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的臉色異常蒼白,如弱柳扶風般,她坐起身,牀頭櫃上的玻璃杯中盛滿了水,她一口氣全部喝光。
她依稀記得自己做了一個異常兇險的迷夢。
狹窄的巷子、五顏六色的塗鴉牆壁、破敗的街道一角,被人砸破玻璃罩的路燈,木質膠合板和人造生態材料搭建的簡易房屋比比皆是,綠漆鐵皮門佈滿金屬劃痕、鏽跡斑斑。
懸浮在空中的是花花綠綠的全息廣告,閃來閃去。
人羣熙熙攘攘,路面坑坑的路面,街邊小攤煙熏火燎,飄來炭燒烤肉的味道,她嚥了咽口水。
她好像被人追殺,不遠處,一個人影陷入黑暗中,依稀可見銀色金屬槍管上的反光。
她顫抖了一下,一轉眼,街頭的人都變得不太正常,換了一副冷冰冰面孔,詭異的眼神,他們都在盯她的哨,蠢蠢欲動,準備隨時撲上來對她發起攻擊。
是不是自己過於敏感和神經質了?
她跑到一條破敗的后街,街對角線的屋頂上一束光打在她身上,一個紅色小小光點聚焦在她胸前。她飛速奔跑,一聲槍響,街邊的人流四散逃竄。
她中了一槍,轟然倒地,鮮血噴涌而出,膝蓋撞在碎石路面上,發出咔咔聲。
疼痛讓她無法腦中的疼痛似乎緩和了一些,但她仍記得那種感覺。
如同一臺電腦被電子病毒侵襲,數據被篡改或者刪除,很多文件打不開了。
如同壓重機從一堆物品上碾壓過去,於是一切都變形走樣了,立體的物品變成了扁平狀的二維紙片。
一切都凌亂不堪,槍火,亂糟糟的人羣,頭痛,傷口痛,噪音的嗡鳴聲。
最後歸於沉寂和黑暗。
光線似乎亮起來,她隱約聽到肖恩和羿曦在爭吵什麼?氣氛如冰凍一般僵硬。
************
羿曦和肖恩推門而入。
肖恩速度更快一些,他搶先走在前面。打開箱子,用醫療儀器給小可做各種生物體徵的檢查。
羿曦則站在小可的牀邊,靜靜觀察肖恩爲小可忙碌。
數據騙不了人,小可恢復的很快,很快她就能生龍活虎,肖恩對此很是欣慰。
用一個傷害性沒那麼大的噩夢掩蓋一個傷害性更大的噩夢,無論記憶,還是夢境都是大腦的某種映像,而他所做的就像在油畫上塗上一層,遮住原本油畫上的畫面。
至於精神創傷,遺忘和遮掩則是療愈創傷的最好的良藥。
“感覺好些了嗎?”肖恩替小可摘下腦部監測設備。
“還好。”小可應和道,她其實很排斥那玩意,那設備也許能監控、窺探到她的思想,也說不定。
“肖恩,我想吃點東西。”她摸摸有些乾癟的腹部,“你覺得我吃點什麼有助於補補腦子呢?”
她看得出來肖恩和羿曦似乎因爲什麼鬧得不愉快,而想要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就需要把一個人先支開。
肖恩輕笑一聲,似乎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我出去給你買。”
他睡前給她服用過營養藥丸,她不應該這麼快就有飢餓感。
她乖巧的點點頭。
************
肖恩離開後,房間裡只剩下小可和羿曦。
“我想喝水,很多很多的水。”她懶洋洋的說,露出一個悽楚的笑容,平靜的眼神有距離感。
她得提醒他做點什麼,好打破沉默和尷尬的氣氛。
羿曦從廚房裡拿來6瓶玻璃瓶的礦泉水,兩隻手塞得滿滿當當,“夠不夠?”
