先生——一個能作出關鍵性抉擇的人——那時已經太遲了。然而,別以爲我沒有設法延長壽命,我一點一點減少自己的活動,將能力留着應付緊急狀況。當我無法再仰賴積極的作爲,保持地月雙星系的隔離狀態時,我便轉而採取消極的做法。經過許多年的努力,與我共事的人形機器人被我一一召回大本營。他們回來之前的最後一項任務,就是將各行星的地球檔案取走。一旦沒有我自己以及其他機器人的鼎力相助,蓋婭便會失去建立蓋婭星系最主要的工具,因此在未來極長一段時間內,蓋婭星系都無法建立起來。”
“而當我作出決定的時候,”崔維茲說,“你已經知道這一切。”
“許久以前便知道了,閣下。”丹尼爾說,“當然,蓋婭並不知情。”
“那麼,”崔維茲氣沖沖地說,“跟我打這種啞謎有什麼用?這樣做究竟有什麼好處?在作出抉擇之後,我就在銀河中東奔西跑,找尋地球以及我所認定的‘秘密’,以便確定我的抉擇正確無誤,卻不知道那個秘密就是你。好啦,我終於確定了,我現在知道蓋婭星系是絕對必要的,但看來我是白忙一場。你爲何不能讓銀河自由發展,也讓我自由自在?”
丹尼爾說:“因爲,閣下,我一直在尋覓一個解決之道,而且始終抱着希望堅持下去。如今,我認爲已經找到了答案。我放棄了再換一個正子腦的念頭,因爲那是不切實際的,反之,我準備將我的腦子和人腦合併。一個不受三大法則影響的人腦,不但可以增加我的腦容量,還能使我的能力達到一個嶄新境界。我引領閣下來到此地,正是爲了這個目的。”
崔維茲顯得驚駭不已。“你的意思是,你計劃將一個人腦併入你的腦子?讓那個人腦喪失獨立性,以構成一個雙腦的蓋婭?”
“是的,閣下。這樣做雖然不能使我永生,卻有可能讓我有足夠時間建立蓋婭星系。”
“而你引我來到這裡,就是爲了這件事?你要我犧牲獨立性,成爲你的一部分,這樣你就能像我一樣不理會三大法則,還能擁有我的判斷力?辦不到!”
丹尼爾說:“但閣下剛纔說過,蓋婭星系對人類福祉是絕對必要……”
“即使如此,它也需要花很長時間建立,因而我在有生之年,應該都能維持獨立性。另一方面,萬一它很快就建立起來,整個銀河都將失去獨立性,相較之下,我個人的損失僅僅有如滄海一粟。然而,當整個銀河還保有自我的時候,我絕不要喪失自己的獨立性。”
丹尼爾說:“那麼,和我預料的一樣,閣下的大腦不適於合併。而且,閣下保有獨立判斷的能力,無論如何將更有用處。”
“你是什麼時候改變心意的?你說你引我來到這裡,就是爲了進行合併。”
“是的,而且我是將大不如前的能力盡數施展,才達成這個心願的。話說回來,我剛纔說的是:‘我引領閣下來到此地,正是爲了這個目的。’請別忘了在銀河標準語中,‘閣下’不但代表單數,也可以代表複數,我指的是你們全體。”
裴洛拉特僵凝在座位上。“真的嗎?那麼請告訴我,丹尼爾,人腦和你的腦子合併後,會分享你全部的記憶嗎?兩萬年來所有的記憶,一直上溯到傳說時代?”
“當然如此,閣下。”
裴洛拉特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將會實現我一生的夢想,爲這種事我甘願放棄獨立性。請把這個權利轉給我,讓我分享你的腦子。”
崔維茲輕聲問道:“寶綺思呢?她怎麼辦?”
裴洛拉特頂多遲疑了一下子。“寶綺思會諒解的。”他說,“沒有我,她的日子反而會更好過——至少一段時日之後。”
丹尼爾卻搖了搖頭。“閣下的提議十分慷慨,裴洛拉特博士,可是我無法接受。閣下的腦子太老了,頂多只能再持續二三十年,即使和我的腦子合併,也無法延續它的壽命。我需要另一個人選——看!”他伸手一指,又說:“我把她叫回來了。”
寶綺思正踩着愉快的步伐朝這裡走來,還不時蹦蹦跳跳。
裴洛拉特像抽筋般蹦了起來。“寶綺思!不成!”
