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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_苟君沛

六_苟君沛

每敲擊一次鍵盤,彼得斯牧師都不住地嘟囔,天知道他最討厭打字了。

雖然他還是個年輕人,只有四十三歲,至少不算老,但他一直都不擅長打字。他沒那麼走運,出生的時候,計算機還不知道在哪裡,所以他也沒有機會學習敲擊鍵盤;誰知這個小機器轉眼之間就進入了每個人的生活,如果你不瞭解電腦的標準鍵盤以及那些關鍵字母的排列,就必然要受罪。他只會用兩根手指操作,好像一隻寄居在計算機上的巨大螳螂一樣。

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這封信他已經重寫過四遍,現在又刪除了,開始第五遍。他一直數着刪除的次數,最後乾脆關掉了電腦,滿心沮喪。

對彼得斯牧師這樣一個笨拙的,手指頭像螳螂的人來說,打字時最大的問題,就是兩根食指敲出來的詞似乎跟腦子裡想的相距甚遠。他恨不得在《聖經》面前賭咒發誓,鍵盤上的字母一定每過幾分鐘就會改變一下位置,所以打字的人只能靠猜測來敲。是的,他本來可以用傳統的方法先把信寫出來,然後再打到電腦上,雖然這要多花一些時間,但是一次就能搞定,可這樣也還是提高不了他的打字技術。

他的妻子其間來過一兩次辦公室,提出要幫他把信打好,她經常會來幫他的忙。但是這天他禮貌地拒絕了,雖然平常他都會接受幫助。

“如果我一直讓你幫我,就永遠都不會進步。”他對她說。

“智者往往瞭解自己的侷限。”她回答,並沒有譏諷他的意思,只是希望兩人能借此聊上幾句,說說話,就像他不久前剛剛對阿卡迪亞的居民們說話那樣。過去幾周以來,他似乎疏遠了她,這兩天更是如此,她不明白到底是爲什麼。

“我更願意把這看作是一種‘底線’,而不是什麼侷限。”他答道,“如果我能把其他幾根手指頭都用上……咳……你就等着瞧吧。到時候我就會了不起了!奇蹟就會應驗在我身上!”

她開始繞着書桌轉悠,很客氣地要求看看他到底在寫什麼,結果他馬上把好不容易湊出來的幾個詞刪掉了。“只是我想到的一些東西,”他告訴她,“沒什麼重要的。”

“所以你就是不想告訴我你到底在寫什麼咯?”

“沒什麼,真的。”

“好吧。”她說,順從地攤開兩隻手。她微微一笑,好讓他知道自己並不生氣。“繼續守着你的秘密吧,我信任你。”說完,她離開了房間。

聽到妻子說出信任他的話,牧師的打字水平變得更差了,因爲這暗示着,他打這封信的時候不僅需要她的信任,而且還需要提醒自己有這份信任的存在。

她真是一個很明白事理的妻子。

敬啓者:

他能想起來的就這麼多,只想得出個開頭。他誇張地用手背抹了抹皺在一起的眉毛,接着敲擊鍵盤。

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我寫這封信是爲了詢問……

彼得斯牧師坐在那裡,思考着,意識到自己其實根本不知道到底想詢問什麼。

咔嗒、咔嗒、咔嗒……

我寫這封信,是爲了詢問伊麗莎白·賓奇小姐目前的情況,因爲貴局來信告知,賓奇小姐正在尋找我。

刪除,刪除,刪除。然後:

我想詢問關於伊麗莎白·賓奇小姐目前的情況。

這句話最符合實際情況。他想,乾脆就這樣簽上名字,把信扔到郵筒裡就萬事大吉了。他想得很認真,甚至把信打印了出來。然後,他坐回到椅子上,看着那幾個字。

我寫這封信是想詢問關於伊麗莎白·賓奇小姐目前的情況。

他把這張紙放在書桌上,拿起鋼筆,劃掉了幾個詞:

我寫這封信是想詢問關於伊麗莎白·賓奇小姐目前的情況。

即使他的腦子還沒搞清楚狀況,他的手卻知道應該寫什麼。這隻手拿起鋼筆,又在信上滑動起來,又寫又劃,直到最後,一切真相都清晰起來,眼睜睜地盯着牧師。

我要談談伊麗莎白的情況。

他把信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除了這個,他不知道還能幹什麼。

牧師登錄到網絡,在搜索欄裡敲下伊麗莎白・賓奇的名字,屏幕上出現了幾十個同名同姓的人,沒有一個是當年那個來自密西西比州的十五歲姑娘,那位姑娘曾經完全佔據了他的心。

他設定成高級搜索,只查找圖片。

屏幕上跳出了一張又一張女人的照片,有的微笑着面對鏡頭,有的甚至沒有意識到鏡頭的存在,還有些圖片上根本就不是人,另外還有些圖片來自電影或者電視。(很明顯,好萊塢也有個叫伊麗莎白・賓奇的人,她寫了一部評分很高的電視犯罪劇集的劇本。搜索結果中有很多頁面都是電視劇的劇照。)

彼得斯牧師一直在電腦上搜索,時間過得很快,太陽從金色變成了火紅色,然後又變成金色,最後滑到了地平線下面。儘管他沒有提,妻子還是給他端來一杯咖啡。他對她說了聲謝謝,還吻了她一下。趁她還沒來得及看到屏幕上搜索欄中的名

字,他趕緊輕聲讓她離開了房間。但是,就算她看到了名字又能怎麼樣?她又能有什麼收穫呢?雖然看到名字一定會引起她的懷疑,但是她已經生疑了,而這個名字本身對她沒有任何意義。

他從來沒有跟她說過伊麗莎白的事。

直到臨睡前,他才終於有所發現:網上有一張《沃特梅因報》的剪報——那是彼得斯牧師出生長大的密西西比小鎮上的一家小報,這彷彿還是不久之前的事。他真沒想到,科技有這麼大的作用,竟然可以把觸角伸到密西西比州一個潮溼的小角落,這個無名小鎮除了貧窮之外,一無所有。顆粒紋的照片有些模糊,但是標題仍然看得出:《本地女孩死於車禍》。

彼得斯牧師的臉繃緊了,一股憤怒從他喉頭升起,這股憤怒來自於文字所帶來的無知和無力。

他希望從正文中發現更多的細節——伊麗莎白・賓奇到底是怎麼死在這一堆因慣性而擠在一起的金屬中的。不過,媒體上的消息是最不可靠的,人們想從中發現事實都不容易,更不要說背後的真相了。

雖然這篇小文章沒什麼幫助,牧師還是把這段剪報看了一遍又一遍。畢竟,真相就在自己心裡。報道中的描述不過將一切帶回到當年,讓他獲得解脫而已。

到這個時候,他終於想到應該在信裡說些什麼了:

我想談談伊麗莎白的情況。我愛她。她死了。現在她又沒死。我應該怎麼辦?

哈羅德和露西爾坐在一起看新聞,兩人一聲不吭,他們煩躁不安時總是這樣。雅各布已經上樓去睡了,也可能沒有睡。哈羅德坐在他最喜歡的那張舒服的椅子上,一會兒舔舔嘴脣,一會兒用手摸摸嘴巴,惦記着是否能點上一根菸。有的時候他會吸一口氣,屏住一會兒,然後再堅定地吐出來,嘴脣的形狀很準確,彷彿剛好叼着一根菸。

露西爾穿着家居服坐着,兩手還是放在大腿上。電視上的新聞十分荒謬。

新聞主播的五官簡直無可挑剔,雖然已經滿頭銀髮,但依然十分英俊。他穿着一件深色西裝,總是播報一些不幸的悲劇。“據報道,法國有三人死亡,”他的語氣似乎過分平靜了,讓露西爾有些不悅,“死亡數字預計還會增加,因爲警察仍然無法控制示威遊行的局勢,復生者的支持者們似乎已經失去了耐心。”

“炒作。”哈羅德啐了一口。

“失去耐心?”露西爾說,“他爲什麼要這麼說?他以爲自己是英國人嗎?”

