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內, 批閱奏摺到半夜的宸兮,趴在御書房的書桌上睡着了,直到陪駕伺候的太監總管將一件裘皮披風蓋在他肩頭時, 才猛然驚醒。
“皇上, 夜深了, 該歇息了。”總管壓低嗓門, 柔聲的勸着。
“朕還不累。”宸兮強打起精神站起身, 喝了一口濃茶,朝屋外走去,一打開門便是一股冷空氣強灌而入, 冰冷的鑽進每一個細胞內,讓人睡意全無, “朕要走走, 無需隨駕。”
“是。”太監總管恭敬的站在原地, 目送宸兮離去的身影。
近來國事紛繁,每日大小事宜不斷, 但宸兮總是不讓自己有片刻休息的時候,因爲每次只要一靜下來,他的腦海便會充斥着雲初的樣子,淺笑時的她,生氣時的她, 專注時的她, 哭泣時的她, 所有的神情, 甚至曾說過的話, 都會毫不設防的直衝腦海,令人揮之不去。即便好不容易入睡了, 又會在夢中出現。
甚至有時候會嫉妒的想着,此刻的她和慕容在一起時的甜蜜,每每到了這時,他便會強迫自己,不準想,不準想。
可是大腦的思念卻不受控制,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自己忙碌,很忙碌,十分的忙碌。不讓自己有片刻停歇。
宸兮緩步走在深夜的御花園,如今的孟國,較之前更爲繁榮昌盛,他整頓吏治,發展農業,大興經濟,提高百姓的福利,獲得朝野內外的一派稱頌。
可是即便一位再成功,再英明的帝王,都免不了內心深處的孤寂,那種高處不勝寒的寂寥,那種渴望溫暖,渴望愛與被愛的寂寞,讓他覺得害怕,害怕未來的人生,就這般的孤家寡人的過下去。
“哆哆哆哆哆”一陣木魚敲擊的聲音在深夜中顯得格外清晰與突兀。
宸兮順着聲音拾階而上,半盞茶後,走到一處院落前——清心居。
這是他爲柳鳶而蓋的,讓她修行佛法的院落,自從那日恩准她出家之後,便再也沒有見過她,他知道自己的無情,也知道那日柳鳶其實並沒有遭到黑衣人的玷污,更知道她的本意其實並不想出家,只是以退爲進想要挽回他的心。
這一切,他從來都是明瞭的。可依舊恩准了她出家的請求,就是不想讓她在未來的日子裡,再興風作浪或是爭寵而妒。說穿了,其實是不想讓她有機會傷害到雲初。
所以對待柳鳶,他其實還是有虧欠的。
輕輕嘆了口氣,宸兮轉身離去。
“施主請留步。”柳鳶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宸兮緩緩轉過身,頓時詫異,柳鳶竟然剃去了滿頭青絲。原本以爲她會同另外兩位出家的嬪妃一樣,只是帶髮修行而已,想不到她竟然會捨得那如綢緞般的瀑布青絲。
“施主很奇怪吧,貧尼竟會做了真尼姑。”柳鳶一身灰色的袍子,雙手合十,右手的手腕上戴着一串檀木佛珠。
“鳶,爲什麼要這樣?”