“不用驚慌,裴洛拉特博士。”丹尼爾說,“我不能用寶綺思,否則我將與蓋婭合併,而我已經解釋過,我必須獨立於蓋婭之外。”
“可是這樣的話,”裴洛拉特說,“誰……”
崔維茲望着跑在寶綺思後面的那個纖細身形,脫口而出:“這機器人想要的始終是菲龍,詹諾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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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綺思微笑着走回來,心情顯然萬分喜悅。
“我們無法走出這塊屬地的範圍,”她說,“不過這裡處處使我想起索拉利,而菲龍當然確信它就是索拉利。我問過她,難道她沒想到丹尼爾的外表和健比不同——畢竟,健比是金屬之軀。菲龍卻說:‘不,不見得。’我不知道她所謂的‘不見得’是什麼意思。”
她向站在不遠處的菲龍望去,菲龍正在爲表情嚴肅的丹尼爾演奏笛子,丹尼爾則和着拍子頻頻點頭。笛聲也傳到了他們這裡,聽來是如此纖弱、清晰而美妙。
“你們可知道,當我們走出太空艇時,她把笛子帶在身上了?”寶綺思問,“我猜會有好一陣子,我們無法將她從丹尼爾身邊拉開。”
回答這句話的是凝重的沉默,寶綺思突然緊張起來,望着兩位男士說:“怎麼了?”
崔維茲朝裴洛拉特指了指,似乎是說由他來負責解釋。
於是裴洛拉特清了清喉嚨,然後說:“事實上,寶綺思,我想菲龍會永遠留在丹尼爾身邊。”
“真的?”寶綺思皺着眉頭,彷彿準備向丹尼爾走去,裴洛拉特卻抓住了她的手臂。“寶綺思吾愛,你不能去。即使是現在,他的能力也比蓋婭強大,而且菲龍
若不留下,蓋婭星系將永遠無法實現。讓我來解釋——葛蘭,如果我說錯了什麼,請你隨時糾正。”
寶綺思聽着裴洛拉特的敘述,臉色愈來愈難看,最後露出近乎絕望的神情。
崔維茲試圖訴諸理性,他說:“你應該看得出這個道理,寶綺思。這孩子是個太空族,丹尼爾則是由太空族設計製造的。這孩子從小由機器人帶大,她生長在一個和此地同樣空曠的屬地,對外界的一切一無所知。這孩子擁有轉換能量的本事,而丹尼爾需要借重這項異稟,此外她的壽命長達三四個世紀,也許正是建立蓋婭星系所需的時間。”
寶綺思雙頰泛紅,淚汪汪地說:“我猜,我們這趟前來地球的旅程,是那個機器人一手策劃的。他故意讓我們經過索拉利,以便帶個孩子給他。”
崔維茲聳了聳肩。“他或許只是見機行事。我不信他的能力現在仍舊那麼強大,在超空間距離外,還能將我們變成百依百順的傀儡。”
“不,那是計劃好的。他使我對這孩子產生強烈的好感,確定我會把她帶在身邊,不會眼睜睜看她遭到殺害。而且他也確定,雖然你對於帶她同行這件事,始終表現出憤怒和厭煩,但我會爲了保護她,甚至不惜和你發生衝突。”
崔維茲說:“你那樣做,我想可能只是出於你們蓋婭的道德感,而丹尼爾又使它增強了一點。算啦,寶綺思,不會再有更好的結局了。假如你能將菲龍帶走,你要帶她到哪裡去,才能使她像在此地這般快樂?你準備帶她回索拉利,讓她慘遭無情的殺害嗎?帶她到某個擁擠的世界,讓她水土不服因病而死?帶她去蓋婭,讓她因爲想念健比而肝腸寸斷?帶她永遠在銀河中流浪,讓她以爲我們遇到的每個世界,都是她的故鄉索拉利?此外,你能替丹尼爾找到建立蓋婭星系的替代人選嗎?”
