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枯葉堆積,距離燕天明落入淮水已是一個月過去,家中的老樹早已秋黃,秋風吹過,便有不堪秋風的黃葉緩緩飄落,讓葉子本就稀疏的老樹更顯得蕭瑟。
秋風最是蕭瑟,這話不假。
一羣家丁聚在過道旁邊的樹下,低聲議論着那失蹤了一個月後歸來的大少爺。
“唉,老孫,你可知那大少爺失蹤的一個月都去了哪裡嗎?”一名年輕家丁對一名臉上有痣的中年家丁問道。
中年家丁摸了摸臉上的痣,道:“誰知道呢,聽給大少爺送飯菜的李老頭說,大少爺這一趟出去變了許多啊,李老頭平時總是炫耀以前上陣殺過三個敵人的破事,這次卻說大少爺身上的煞氣連他都心驚啊,愣是不敢擡頭看大少爺左眼上的刀疤,送一次飯菜,就出一身冷汗,李老頭說這煞氣起碼是殺了幾十人纔有的。”
另一名黃臉僕役插嘴道:“那倒未必,水房的王老二說大少爺帶回家的那個女子好似身受重傷,每次爲大少爺送水都能看到那昏迷兩天的女子一臉難受,恐怕大少爺是做了什麼英雄救美的事情了,那隻眼睛估摸着也是強出頭被人砍瞎的。”
“根本不是這樣的好嗎,”一名矮個子家丁挖了挖鼻孔,道:“你們都沒看到大少爺眉心那一道紅線嗎,嘖嘖嘖,看起來真像是畫裡的仙人,大少爺肯定是遇到下凡的仙人了,被帶到天上去作客了,否則怎麼會失蹤了一個月毫無消息。”
“賀矮子,你根本就是在扯淡吧,仙人?要是真有仙人我喊你一聲爹,”一名魁梧的家衛一巴掌拍在矮個子家丁的後腦上,瞪大了眼睛道:“我看你們說的都是狗屁,什麼煞氣仙人,大少爺的德性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大少爺殺幾十人,哈,就憑他那一副小身板?我看他這一路根本就是遊山玩水回來的,枉我們二少爺日夜帶人找他,哼,他眉間那紅線看着就像胭脂,恐怕是哪個**的花魁給他畫上去的,捨不得擦嘍。”
“那大少爺瞎掉的左眼是咋回事?”臉上有痣的家丁不服氣道。
魁梧家衛嗤笑道:“你們當真相信大少爺的眼睛是讓人給砍瞎的?那道刀疤不深不淺,哪裡像是一刀砍下去的,如果真有人刀砍大少爺,恐怕大少爺的半片腦袋都要給人削掉了。看大少爺腳步虛浮的樣子,那隻眼睛估摸着就是不小心摔瞎的。”
家丁們嘰嘰喳喳聊成一片,各有各的說法,誰也說服不了誰,爭得面紅耳赤。
腳步聲輕輕響起,身穿樸素白衫的人慢慢走過過道,也不看過道欄杆下爭論不休的家丁們。還是那臉上有痣的家丁眼尖,急忙住嘴,眼神連連示意,其他家丁回頭看到那人,也是急忙住嘴,噤若寒蟬。
燕天明緩緩走過過道,留下一個背影。待到燕天明走過去,家丁們纔回過神來,沒有閒聊的心思了,紛紛散了。
以前他們可以毫無顧忌在大少爺面前議論他的種種,但現在不知爲何,卻沒有人敢如此做。
或許這是李老頭說的煞氣?
燕天明眉頭緊蹙,渾身氣力虛浮,這是那十八條水龍的後遺症,如今他看起來就像是不通武藝的普通人罷了,腳步虛浮。
這兩日柳依依雖然氣息平穩下來,已經沒了性命之憂,但是卻一直昏迷不醒,少女身子柔弱如柳,即使有生靈玉還液,也需要多日調養才能恢復。這兩日燕天明一直待在少女房中,寸步不離地照顧柳依依,今日少女狀態好轉了許多,他也有閒出門看看這闊別了一個月的燕府。
還是熟悉的白牆黑瓦,偶爾能見到幾株盆栽放在牆邊,還有校場上的那幾十個熟悉的兵器架,還有院中那株已經長的挺大的桃樹了,只是到了秋天,桃花寥寥。
燕天明站在桃樹下,伸手撫摸在樹幹上,神色迷離,回憶着往事。
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孩走入院子,見到桃樹下的燕天明,臉上頓時一喜,撒丫子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大喊:“大哥!”
燕天明轉身,一個幼小卻很結實的身軀撞入懷中,力道巨大,全身痠軟的燕天明哪裡抱得住,砰地倒地,兩個人一同做了滾地葫蘆。
燕天明揉了揉生疼的胸口,沒好氣地把在懷裡蹭來蹭去的燕赤煌踢到一旁,又是苦笑又是無奈道:“小煌,你是想撞死大哥啊。”
燕赤煌被大哥踹了一腳,不疼不癢,小臉上鼻涕呼啦,在大哥衣袖上蹭來蹭去,不清不楚道:“唔唔唔,大哥,小煌想死你了,好久沒有聽大哥講故事,小煌每天都好悶啊。”
燕天明呵呵一笑,也不站起身,拍了拍燕赤煌的小腦袋,道:“我不在家這段時間,家裡可有什麼大事發生。”
“還能有什麼事嘛,還不就是那些無聊的探子,對了,前幾天我還親手殺了三個呢。”
燕天明眼角抽了抽,嘆道:“小煌不要老是打打殺殺的,有我們這些做哥哥的在前面頂着,不會讓你吃苦的。”
燕赤煌似懂非懂嗯了一聲,小聲道:“大哥你又說一些小煌聽不懂的大道理了。”
燕天明站起身,哈哈一笑,道:“這可不是什麼大道理,小煌乖,大哥還有事情要做,自己去玩吧,晚上我給你講故事去。”
“真的?”