“貧尼法號玄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柳鳶了。”她的神情淡然,看不出絲毫波瀾,雙目怔怔的盯着宸兮,突然跪倒在地,“玄淨在紅塵時,做了很多錯事,原本假意向佛,但這些日子來的青燈古佛,經卷梵書,倒真的讓玄淨悟出了很多道理。如今玄淨有一事相求,請施主成全。”
“你說。”宸兮望着羸弱跪着的她,不禁想到小時候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那時他八歲,柳鳶五歲,她也是如現在這般,孱弱而無助的樣子。
“貧尼想要離開這裡,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過去的日子裡,貧尼都是爲了他人而活,甚至謀算施惡,矇蔽了本心。如今一切看透,萬事通透,反倒想去感受一下這個世界,繼續修行佛法,傳揚佛理。請施主成全。”說完又深深的磕了一個頭。
宸兮緩步上前,微微俯下身看着她:“青燈古佛,修行佛法。在這裡不行嗎?我答應過你的父兄,會一生照顧你,又怎麼忍心讓你孤苦流落在外呢。”
“能夠傳揚佛法,玄淨不會覺得苦,反而是前所未有的知足和豁達,施主若真念在往日情分,請放了玄淨,讓玄淨過自己選擇的生活吧。”柳鳶的目光清澈,不帶一絲雜念,一如兒時般的乾淨。
見她又要磕頭,宸兮趕緊扶住了她,目光灼灼,微微嘆了口氣道:“若你真的決定如此,我會成全你的。”
“謝施主。”
宸兮解開自己肩頭的披風,蓋在她的身上:“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
“明日一早。”柳鳶怔怔的望着宸兮的面龐,這個讓她愛過恨過的男人,這個鐫刻在她靈魂深處的男人,今日一別,當真後會無期了。經過這些日子來的冷靜冥思,她真的看透了,看穿了,宸兮的心已經完完全全被另一個女人所佔據,她搶不到,夠不着。曾經爲了搶回他的心,自己做了那麼多傻事,現在回想起來,真像笑話一場。
“好,你自己保重,照顧好自己。”宸兮點點頭,並未挽留。
柳鳶解開披風還給宸兮,雙手合十,微微行禮:“也請施主保重,後會有期。”說罷轉過身,踱步朝清心居走去,夜風吹起了她灰色的衣袍,在暗夜中歷歷作響。
宸兮也同時轉過身,朝水雲間的方向走去,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即便他們都知道這會是他們一生中最後一次見面,卻都沒有再回頭。
而經過那一夜的長談之後,雲初和慕容似乎都默契的不再談論這樣的敏感話題,現在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對他們來說都是彌足珍貴,他們常常相擁着看日出日落。
而慕容昏迷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好幾次雲初進他屋子時,喚了幾聲都沒有迴應,每到這時她都會覺得很害怕,甚至覺得自己伸出的探他鼻息的手都在顫抖。
“又在發呆了嗎?”慕容躺在牀上虛弱的說道。
雲初趕緊收回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是啊,我就喜歡發呆,慕容公子有什麼意見嗎?”
“小生不敢。”慕容頑皮的笑了笑,掙扎着坐起身,道:“夏姑娘現在是小生的衣食父母,可得罪不起。”
“耍貧嘴。”雲初輕輕點了點他的鼻尖,“今天覺得怎麼樣?感覺好些了嗎?”
慕容點點頭,按着自己的肚子說:“我餓了,突然好想吃你做的海棠糕和叉燒酥。”
最近半個月以來,他的胃口總是不好,每次都吃的很少便說飽了,今天竟然主動提出想吃東西,而且精神似乎也比前兩天好了一些,雲初不禁喜上眉梢:“好,那你躺着,我這就去做給你吃。”
“嗯。”慕容淺笑着點點頭,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你扶我坐到窗邊的椅子上去吧,我想一邊賞雪,一邊吃你做的東西。”
“好。”雲初趕緊取過一個靠墊放到椅子上,然後拿起一旁屏風上掛着的衣服替慕容穿戴起來,他現在很瘦,整個人虛弱無力,連把手伸進袖子內都要靠雲初的幫助,她小心翼翼的替慕容穿戴完畢,又將外廳的一個炭爐放在椅子邊上,這才扶着慕容,慢慢的朝窗邊走去。“好啦,你乖乖的坐在這裡,馬上就有新鮮美味的點心吃咯。”
她的笑容格外的燦爛,彷彿是可以融化冰雪的陽光一般,可以照進心田。
“雲初,我有沒有和你說過一句話?”慕容帶着柔和的溫情喚住她。
“是什麼?”雲初疑惑的轉過頭。
“你的笑容,真的很好看。”
“這算甜言蜜語嗎?”雲初走回他面前,俯下身望着他,笑容略帶狡黠,“我很愛聽,你以後每天都要對我說這樣的話哦。”
慕容笑着點點頭,寵溺的揉了揉她的發:“快去吧,我真的餓了。”
“遵命!”雲初做了一個敬禮的姿勢,隨後便快步朝廚房走去。
