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三年,初秋,上海。
在蘇佑安的強烈要求下,她的父母只把她送上了南下的火車,雖然還是不大放心,但好在女兒還有同學一起作伴,老闞把蘇佑安的最後一件行李扛上行李架後,對窗外蘇蘇的父母說道:“叔叔阿姨,你們放心吧,我一定把蘇蘇送到她們學校後再走。”
老闞爸爸也說道,“你們兩個一定要萬事小心,兒子,照顧好你的同學,到了給我們打電話。”
列車終於開動了,蘇佑安臉上掛着的微笑塌了下來。老闞料理好了東西,擰開一瓶冰紅茶遞給蘇蘇,“喝點水吧”。
老闞是個學霸,考到上海的頂尖高校對他來說跟玩兒似的,但他不是書呆子,林墨和蘇佑安的事,他都看在眼裡。
“蘇蘇,你們究竟怎麼樣了?” 老闞沒有刻意地迴避林墨的事,總是要面對的,他希望能幫到蘇蘇。
蘇佑安眼前浮現出那天林墨被肖騏叫走前的樣子,林墨當時看自己的眼神似乎在告別,就像生怕以後都見不到了一樣。他走後,涵婧過來問自己林墨說了什麼,可當時自己腦子混亂,根本不知道誰說了什麼,最後只記得是楊凱開車把自己送回了家。
想到楊凱,蘇佑安心中又泛起一陣波瀾,之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居然是“遙遠”的老闆,短短几年時間,他已經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初中肄業生變成了一位成功的商人,聽涵婧後來說道,這只是他的副業,他的事業仍然留在汽車這個圈子裡。那天楊凱開車送她回家的時候,曾問她,“佑安,如果林墨和你最後走不到一起,你怎麼辦?”
怎麼辦,還能怎麼辦,蘇佑安感覺苦苦的,像有黃蓮水瀰漫了心頭,當着楊凱,卻又說不出口。
事情發展得太快,出乎每個人的意料,蘇佑安擰開了車裡的CD開關,是首不知名的大提琴曲,曲調中瀰漫着淡淡的哀傷。楊凱見她直直地望着窗外,也不說話,知道她不願開口,便專心開車。車子在公路邊慢慢停了下來,楊凱打開車門,把蘇佑安拉了出來。
“佑安,如果你想哭,就在我懷裡哭吧,哭過之後,明天就好了。”
夏夜,漫天的繁星閃爍,風在林中穿行,有一絲微涼。這裡自己來過,是楊凱的外婆家村口,蘇佑安來到小河邊的大石,坐了下來。蘇佑安很感激楊凱帶她出來,她需要安靜的時間回神。楊凱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站着,心中充滿了深深的憐惜。直到傳來輕輕的啜泣,聲音越發的清晰,他才動了動,幾步跨到了她身邊,張開懷抱,把佑安抱在了懷裡。
這一個多月來憋在心裡的種種,在楊凱溫暖的懷抱裡,得到了釋放,楊凱聽着她哭得委屈、哽咽中夾雜着含糊不清的話,緩緩拍着她後背。
“不怕,我在,佑安,我在”。
楊凱像是在許下什麼承諾一樣,沉聲說道。
蘇佑安聽到老闞再次喚她的聲音,晃了晃頭,回過神來,老闞指着窗外,“蘇蘇,咱們出省了。”
那些年,紅皮火車K字打頭,車速據說是120公里,可實際上平均下來,遠遠達不到。他們的旅途單程28小時,足有一天一夜。到了晚上,老闞讓蘇佑安坐在靠窗的裡邊,那樣可以把胳膊搭在小桌上面,睡得舒服一些。火車叮匡的聲音帶着規律的節奏,蘇佑安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朦朧中,彷彿有人給自己披了件衣服,蘇佑安眼皮沉沉的,用盡了力氣也睜不開,只有些微昏黃的光線刺激着,勉強看得出一個人影在自己身邊,忽而又轉身離開,不一會兒就走得遠遠的。佑安大急,努力想喊他留下,卻張張嘴,發不出一絲聲音。這是夢魘嗎?她儼然已經分不清亦幻亦真,情急之下,她使勁地站起來,向前撲去。
“蘇蘇,醒醒,怎麼了蘇蘇,做夢了?” 蘇佑安驀然睜開雙眼,使勁地揉了揉,見老闞關切地看着自己。
這一夢,她再無睏意,待發現自己在火車上,才稍帶歉意地輕聲說道:“睡蒙了”, 然後輕手輕腳地站了起來,“老闞,你進裡面去眯一會兒吧。”
老闞先是不肯,可看她堅持,也就坐到了裡頭,不過他沒有馬上就睡,並肩坐在蘇佑安身邊,老闞問道:“夢見林墨了?”