他凝視着她,她生病的時候更有一種怯弱而自然的風流氣度,讓人心疼·。
他記得好幾個月之前,在艾爾莎·芭芭拉的府邸的地下室,他剛抓住了她,他想撬開她的嘴,問她的動機,她卻一口氣不停的喝水。
他對她必須小心翼翼,如嬌嫩的花朵一般精心呵護,如果他對她的情感太過熱烈,他怕她會害怕、躲閃和排斥,或趕他走。那樣,他就不能守在她身邊了。
無論他多麼想熱烈,他也只能剋制。
“差不多了。”她接過一瓶水,打開瓶蓋,一飲而下。
水,似乎需要很多很多的水才能沖淡一切、稀釋一切。
比如,身體經受的恐懼、驚嚇、疼痛和傷痕。
“慢點,沒人催你。”羿曦的臉上掛着淺淡的微笑。
她輕咳一聲,“你不想聊聊你和肖恩剛剛在談什麼嗎?”
肖恩雖然走了,但硝煙似乎還瀰漫在空氣中,沒有散去。她很敏感,能感知到這一切。
“還能談什麼,當然是談你。”羿曦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似乎不願意多說下去。
羿曦不必多說,她似乎已經有點明白了,肖恩在操心什麼。
他對羿曦雖說不上敵意,但也一定會提防。
肖恩謹小慎微,循規蹈矩,他把自己的世界保護的很好,地球人的世界他似乎並不怎麼在乎。
所以他寧願待在ARF星地球基地當阿門特先生的助理,也不願意像其他星奴那樣被“驚奇人才公司”租給地球人僱主,進入地球人的世界。
她神色平靜,喝了一口水,潤了潤乾燥的舌頭,“肖恩,他專業能力很強,他有能力幫助翊風修復基因。”
她不希望羿曦和肖恩鬧僵,不論什麼原因,羿曦也許會需要肖恩的幫助。
肖恩剛剛提醒了羿曦,儘可能不要在她面前提起坤靈、冰藍這些字眼。
他不能跟她說肖恩拋給他的選擇題,他也不能跟她聊她的病情。
於是,他必須找一個新話題。
“如果你能擁有一段自由閒暇的時光,你最想做些什麼呢?”
既然她最想要的是自由,就算他沒有能力給她一生的自由,哪怕能有機會給她一星半點的自由時光也是好的。
給翊風治病的事情,可以暫時先放一下。
他羿曦是驕傲的,他絕對不屑委曲求全,妥協,爲了實現一個目標而放棄另一個目標。
小可甜美一笑,閉上眼睛,靠在靠枕上,彷彿正在腦海中勾勒和想象自由的氣息,自由一旦降臨,她會做些什麼。
玻璃窗上映出她精緻而美麗的側臉。
她突然睜開眼睛,“沒想好,也許會去四處看看,來一場探險,睜大眼睛好好看看這個地球,或許也想去看看其他星球。”
她突然覺得偶爾病一場也很好,周身的空氣瀰漫着一種疲憊和慵懶的味道。
星奴就像像陀螺一樣,只要鞭子抽起來,就要一直旋轉。
一旦星奴爲工作旋轉起來時候,神經系統會操控她的腦子疾速狂奔。
爲了任務達成想盡一切辦法,也許會不擇手段,也許會徹底抓狂,也許會迷失,被各種誘惑衝昏頭腦,像那些被元老史都力收編和圈養的星奴一樣。
她從來不知道完全放鬆,無事可做,或者隨心所欲可以做任何事情,那會是一種什麼感覺。
“那有何難?如果想看地球,我可以陪你一起。”羿曦脫口而出。
他似乎又覺得不妥,半開玩笑似的,戲謔道:“或者換一種說法,我可以僱傭你,而在僱傭你的那段時間,你的任務就是享受自由,隨心所欲看世界。而我的僱傭要求就是跟着你,只要你不拒絕。”
他溫暖的大手將她的手攥在手心,堅定又充滿力量,卻似乎又柔軟而溫情,如同一層綿軟的手套包裹着她的手,讓她感覺到溫暖。
如果說毫無感覺那是假的。
然而,她不想貪戀這種感覺,越陷越深會讓她害怕,就如同站在高臺之上,腳下的高臺被突然抽離。
一旦習慣了庇護,再失去庇護,她便會重重落下,墜入深淵,粉身碎骨。
她很清醒,也很理智,她和他之間不會有什麼未來的,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不動聲色,將手從他手中抽離,離開他手掌的包圍。
