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個崔孔瑞,舊友相逢,竟是如此倨傲見我!”
待到心情平復,溫嶠才行入閣中,他與崔琿不獨是同僚,兩家更是姻親關係,彼此年齡相仿,交情素來深厚。如今闊別重逢,可謂欣喜若狂,此公性噱,看到崔琿高坐榻上,身邊美姬侍立,便忍不住戲言道。
崔琿聽到這話,眼神中掠過一絲神傷,口中卻笑語道:“溫太真德不彰於我,纔不長於我,與你爲友,已是折節而交,何須掃榻相迎。”
“毒言若斯,可爲友乎?”
溫嶠聞言後大笑着坐在了崔琿下方,視線略過那位豐腴美豔的蘇娘子,眼神中便帶上了一絲噱意,損友姿態十足,身體往前一傾,舉掌欲拍拍崔琿小腿,手掌卻壓着薄衾直接按在了軟榻上。他臉色驟然一變,驚聲道:“孔瑞兄,你這是……”
“橫災加身,能保住性命已是僥倖。”
崔琿淡淡一笑,掀開薄衾露出殘腿。
“這、這……”
眼見此幕,溫嶠再也不能淡定,神態轉爲凝重,一時間不知該作何言。
這時候,沈哲子才行進閣中,坐下來將崔琿所遭受的災厄講述一遍。溫嶠聽完後,神態更加複雜,沉默良久,掩着臉長聲嘆息道:“孔瑞你這番劫難,是代我受過啊……”
他之所以發此言,乃是因爲當年幷州則人南下勸進時,他並非唯一選擇,另有一個選擇乃是崔琿並其堂弟崔悅。若當年崔琿便南下建康,自然不必遭此劫難。此時看到崔琿如此,溫嶠心中便倍感羞愧。
“劫數或早定,太真何必強攬己身。”
崔琿嘆息一聲,旋即便開口安穩溫嶠道。且不說當年事與他所遭受劫難本就沒有直接關係,即便是有,他這一番劫難也是躲不過。當年幷州方面雖然有此議,但他家與當時越府氣息濃厚的東南朝廷本就沒有太深厚的親近感,況且他家也乏甚玄風傳承,即便過江,未必能如溫嶠一般立足下來。以此罪咎,實在沒有道理。
話雖如此,但是溫嶠終究不能釋然,在席中對沈哲子深深施禮道:“今日始知海鹽男救我手足於存亡,來日若有用,必償此恩!”
“溫公言重了,崔先生於我吳中遭受此厄,我家救之,清理應當。況且崔先生入我家來,時時予我教誨,受益匪淺,豈敢以恩相脅邀幸。”
沈哲子連忙避席答道,過後更是行出門來,給這兩人留下一個獨處空間。
等到沈哲子離開後,溫嶠才指着崔琿語帶抱怨道:“既然已經脫厄,孔瑞你爲何不着人傳信於我?摯友遭厄至此,我竟懵然不知,這讓我以後如何敢立世間?”
“太真你獨立於江東異鄉,可知維繫艱難。我又非途窮了無去處,何必再來給你增添更多煩憂。沈氏主家優待我等劫餘廢人,而我也實在無求於外,於此了卻殘生,於願足矣。”
崔琿笑着回答道,如今的生活於他而言確實是半生難得之悠閒,唯一一點就是在都中時常想念會稽的始寧莊園。某種程度上而言,那裡也是他心血所繫之地。
溫嶠移席到近前,拉着崔琿手置於膝上感慨道:“北地局勢,我多有留意,河朔之地但凡有人新近南來,我總要去尋訪一番。每每午夜夢迴,都盼能與舊友相會。若非今日海鹽男着人傳信於我,我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孔瑞竟然已經早已南來,寄養於南人門庭之中。”
崔琿亦笑道:“山河動盪,人事翻覆,人之際遇離奇,哪怕眼量再長,也難猜度一二。若早年在北地時有人道我來日將是如此際遇,我是說什麼也不肯信的。如今閒坐庭中,每每長嘆人力有窮,這大概就是殘餘之人、老朽不堪之肺腑吧。”
“豈獨孔瑞你有此感,哪怕是我也常自傷此身無用。南來至今十數載,於世無一得益之建策,空自傷懷往北,不知此生能否再回故鄉。人言有祭無絕,如今飄零於遠鄉之外,已不知故冢家廟已是怎樣的草木凋零。”
言道此節,溫嶠臉上也流露出一絲無奈:“不能歸國神州,不能敬拜家廟,此身獨存何益?早知眼下如此,何如固守於北,亦能慷慨以赴國難,共襄一場壯烈!”
崔琿聽到這話後卻是大搖其頭:“太真你如今國任加身,豈可沉湎灰懶。宜當銜恨發奮,來日勿使子輩笑我無爲!”