“大概他認爲這樣說比較好聽。”哈羅德說。

“所以,因爲事情發生在法國,他就用這樣的詞來描述這麼惡劣的事件嗎?”

然後鏡頭切換,屏幕上出現的是萬里無雲陽光燦爛的天空,接着鏡頭下移,只見一些舉着防暴盾牌、手持警棍的警察面對示威者,組成了一個很大的弧形防護圈。人羣像潮水一樣涌了過去,當那些穿制服的向他們衝過來時,其中大部分人——約有幾百人——又不由得像波浪一樣退後。當那些警察覺得自己衝得太靠前了,便退回到原來的防線位置,人羣立即上前佔據他們空出來的地盤。有些人跑掉了,還有些人被警棍擊中後腦勺,重重地倒在地上,如同一個個木偶。狂暴的人羣像野獸一樣成羣結隊地猛衝向前,擊打那些警察。有時候,某人的手上還會突然出現一小團火焰,這團火焰先是被向後甩,然後呈拋物線狀扔向空中,落地以後變成一大團亂蓬蓬的火苗。

主播的聲音從畫面中傳來。“太可怕了。”他說話的語氣既興奮又沉重。

“簡直不像話!”露西爾對着電視屏幕發起了脾氣,好像面對的是一隻調皮搗蛋的寵物貓,“他們應該感到羞愧,怎麼可以這麼粗暴?連最起碼的禮貌和修養都忘了。更糟的是,他們竟然還是法國人,我簡直不能想象法國人也能做出這種事來!他們應該更加優雅有禮纔是。”

“你的曾曾祖母又不是法國人,露西爾。”哈羅德插話說,爲的是讓自己轉移注意力,不去想電視新聞。

“不,她是!她是克里奧爾人。”

“你們家族中也沒有人能夠證明這一點。我看你們都希望自己是法國人,因爲你們他媽的就是迷戀法國。真不知道你們怎麼想的。”

關於法國的消息終於播完了,現在屏幕上是蒙大拿州寬廣平坦的田野,看上去舒服多了。田野上到處是巨大的方形樓房,看上去像穀倉,其實不是。“讓我們將話題轉回到國內……”主播又開口了,“就在這一片美國土地上,一場反對復生者的運動正在進行中。”他說。然後屏幕上出現了一些看起來像是士兵的人——其實他們都不是。

但是他們肯定都是美國人。

“法國人既敏感又文明,”露西爾一邊看着電視,一邊對哈羅德說,“別在那裡亂罵了,雅各佈會聽見的。”

“我什麼時候罵人了?”

“你剛纔說了‘他媽的’。”

哈羅德舉起雙手,假裝投降。

電視畫面上還是蒙大拿的那些人,不光有男人,還有女人。他們穿着制服,一會兒越過障礙,一會兒又匍匐向前。他們都端着軍用步槍,面容凝重

嚴肅,他們努力裝出士兵的樣子,儘管裝得並不像。

“你覺得他們在幹什麼呢?”露西爾問。

“惡搞。”

露西爾有點煩躁。“你怎麼知道的?我們從來沒聽說過還有這種活動。”

“因爲我一看就明白這是惡搞,不需要新聞來告訴我。”

“……被稱爲‘惡搞活動’。”電視上的銀髮主播說道。

哈羅德哼哼了一聲。

“但是官方表示對此不能掉以輕心。”

露西爾哼了回去。

電視上,其中一個臨時士兵扣下步槍扳機,打中了一個紙質的人形靶子,靶子後面立即升騰起一團塵土。

“都是一幫軍事迷。”哈羅德說。

“你怎麼知道?”