寶綺思傷心得說不出話來。
裴洛拉特一隻手伸向她,顯得有點心虛。“寶綺思,”他說,“我曾自願讓丹尼爾和我的腦子合併,但他拒絕接受,因爲他說我太老了。我真希望他能接受我,好讓菲龍留在你身邊。”
寶綺思抓住他的手吻了一下。“謝謝你,裴,可是那樣代價未免太高了,即使是爲了菲龍。”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也許,等我們回到蓋婭,能夠在那個全球生命體中,找到位置容納我自己的孩子,我會把‘菲龍’兩字放在孩子的名字裡。”
這時,丹尼爾好像知道事情已經順利解決,正朝他們走過來,菲龍則跟在他身邊蹦蹦跳跳。
然後,那孩子開始奔跑,搶先來到他們面前。她對寶綺思說:“寶綺思,謝謝你帶我回家和健比團圓,也謝謝你在太空艇上照顧我,我永遠不會忘記你。”說完她就投入寶綺思懷裡,兩人緊緊互相擁抱。
“我希望你永遠快樂。”寶綺思說,“我也會永遠記得你,親愛的菲龍。”然後依依不捨地將她鬆開。
菲龍轉向裴洛拉特,對他說:“我也要謝謝你,裴,謝謝你讓我讀你的影視書。”接着,她稍微遲疑了一下,什麼話也沒有說,便將纖細秀麗的手掌伸向崔維茲,崔維茲握了一會兒才鬆開。
“祝你好運,菲龍。”他喃喃說道。
丹尼爾說:“我也要向諸位致意,謝謝閣下各自所作的努力。現在閣下隨時可以離去,因爲閣下的探索已經結束。至於我自己的工作,同樣很快就會結束,而且必能成功。”
寶綺思卻說:“慢着,我們還有一事未了。我們還不知道,崔維茲是否仍然認爲人類的理想未來是蓋婭星系,而不是孤立體所組成的龐大混合體。”
丹尼爾說:“剛纔,他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女士,他已經決定支持蓋婭星系。”
寶綺思撅了一下嘴。“我寧願聽他親口說——你的決定是什麼,崔維茲?”
崔維茲平靜地說:“你希望我如何決定,寶綺思?假使我決定反對蓋婭星系,你就有機會把菲龍要回來。”
寶綺思說:“我是蓋婭,我必須知道你的決定和背後的原因。這是爲了瞭解真相,沒有任何其他目的。”
丹尼爾說:“告訴她吧,蓋婭曉得閣下的心靈未受干擾。”
於是崔維茲說:“我的決定是支持蓋婭星系,對於這一點,我心中再無疑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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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綺思一動不動好一陣子,彷彿要讓這個訊息傳到蓋婭各個部分,普通人或許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從一數到五十。然後她才說:“爲什麼?”
崔維茲答道:“聽我說。我一開始就知道人類的未來有兩種可能,若非蓋婭星系,便是謝頓計劃中的第二帝國,而我覺得這兩個可能性是互斥的。除非基於某種原因,謝頓計劃具有根本缺陷,否則不會有蓋婭星系的出現。
“遺憾的是,除了它所根據的兩個公設,我對謝頓計劃的內容一無所知。公設一是說,涉及的人口必須足夠龐大,使得整體可視爲一羣隨機互動的個體,因而能以統計方法處裡。公設二則是,在目標尚未達成之前,人類不得預先獲悉心理史學的結論。
“由於我已經決定支持蓋婭星系,我覺得自己一定下意識地察覺到謝頓計劃的漏洞,而這漏洞只可能出現在公設上,因爲那是我對該計劃唯一知曉的部分。然而,我又看不出那兩個公設有任何問題。於是我努力尋找地球,我感到地球不會無緣無故隱藏得那麼徹底,我必須找出它躲藏起來的目的。
“我並未真正指望在我發現地球之後,就能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可是我走投無路,根本想不到其他辦法。不過,我所受到的驅策,也有可能來自需要一個索拉利兒童的丹尼爾。
“無論如何,我們終於抵達地球附近,又飛到月球上空。不久寶綺思偵測到丹尼爾的心靈,當然,那是他故意將心靈向寶綺思敞開。她將這個心靈描述爲並非完全是人類,也不完全是機器人。現在看來,這種說法很有道理,因爲丹尼爾的腦子遠遠超越任何機器人,感測起來絕非只是機器人的心靈,不過仍然有異於人類。裴洛拉特將它稱爲‘一種嶄新的東西’,這種說法觸發了我自己的一點新東西,也就是一個新的想法。
“正如同許久以前,丹尼爾和同伴悟出了第四個更基本的機器人學法則,我忽然想到心理史學其實還有第三個公設,它要比其他兩個公設基本得多,因此過去人人都懶得提到。
“聽好了,已知的兩個公設都以人類爲對象,兩者皆倚仗一個未曾言明的公設:人類是銀河中唯一的智慧物種,因此唯有人類這種生物的行動,纔會在社會與歷史的發展過程中舉足輕重。這個隱性公設可歸納如下:銀河中只有一種智慧物種,亦即‘智人’。假使銀河中又有什麼‘嶄新的東西’,假使那是一種本質迥異的智慧物種,其行爲即無法以心理史學的數學精確描述,而謝頓計劃就會變得毫無意義。你們懂了嗎?”