兩人雖然分別日久,但舊誼卻是深厚,隨着交談漸久,久別而來的生疏漸漸褪去。尤其崔琿所思所言都迥異於江東時人所感,更將溫嶠拉回那個彼此互相扶掖,睜開眼便要面對諸多困境的歲月,那一段時日的經歷,雖然困苦但卻充實,如今回味起來,較之在江東終日玄談、人浮於事的生活,更有一種別樣的情愫滋生。
眼見崔琿漸漸有睏乏之意,溫嶠才漸漸停止了話題,再次出言相邀道:“孔瑞你還是去我府上榮養吧,沈氏雖然禮待,實在不便長久叨擾。你之才幹遠甚時人,於時局更有一種精闢所得,我也要向你時時請教探討,才能不混沌於時下。”
崔琿聞言後仍是擺手拒絕,笑語道:“江東人才濟濟,哪有我這劫餘浪人置喙之地。我今次來都中,也只是與舊友互通聲息,來日還要返回會稽的始寧。那裡已成我第二鄉土,諸多昔年遭災之故友皆居於此鄉,彼此眼望才能安心。”
溫嶠仍是執意相邀,崔琿只是固辭,到最後溫嶠甚至有幾分惱意:“崔孔瑞你爲何固執如此,不肯入我家門究竟是眼薄於我還是眼薄於你自己?我家雖不及沈氏豪富,料想照顧你周全還能做到,你不歸於故交卻客居於南人庭下,讓我以後如何自處?你縱使廢人一個,我溫太真照料你之起居甘之如飴!”
“太真休矣,哪怕以我眼觀,來日京畿或有遭劫,你亦不能免於其中。假使日後兩全,相見自然有期。”
彼此熟不拘禮,崔琿言語倒也直白。
溫嶠聽到這話,不禁有些默然,見崔琿已是懨懨欲睡,只得告辭行出。
溫嶠出了暖閣之後,早已經立在廊下良久的公主府家令任球匆匆行上,恭聲道:“我家郎主略備薄宴,已經恭候溫公多時。”
溫嶠略一沉吟,便示意任球在前方領路。他與沈家雖然沒有什麼交誼,但其家救助崔琿又榮養至今,無論如何他都要有所表示。
此時夜已經深了,沈哲子精神卻還不錯。如今的溫嶠乃是時局中當之無愧的大佬,坐治江州重鎮,與中書又頗同聲共氣,顯重之處尤甚於沈家。他今日借崔琿與溫嶠取得聯繫,倒不是爲了達成什麼目的,彼此保持一個融洽氣氛,等到時局大變時能有所通氣便是最好結果。
眼見溫嶠行入進來,沈哲子連忙起身相迎。
再見到沈哲子,溫嶠不免仔細打量一番。他對沈哲子的瞭解着實不多,只是在一些禮節場合見過幾面,至於其他都是道聽途說的瞭解。
儘管瞭解不深,溫嶠心內對這少年卻也不乏高看,沈氏豪則豪矣,在江東衆多人家中倒也稱不上是什麼清望高門。此子能在如此家世中脫穎而出,被世人與王長豫並稱,可見本身便是有足夠才情。
早先親眼目睹中書兄弟反目,如今自己強邀崔琿又被拒絕,都與沈家有關。尤其崔琿言辭中對這位帝婿不乏推崇,這更讓溫嶠加深了對沈哲子的好奇。
彼此禮應一番各自入席後,溫嶠開口又言到崔琿之事,重謝之後才說道:“我本有意將孔瑞接回家中,但他卻固執不願,海鹽男能否勸解一二?早先我不知孔瑞已經南來,多多叨擾尊府。既受救命之恩,若再長相有擾,實在失禮太多。”
沈哲子聞言後卻笑語道:“此心安處,即爲故鄉。崔先生願意長留我家,若其心能適意,溫公又何苦要強人所難而求全義?賢居我家,受惠實多,言何叨擾。”
溫嶠聞言後不禁有些語竭乃至於羞赧,他強邀崔琿確是想要自己心安,希望能對崔琿有所補償,反倒欠於在崔琿的立場考慮。
沉默片刻後,他纔開口道:“海鹽男雅言,實在感人良多。此心安處,即爲故鄉。孔瑞他歷經劫難戕害,若真能於尊府得所安心,我之強請反倒成了害他清淨的惡行。我與孔瑞,相交於生死之際,彼此都能相托。孔瑞之承恩,便是我之受惠。厚情如茲,實在讓我感念至深!”
這話雖然是感恩,言外之意也是希望沈家能看他面子繼續善待崔琿。即便沒有溫嶠的緣故,沈哲子也將崔琿視爲師長,畢竟時下來自於北地同時又敏感於時局,而且還能爲他所用的人實在太少。沈哲子善待崔琿,結恩杜赫、郭誦等人,本身就是他事業的一部分。
雖然南人亦不乏良才,但時下南北不只隔閡極深,風物差別也是極大,橘生淮北則爲枳,南方的人才到了北方未必就能合時宜。來日要在北地征戰復土,招攬北地人才必然要重視起來。
彼此態度雖然尚算和善,但在一番禮貌寒暄後,氣氛難免變得有些冷落尷尬。溫嶠心內漸漸有了去意,剛待要開口告辭,卻發現沈哲子正眼神灼灼望着他,不禁好奇的望過去。
“溫公似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恐深。”
沈哲子指着溫嶠,神色凝重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