在她轉過身的一剎那,慕容的笑容也停在脣邊,看着她離開的背影,眼眶微紅,想要再說些什麼,卻如鯁在喉。
雲初在廚房內,一邊哼着歌曲,一邊和麪,澆上蛋液,切好叉燒。每一步都熟練而地道。
慕容在屋內隱約聽到雲初歡快的在哼歌,彷彿可以看到她此刻忙碌而歡欣的樣子,這輩子能夠遇到一個讓自己傾心去愛的女人,便足夠了。
有的人活一輩子,都不知道情爲何物,但他卻很幸運,可以愛着她的愛,可以夢着她的夢,可以快樂着她的快樂,可以悲傷着她的悲傷。
沒有經歷過這樣銘心刻骨的愛情,人生即便再活的再久,也是了無生趣的。
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滿足而平靜,聽着雲初歡愉的歌聲,想象着她忙碌的身影。嘴角的笑意漸漸擴大,是的,他很幸福,很幸福……
“新鮮出爐的點心來咯!!”雲初端着兩盤熱乎乎的點心,放到慕容面前的桌上,“慕容公子,請品嚐一下我的手藝吧。”
慕容靜靜的趴在桌子上,沒有迴應。
雲初無奈的笑着搖了搖頭:“剛纔還嚷嚷着肚子餓,怎麼一會兒功夫就睡着了。”於是輕輕的推了推他的手臂,“慕容,慕容醒醒啦,大懶蟲,快起來吃東西吧。”
慕容依舊一動不動,沒有絲毫的反應。
雲初的心突然猛的一沉,心跳像是漏跳一拍,硬是擠出笑容,聲音充滿了驚慌不安,道:“慕容,別……別裝睡了,不然我把……把點心都吃了哦,我數到三,再不醒來我就全部吃掉了,一……二……”
雲初用力的扶起慕容的肩頭,讓他坐起身來,他的頭無力的垂着,嘴角掛着一抹黑色的血,一動不動。
“慕容,你別嚇我,慕容,你說過不會丟下我的,你怎麼可以言而無信?你說要吃我做的點心,你還沒有吃,怎麼可以死。我不許你死,聽到沒有,不許你死。”雲初胡亂的擦抹着他嘴角的血跡,不停的搖晃着他,“爲什麼你們都要離我而去,爲什麼連你都不要我了?慕容,我求求你,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深冬的棲霞谷,冷冽的寒風吹襲着院落,拍的門窗咔咔作響,迴應雲初的,只有滿屋的冰冷和凜冽的夜風。
再也沒有那清雅明澈的男子,再也沒有那柔和淡然的笑容,那願意傾盡所有去愛她的男子,從此消逝,留下的,只有曾經繾綣溫暖的沉沉回憶……
往事一幕幕如潮水般涌現,雲初無聲的緊摟着慕容逐漸冷去的身體,眼淚再也不受控制的滴滴滑落。
“姑娘爲何對月嘆息呢?”
“在下慕容吟,低吟淺唱的吟。”
“那你要不要跟我走?去享受鮮衣怒馬,執手天涯的感受?去聽莫愁海的風聲,看憂離谷的百花,東悟山的茫茫白雪,賞寂之崖的明月。”
“吾心匪石,不可轉矣。吾心匪席,不可卷矣。”
“你的一顰一笑皆是爲了他,你的憂傷無奈,也是爲了他,甚至枉顧自己的性命,還是爲了他。”
“雲初,別怕,我會一直在的。”
“以後我們就在這蛇谷村落戶,再也不走了,好嗎?”
“她的過去,與我何干?我要的,是她的將來。”
“乾兒子,你孃親又不乖,再踹她兩腳。”
“如果你選擇了我,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再放手了,我是個自私的男人,我認定的女人,此生此世,來生來世,生生世世都必須屬於我,只能屬於我,眼裡,心裡再不能有別的男人的影子。雲初,這樣自私的我,你還是會選擇嗎?”
“雲初她,吃菜只愛吃葉子;吃魚喜歡清蒸;討厭嘈雜;不喜歡黃顏色的衣服;睡覺怕黑;冬天怕冷;她做的菜,你一定要全部吃完;喜歡裝作很堅強,其實她很軟弱;她生氣的時候喜歡先笑一下;她開心的時候會忍不住流淚;她難過的時候,你要講笑話逗她開心;她快樂的時候,你一定要比她更高興;她受委屈了,你要第一時間出現。”
“有個傻瓜自以爲是的替我安排未來的路,可是她卻不問問我,那條沒有她陪伴的道路,我是不是願意走下去。”
三年後。
臨州,甜蜜蜜點心鋪。
夏日炎炎,雲初揹着竹簍準備去城外的山坡採桑葚,她經營的點心鋪,已經是臨州城最知名的了,每日來她店裡買糕點的客人絡繹不絕,人人吃了都交口稱讚,甚至有很多人說,在她的點心裡,能吃到幸福的味道。
是啊,每一塊糕點都是她傾注了全部的心血而做的,自然與衆不同。
“掌櫃的,又去採果子啊?不如我替你去吧。走到城外還挺遠的呢。”謝小睿,是雲初初到臨州時遇到的小乞兒,如今已經是甜蜜蜜點心鋪最得力的員工了。
“沒事,我自己去吧,你好好看店哦。”雲初一襲湖綠色的長裙,歲月沒有再她身上留下絲毫痕跡,依舊清雅秀麗。
謝小睿朝門外怒了努嘴:“掌櫃的,那個跟屁蟲怎麼又來了。”
雲初向外看了看,並不理會,同謝小睿道了別,便朝城外走去。
一位身穿藍色長衫的絕美男子,嘴角掛着玩味的笑意,在人羣中緊緊尾隨着雲初,喚道:“等等我,女人。”
雲初一臉漠然,揹着竹簍徑直前去,並未停留腳步。
男子快步追了上去,攔住了她的去路,引得路上人們的側目。
“你看,他又追着夏掌櫃不放了。”
“是啊是啊,這男人到底是誰啊?兩年來幾乎每天都跟在夏掌櫃後面,他是不是有病啊?”
