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怕鬼的。我父母相信唯物論,從小就告訴我,世界上沒有鬼。我對同學們說過:“其實我巴不得世界上真有鬼。因爲你們怕鬼,所以鬼來了你們都躲;我不怕鬼,鬼來了我反而會迎上去,抓住他,我要把他牽到中國科學院去,結果我就成了世界上頭一個發現鬼的人,能獲得哥倫布一樣的地位!”同學們自然大笑,但我確確實實是不怕鬼的,我從小不因爲鬼故事鬼電影戲而生出恐怖感。
但我卻有過一次絕大的恐怖。那是30年前的事了。我是高中三年級的學生,盛夏,學校組織我們下鄉勞動。我們班住在一個村,另外一個班住在五里外的一個村。一天下午,領隊老師派我到另一班所住的那個村,找那個班的老師取一樣東西,取的是什麼東西,印象已經淡漠到難以勾稽的地步,總之無非是一份文件或資料,可以裝進衣袋裡的。
從那個村子往回返的時候,我迷路了。京郊的景色,是很雷同的。有着深深車轍的大車道。稠密油綠的玉米地,秫結編就的籬牆,青瓦頂上冒着炊煙的煙筒、、、、、我自信是走對了道。卻幾次又繞回了原處。少年人是最不樂意問路的,再說漸漸的已是夕陽西下,村路上難得遇上什麼人,只有鳥兒不時從頭頂上飛過,去找它們的晚餐,蜻蜓在池塘上飛成一片,蛙聲時斷時續,不遠不近的村子裡飄來溼柴禾燃燒的氣味。我固執地拿腳朝我認定的方向摸索而去。我想我總能找回去的。
天上有大片的紫雲,所以天暗得比往日快。颳起了小風。村路邊的玉米地葉片摩擦有聲。不時傳來幾聲烏鴉的怪叫。我微笑着。我想起了同學們擠睡在炕上時,小聲竊笑着所講的那些鬼故事,此時的情境,很像某些鬼故事裡厲鬼即將出現的前奏。不過我知道我並無希望抓獲到一隻活鬼,引送到科學院去,因而陡立奇功,被免除統考而直接保送進北京大學的、、、什麼系呢?我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亂想,畢竟我得在天黑前回到駐地,否則麻煩大了。
我又路過了一個小村子。村口站着個人。仔細看是個老人。再仔細看是個老大娘。我要不要過去向她問問路呢?可是再仔細一看我猶豫了。老大娘頭上纏着塊白布,而且耷拉下一截白布在肩頭。我想她家肯定剛死了人。我離她有三十多米,她兩隻眼睛陷得很深,滿臉的皺紋彷彿一張織得很精緻的蛛網,我想當我觀察她的時候,她一定也盯着我。我忽然不想向她問路了。因爲我覺得她背後那株大椿樹似曾相識,可以作爲一個可靠的路標,導引我朝應去的方向走。我就
轉身,繼續走自己的路。
我覺得自己的腳步聲有點古怪,聲音與我的步調似乎不那麼協調。我偶然地一扭頭,才發現那老大娘在尾隨着我,原來她的腳步聲混合了我的腳步聲。她離我大約有十多米。我覺得有點稀奇。她爲什麼跟在我後頭?而且她似乎是一雙小腳,顫顫巍巍的,怎麼移動得那麼快?
當我扭回頭的時候,我聽見那老太婆似乎在朝我說:“等等我,你等等我啊!”但又不能肯定。我不認識她,而且我在這地方是個生人,我不可能幫她什麼忙,她也不可能幫我什麼忙,所以我沒理會,我繼續走自己的路。
可是,我聽見我背後有奇特的腳步聲,並伴隨着越來越清晰——雖然極爲嘶啞——的呼喚聲:“等一等,你等一等我喲,,,,,”這聲音宛然是農村人送葬時的那種哭聲。我並不害怕,但我厭惡。我扭頭一看,因爲我年輕,已大步把她甩在了50米開外,但她卻癲狂地倒換着錐子似的小腳,身子朝前傴僂着,在追趕我。
我下意識地離開玉米地間的土路,橫斜着鑽進了玉米地裡。這時我已顧不得方向對不對了,我想我得擺脫開這個奇怪而可厭的老太婆。玉米已經長得比我頭頂還高,我撥開那些劃割皮膚的玉米葉,碰掉了一些已經完全成熟的老玉米,深入到了玉米田的中心,我想我總算擺脫開那才老傢伙的糾纏了,我立住腳喘氣。開始,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心,然後是玉米葉在風中摩擦的聲音,再後是遠處公路上拖拉機開動的突突聲,,,,,,
然而,又出現了異常的聲音。我扭過頭去,於是我看見一雙枯瘦而痙攣着的手,撥開着離我不遠的玉米葉,從撥開而晃動的玉米葉間隙中,露出了老太婆那張痙攣着的臉,這時我看清了她的眼睛,她那雙儘管是深陷的雙眼,卻飽蓄着熱力,彷彿朝外飄着藍綠的火苗,正盯準了我燃燒,同時,從她那一癟一張的口洞中,發出了撕心裂肺的顫悠悠的呼喚:“你等一等喲,,,,,,你等一等喲,,,,,,”。
有生以來從未有過大恐怖攫住了我,我不管不顧地朝前衝去,踏壞了許多棵玉米,玉米葉
也報復了我,在我臉上劃出了許多的小口子,,,,,,我衝出了青紗帳後,發現已是夜晚。半個月亮從大片浮動的紫雲中冷冷地凝望着我,蛙聲、蟲聲交織成一片,近處樹影幢幢,遠處山影巍巍,我忽然清楚了該往哪裡走,我發現我們班的駐地其實就在前方燈光閃爍處。我拼力向駐地跑去,耳邊風聲颯颯,我似乎仍聽見有遊絲般的**在追隨我:“你等一等喲,,,,,,你等等喲,,,,,,”
我在村口撲進了領隊老師懷中。他因爲總不見我返回早已急得團團轉,並打發兩位男同學尋找我去了,我回到村裡不久便成了同學們調侃的對象,我不是一貫號稱不怕鬼嗎?可這回我滿臉的恐怖,像潑上的濃墨,久久都沖洗不掉,聽了我的講述,有的同學竟被傳染,說是比以往聽過的任何鬼故事都更可怕,何況這是真的,所以怕得要命,以後的接連幾天,都有同學向老師報告,說是半夜裡隨着擊打窗櫺的風聲,總彷彿有個嘶啞的嗓音在呼喚:“等等我喲,,,,,,等一等喲,,,,,,”於是不得不緊緊地用被子包住頭。
領隊老師不得不針對這種情況,對我們再次進行唯物論、無神論的教育。我也一再向人家說:“她不是鬼。她是人。可她真讓我發怵。”老師對大家這樣解釋:“可能是她家剛死了人,比方說,死
了老伴,而她見了過路人,便產生出一種幻覺,以爲是她的老伴,當然是年輕時候的老伴,以來找她了,所以她就死命地追趕,,,,,,這是一種心理現象,一種精神上的病態,不足爲奇的。”
老師的解釋,使我早在那少年時代,就總結出了一條人生經驗:即便有鬼,也可以不怕;最恐怖的,倒是你明明是人,是一個活活潑潑的好人,而卻有人指認你爲鬼,並死追不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