見蘇佑安挑着眉毛,老闞笑笑,“你剛剛說夢話時喊他的名字了。”
蘇佑安有些訕訕的,沒有接他的話茬,轉了個話題,問道:“別說我了老闞,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
本來只是隨口一問,誰知老闞的臉上罕見地出現了兩朵紅雲,他把頭扭了過去,朝向窗外,從小方桌上傳來他磕巴的聲音,“我,我先眯,眯會兒啊”。可能前半夜沒睡,這會兒困極,不一會兒就傳來了他輕微的鼾聲。
蘇佑安清醒地毫無睡意,她回想起剛纔的那個夢,他給自己蓋上外套,卻又無聲地離開,自己喚不住他的腳步,只感知到他的決絕。她的心在這深沉又噪雜的列車之夜,漸漸地涼了下去。後半夜無眠,蘇佑安坐到到天明,窗外天光漸漸發亮,又是新的一天。
蘇佑安的學校很好找,老闞睡了下半夜,精神好得很,他果真和蘇蘇一起來到了學校,扛着行李一直將她送到了宿舍。一切都收拾好了,蘇佑安又將他送到校門口。
“老闞,謝謝你啊,以後就咱們兩個在上海了。等料理好了,我去你們學校參觀。”
老闞看着她略顯蒼白的臉色,往回攆她,“快點回去補一覺吧,都大熊貓了。”
蘇佑安沒有急着回宿舍,她沿着一條林蔭小路隨意地在校園裡亂晃,初到上海,說一切都好自然是假的,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空氣和陌生的味道。如果他在,這一切都會不同吧,如果他在身邊,可能再陌生的環境都會有個嶄新的開始,可他不在,蘇佑安想着想着,又禁不住落了淚。他不在,留自己一個人在諾大的城市裡,像無根的幽靈一樣,空虛充斥着內心。
“墨,你要我等,等到什麼時候呢?” 她自言自語,喃喃說着。
到了晚飯時間,蘇佑安回到了宿舍,四人間的宿舍,此時已經齊了,蘇佑安整整衣襟,露出個溫婉的笑容,打着招呼走進屋裡。
林墨穿着迷彩,站在九月的驕陽下,參加軍訓。熟悉林墨的人如果此時看到他,可能會認不出來,兩個大大的眼袋綴在眼眶下,眉頭幾乎沒有舒展開過。平日裡總是上揚的嘴角已經很久沒有露出過笑容了。他筆直地站在那裡,並不覺得累,反倒覺得這樣短時的大腦放空是暫時的解脫。
林墨覺得剛剛過去的這大半個月,是他目前的人生裡最難捱的二十天。祝叔出了意外,經過爭分奪秒的搶救,生命雖然保住了,意識卻不清醒,一直沒醒過來。祝嬸朝夕之間好像老了十幾歲,沒日沒夜地照顧祝叔。祝美的狀態也很不好,她又做不好那些伺候人的事,又接受不了這樣殘酷的事實,焦慮和挫敗讓她日復一日地煩躁,林墨在她發脾氣、無理取鬧的時候從不曾離開,一面默默承受着她的暴躁,一面又寸步不離地跟祝嬸一起照顧祝叔。
幾天的時間,林墨好像變了個人,不再是昨日青澀的少年,不復有往昔狂放的大笑,步履中多了幾分沉重,面容上平添一臉滄桑。他總是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在自己家、祝美家、爺爺家和醫院間往復。媽媽心疼他,不讓他這樣辛苦,他卻需要這些匆匆來填滿自己心裡的洞。總算到了夜晚,身體明明疲倦地叫囂着想要睡過去,大腦卻一片清靈。這些自己可以支配的時間就像無孔不入的風,在他的心洞裡掀起了軒然大波。
醫大開學早,報道後的第三天才軍訓,中間的兩天對他和祝美這樣本市的學生來說,就是自由的一天。恰好當天,是蘇佑安南下的那日,林墨早早地來到火車站,混在人羣中,提前擠到了站臺。他遠遠地看着,看着他的佑佑,看着他的佑佑在那列紅色的火車上漸行漸遠。等送站的人離開,林墨趴在月臺上,雙手觸碰着鐵軌,似乎想感知她的溫度。有那麼一剎那,林墨真想衝出去告訴佑佑,不要等他了,他的未來如一團亂麻,理不清,可終究理智抵不過私心,抵不過他心底最原始最強烈的渴望,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佑佑,如果可以,等我來找你。
幾天之後,蘇佑安也開始了軍訓。此時,宿舍裡的幾個女孩兒已經玩兒成一團,每天那麼累的軍訓絲毫湮滅不了臥談的熱情,沒幾天,彼此就把各自的背景挖了個天下大白,第一個被挖的就是蘇佑安。
“蘇蘇,那天送你來報道的那個男生,是你男朋友吧?” 三雙晶晶亮的眼睛透着八卦的光,讓蘇蘇一下子想起了伊一那句“無八卦,不消化”的名言。
“桄榔”一聲,蘇佑安手裡的飯盒扔到了地上,男朋友這三個字現在對她來說就是**,還是個重複爆炸的雷,她蹲在地上拾起飯盒,理理情緒,對那三張翹首以待的面孔搖了搖頭,“老闞啊,是我們班一同考到上海來的同學,你們幾個想多了”。
三個人還想繼續盤問,宿舍的201電話響了起來,蘇蘇剛好在旁邊,接了起來,客氣地說了聲:“你好,哪位?”
“佑安”,聽筒中傳來了低沉的聲音。
“我在你宿舍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