“不會吧?你看他長的多俊啊,多半是個癡情郎吧。”
“是呀,聽說去年他把追求夏掌櫃的兩位公子給打斷了腿。今年年初又把一個尾隨夏掌櫃的流氓給砍斷了右手,上個月劉縣令的三公子對夏掌櫃出言不遜,他竟然把三公子的耳朵給割了,事後劉縣令竟然還被革職查辦了呢。”
“嗯,夏掌櫃真是好狠的心啊,倘若有個那麼好的男人追了我兩年,我早就同意嫁給他了。”
周圍人羣議論紛紛,衝着二人指指點點。
男子嘴角的笑容漸漸擴大,絲毫不介意路人對他的看法。雲初卻有些惱,一把拉住男子的袖子,將他拖到無人的角落。
怒目道:“秋宸兮,你到底想怎麼樣??”
原來這兩年來每日都跟在雲初身後的,便是宸兮。
在慕容死後,雲初便離開了棲霞谷,悠悠盪盪了一年後,在臨州城定居,並開了家點心鋪。想不到兩個月後,整個孟國傳遍了先帝秋宸兮病逝的消息,因膝下無子,傳位與皇弟秋宸浚。但沒想到不多久之後,他竟然活生生的出現在雲初面前,改名爲秋五,整日跟在雲初身後,趕也趕不走,攆也攆不掉。
“想讓你重新愛上我啊,反正現在我是閒人一個,有一輩子時間跟你耗着。”
“無賴。”雲初瞪着他,臉頰有些微紅。
“嗯,隨你怎麼說,總之這輩子,我一定會讓你再次愛上我的。”宸兮伸手取下雲初揹着的竹簍,笑容有些痞。
“懶得搭理你,把籃子給我,我還要工作呢。”雲初正欲搶回竹簍,不料宸兮高高的舉起簍子,任由她又蹦又跳的,就是夠不着。
“何必工作的那麼辛苦呢,我養你啊。”
“不要,我自己有手有腳,憑自己的手藝也可以過的很好。”
“你還不知道吧?你租的這家鋪子,從明天開始就不出租了。”宸兮笑的有些不懷好意。
“什麼意思?房東可是租了我十年期呢。”
“從昨天開始,房東已經換成我了,我不願意租給你。”
“你……,無賴,就算你不租,我可以換一家鋪子。”
“只要你換一家,我就買一家,直到買下整座臨州城,看你怎麼做生意,女人,還是認命吧,讓我養你吧。”
“休想!”雲初氣呼呼的一把奪過籃子。
“喂,你難道不知道我很吃香嘛。你不看緊我,小心我被別的女人給搶走啊。”宸兮衝着雲初的背影喊到,“你真那麼討厭我嗎?你真的不願意跟我嗎?好,我懂了。”
雲初不理會他,依舊徑直朝前走去,身後再沒有他的叫嚷聲,也沒有了他緊緊追隨的腳步聲,不禁奇怪的回頭望去。
只見宸兮一臉燦爛笑容的站在原地,雙手環抱,挑眉望向雲初:“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我。”
“哼。”知道自己又被戲弄了,雲初將籃子朝宸兮的身上丟去,轉身一路小跑的離開了。
“女人,慢一點,等等我。”宸兮的聲音夾帶着滿足的笑意,引來路人的側目。
反正他現在不是孟國的皇帝,他只是一個追求自己所愛的平凡男人——秋五。他有一輩子的時間去等候她的迴應,一輩子很長,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總之,他會等到那一天的。
夕陽下,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漸漸的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