感情是不由控制的,來與去心不由己,來無影,去無蹤。一旦陷入他的溫柔之網,到時候她再想抽身,也許會會很難。
唯一能控制的,就是確保一開始自己就不陷進去。
但是比害怕自己陷進去無法自拔更難過的,就是看到羿曦難過。
她注意到了羿曦臉上一閃而過的尷尬和受傷,然後他滿不在乎的笑了笑。
他可是羿曦啊,他那麼驕傲。
“你在開玩笑嗎?”她裝出一副被冒犯到的氣惱,她心裡卻不知爲何會同時溢滿酸楚和甜蜜。
“絕無虛言。我就是這麼想的。我們可以去很多地方,你想去哪兒都可以。”
“羿曦……。”她一直想跟他好好談談,可是當他真的在她面前,她卻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
“嗯,我一直都在。”
“我是ARF星的星奴。你一直想找的第一代變種人。”她擡眸,眼睛燦若星辰,審視他。
“在我眼裡,你就是你,小可,除了你自己,其他的任何標籤在我這裡都不存在。我也根本不在乎。”
“你找到第一代變種人了,你不是一直想醫治翊風嗎?我會想辦法幫你的。讓他不需要失去自由也可以得到救治。我已經和‘驚奇人才公司’的管理層談好了。”
“小可,一開始我接近你也許是因爲翊風,想找到救治翊風的方法。但是現在,不是因爲這個。我很清楚,我現在你面前,不是因爲翊風,而是單純因爲你,擔心你。”
小可咬住下脣,神情複雜,不知道該怎麼把話接下去。
“你其實不必如此。”她的目光中半含憐憫,半含憂慮。
有什麼好辦法能拒絕他的好意,還不讓他傷心難過嗎?
不,看着眼前的羿曦說話如此小心翼翼就已經足夠讓她難過的了。
“小可,感情是不由自主,不受控制的,我不能欺騙自己的內心,然後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我知道你有你的各種考慮,各種擔心。但是爲什麼不能給我一個機會試試呢?我只希望我靠近你的時候,你不要逃避、不要躲閃,坦誠面對你自己的內心。你不是想要自由嗎?也許坦誠面對自己的內心,那纔是自由的開始。”
他目光灼灼,如同火焰一般,如此純粹,熱烈而真誠,燃燒着。
目光交錯,她只覺得心臟被什麼東西填滿了,充實而凝重,呼吸也滯澀起來。
她的所有防線似乎如冬日結束時湖面的薄冰,抵不住第一縷春陽下的冰雪消融。
“如果你想要自由,我可以幫助你,即使不是永遠的自由,哪怕是一段時光的自由,我也會義無反顧的幫你。而你要做的,小可,只是不要躲閃,坦誠面對自己的內心。”
她淪陷了,如同溺水之人,而他則是可以拯救她的空氣。
也許,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永遠,也沒有什麼永遠的自由。
我們每個人能抓住的,就是在每一個細碎而重大時刻,能抓在手裡的那片刻的自由,率真的面對自己的內心,不用考慮其他任何的因素,毫不猶豫的做出選擇,也許,那便是自由的滋味。
自由之所以珍貴,是因爲它本就是稀缺的,短暫的,不是永遠存在的。
她如同被電流擊中,失魂落魄的望着他黑曜石般的眼睛,散發着奇異的光澤,那光澤似乎在召喚她,放下所有的戒備,對他無條件的信任。
他目光深邃,修長的手指拂過她額間凌亂的碎髮,接着,手輕輕撫過她的脖頸,搭上她的肩膀,將她拉入他的懷抱。她散發清香的髮絲拂過他的側臉,讓他的心狂跳不止。
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都化爲虛無,彷彿這世界只剩下他們二人。那一瞬間,她感到靈魂自由了。
窗外,一抹血色殘陽暈染在天邊暈染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