“真的。”
燕天明摸了摸五弟的小腦袋,轉身走開。燕赤煌吮了吮手指,突然想起來了些什麼,對這大哥的背影道:“對了,二哥和爹爹好像吵架了,爹爹的房間被二哥砸得一塌糊塗,二哥的表情看起來好嚇人啊,也不知道爹爹怎麼惹的二哥這麼生氣。”
燕天明身形一頓,腳步停了一下,背對五弟擺了擺手,繼續向前。
燕府客房中,林樸陰夾了一口菜,喝了一口酒,對躺在榻上懶得連飯都不想吃的梅子笑道:“你待在這裡做什麼,你不是燕家的諜子麼,在這裡混吃混喝不去邊境報到,就不怕被燕大帥打板子?”
梅子笑用被子矇住了頭,悶聲道:“不去,護送大少爺可是一個苦差事,還不許我休息幾天嗎,再說我本來在乾國諜子裡面潛伏了好多年,爲了護佑大少爺而放棄了幾年經營,我現在都不知道該去幹什麼,說起來都是鬱悶,媽的,讓我睡會。”
林樸陰啞然而笑,擦了擦嘴角的酒漬,哈哈道:“梅兄,你倒是灑脫。”
門吱呀一聲打開,燕天明走進來,聞到酒香,鼻子聳動了一下,皺眉道:“怎麼又是燒刀子,樸陰,你不能換一種酒麼?”
林樸陰哈哈一笑,放下一張凳子讓燕天明坐下,問道:“怎麼樣,小姑娘沒事吧。”
“好多了,”燕天明揉了揉因熬夜而佈滿血絲的眼睛,道:“要不然我跑出來幹嘛,依依現在狀況穩定下來了,只是還沒有醒過來,依依身子骨還是太柔弱。”
燕天明灌了一口酒,連嗆了幾聲。
“小姑娘捨身救你,你可不能辜負人家。”梅子笑掀開被子起身,坐在桌邊夾了一口菜,道:“你若是敢辜負他,小心我的飛刀。”
林樸陰點點頭,摸了摸腰間的辛夷,意思再明確不過了。
燕天明苦笑一聲,道:“你們兩個就這麼信不過我麼。”
梅子笑哼哼兩聲,輕啜了一口燒刀子,笑道:“先兵後禮,我們兩個可是把小姑娘當做妹妹的。”
燕天明嘆了一口氣,摸了摸左眼刀疤,輕聲道:“把她捲入千里廝殺,我心裡有愧,但是沒了她,我也走不了千里之遠。”
相伴走過千里的三人沉默良久,齊齊舉杯相碰,酒水四濺,仰頭一飲而盡。
恍恍惚惚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窗外的太陽漸漸西垂,最後星月當空,三人醉成一團,林樸陰包裹裡的燒刀子被喝了個一乾二淨。
燕天明滿臉醉紅,伸臂摟着梅子笑和林樸陰的脖子,噴着酒氣大着舌頭道:“老梅,樸陰,咱們三人可不要忘了對方啊,老梅要去找他師妹,樸陰要去殺盡雲寒門,我呢,呵呵,不知道幹什麼好,本想着去找爺爺求個入朝爲官,但還是等等吧,想先走一趟江湖,看一些東西,殺一些人,然後才能心安理得去做官,你們兩個說,怎麼做個人就這麼麻煩呢,如果我出生在平凡人家多好啊,你們說是不是?”
林樸陰和梅子笑一人低頭,一人仰頭,早就醉得睡着了,呼嚕打的震天響。
燕天明傻傻一笑,喃喃道:“你們也覺得是啊,唉,我這個大少爺,命可真不好。”
說完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沉沉睡去。三人你枕着我的手臂,我枕着你的大腿,大醉不醒。
燕赤煌一臉氣悶地在院子裡轉來轉去,看了看中天的明月,嘴脣一扁,小臉上滿是委屈。
臭大哥,說好的講故事呢?
燕赤煌很不高興,來到這兩天大哥一直待着的屋子前,氣哼哼地推開門。
屋內一片黑暗,沒有預料中大哥的身影,倒是那躺在牀上昏迷了兩天的漂亮姐姐睜着一雙烏亮的大眼睛,愣愣地盯着他。
“咦,姐姐,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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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境到南淮的驛道上,一人騎着全身烏黑的駿馬飛馳,這人一身盔甲上沾着點點塵土,長相方正的臉上風塵僕僕,眼中是強抑的激動,手持着馬繮不停地催馬疾行。
燕狂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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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上的二十軍杖火辣辣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