崔維茲極其希望別人瞭解這番話,激動得幾乎全身發抖。“你們懂了嗎?”他又重複一次。
裴洛拉特說:“我懂了。但是身爲一個雞蛋裡挑骨頭的人,老弟——”
“什麼?繼續啊。”
“在整個銀河中,人類正是唯一的智慧物種。”
“機器人呢?”寶綺思說,“蓋婭呢?”
裴洛拉特思索了一下,然後以遲疑的口吻說:“在人類歷史上,自從太空族消失後,機器人就沒有扮演過重要角色。蓋婭則是直到不久之前,才崛起於銀河舞臺。機器人是人類創造的,而蓋婭是機器人創造的——機器人和蓋婭兩者,既然都受到三大法則的限制,除了屈服於人類的意志,根本沒有其他選擇。縱使丹尼爾奮鬥了兩萬年,縱使蓋婭發展了那麼長的時間,只消葛蘭・崔維茲這個人類說一句話,就會立刻葬送兩者無數的心血。由此可知,人類仍是銀河中唯一的重要智慧物種,因此心理史學依然有效。”
“銀河中唯一的重要智慧物種。”崔維茲慢慢重複着這句話,“這點我同意。可是我們一天到晚將銀河掛在嘴邊,所以幾乎無法察覺這個觀點有侷限性。銀河系並不等於宇宙,宇宙中還有許多其他星系。”
裴洛拉特與寶綺思不安地挪動了一下。丹尼爾則專心聆聽,表情嚴肅依舊,一隻手緩緩撫着菲龍的頭髮。
崔維茲繼續道:“聽我說下去。銀河系近旁就有大小麥哲倫雲,人類尚未有任何船艦到過那裡。再往外一點還有許多小型星系,而巨大的仙女座星系距離也不算太遠,它比我們的銀河系還要大。除此之外,宇宙間至少還有數十億個星系。
“我們的銀河系只發展出一種有能力建立科技社會的智慧物種,但是我們對其他星系又瞭解多少?我們這個星系可能是個特例,或許在某些星系,甚至其他所有的星系中,存在着許多互相競爭的智慧物種,彼此一直在明爭暗鬥,而每一種都是我們毫無概念的。他們大概忙着彼此鬥爭,以致無暇顧及其他,但萬一在某個星系中,某種物種取得了領導地位,因而有時間考慮入侵其他星系的可能性,那又會怎麼樣?
“就超空間而言,銀河系只是一個點,其實整個宇宙也是。我們從未造訪過其他星系,而且根據我們的瞭解,也沒有其他星系的智慧物種來過我們的星系——但這種局面也許有一天會改變。萬一侵略者來到,他們必能找到挑撥人類內鬥的方法。長久以來,我們的敵人都是自己人,我們習慣了這種自相殘殺。處於如此四分五裂的狀況,我們必將被侵略者完全征服,或是盡數消滅。唯一真正的防禦戰略,就是形成無法由內部突破的蓋婭星系,遇到侵略者來犯時,我們才能發揮最大的力量。”
寶綺思說:“你描繪的情景極其可怕,我們還來得及建立蓋婭星系嗎?”
崔維茲擡頭向上望,視線彷彿穿透厚厚的月岩,直達月球表面與星際空間;他彷彿勉力窺見了無數遙遠的星系,正在不可思議的鴻蒙太空中緩緩運動。
他說:“據我所知,在古往今來的人類歷史中,還從來沒有其他智慧物種侵犯我們。這種情形只需要再持續數個世紀,也許只要整個文明歷程萬分之一的時間,我們便能高枕無憂了。畢竟,”講到這裡,崔維茲突然感到一陣痛心的憂慮,但他強迫自己置之不理,“此時此刻,似乎還沒有敵人潛伏在我們之間。”
與此同時,菲龍這個懂得轉換能量、雌雄同體的異類,正以深不可測的眼神望着他。崔維茲並未低頭迎向那對深沉的目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