“不然他們還能是什麼?你看看,”他用手指着電視,“你看看那個人的啤酒肚。他們都是些普通老人,腦袋也不太正常了。或許你應該去給他們念上幾段《聖經》。”

然後又傳來主播的聲音。“到處都是這樣的場景。”

“雅各布!”露西爾叫了一聲,她不想嚇着孩子,但是她突然爲他感到害怕。

雅各布從臥室裡答應了一聲,聲音不高,很輕柔。

“寶貝,你還好嗎?我就是問問。”

“是的,媽媽,我挺好的。”

樓上的臥室裡傳來了玩具掉在地板上的輕微聲響,然後是雅各布的笑聲。

他們自稱爲“蒙大拿原生者運動”。這些自發成立的民兵組織,過去以推翻美國政府爲己任,準備挑起各種族之間的戰爭,從而動搖美國這個大熔爐的核心力量。但是現在,他們認爲人類正面臨更大的威脅,來自於該組織的人士宣告說:“我們大家已經準備奉獻一切力量,毫無畏懼。”

電視畫面從蒙大拿示威者再次切換到新聞演播室,銀髮主持人盯着屏幕看了片刻,又低頭看着一張稿紙。屏幕下方從左至右出現了一行字幕:復生者是威脅嗎?

他似乎終於找到了自己要找的句子。“羅切斯特的事件之後,這也是我們要問自己的一個問題。”

“要說美國在哪方面一直領先世界,”哈羅德說,“就是那幫拿着槍的混蛋。”

露西爾忍不住大笑起來,不過笑聲馬上停住了,因爲電視上開始報道一則重要消息,而且看樣子來者不善。播報員的眼睛看起來很是不安,好像他的提詞器壞了一樣。

“現在,讓我們採訪一下美國總統。”他突然說道。

“來了吧。”哈羅德說。

“閉嘴!你這個悲觀主義者。”

“我是現實主義者。”

“你這是反人類!”

“你這個浸禮會教徒!”

“你這個禿子!”

兩人就這樣來來回回打着嘴仗,突然聽到總統在說:“……都待在家裡,不要出門,等待進一步通知。”兩人立即住了嘴。

“這是什麼意思?”露西爾問道。

就跟現代世界大部分消息的傳播途徑一樣,屏幕下方又出現了一行字幕——總統命令復生者待在各自家中,不許出門。

“天哪。”露西爾說,臉色煞白。

屋外的遠處,高速公路上正行駛着一輛輛卡車。露西爾和哈羅德聽不到卡車的聲音,但知道他們就要來了。他們將帶來無窮變數、無可挽回的結果,以及永恆不變的現實。

卡車在瀝青路上駛過,發出如雷鳴般的轟隆聲,向阿卡迪亞駛來。

苟君沛

幾個士兵幫他從貨車後面的車廂中跳下來,然後默默地帶着他進入一棟漢白玉色的高樓。樓裡都是深深的方形窗戶,爲整幢大樓平添了一種威嚴感。他問這些軍人要帶他到哪裡去,但是他們都不回答,所以他很快就不問了。

進入大樓之後,士兵把他帶進一個小房間後就離開了。房間中央有一張牀,像是醫院裡用的那種。他來來回回踱着步,不願意坐下,因爲這一路過來都是坐在車上的。

然後兩名醫生走了進來。

他們讓他坐在桌子上,他坐定之後,他們便輪流在他身上這裡敲敲、那裡捅捅。他們還給他測量了血壓,檢查了眼睛,總之都是醫生那一套。他們還檢查了他的膝跳反射,抽了血,還有其他各種項目。他不停地問:“我在哪兒?你們是誰?你們抽我的血要做什麼?我的妻子在哪裡?”但是那兩人對他的問題一概充耳不聞。

他們埋頭檢查了好幾個小時才結束,其間拒絕回答他任何問題,甚至對他說的話都沒有迴應。最後,他發現自己已經全身赤裸,渾身痠痛,又冷又累。他覺得自己簡直不像個人,而是個任人擺弄的物品。

“我們結束了。”一個醫生說了一句,然後他們就離開了。

他光溜溜地站在那裡,不僅寒冷而且害怕,眼睜睜看着大門關上,他又被關在這個房間裡了。他連這是哪裡都不知道,還要任憑陌生人的擺佈。

“我做了什麼?”他大聲問,但是,只有空蕩蕩的回聲在房間裡陪伴着他。他感到如此孤獨,彷彿來到了墳墓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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