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十分鐘她就回來了。小小的一個人,小小的一張臉,偏偏做出機密的樣子。
“給了。”她說。“全照你說的做,前臺接過去,立刻就轉交給別人。”
李浩勤心裡一動,問:“一個額上有痣的胖男人?”
“嗯,他剛好從我身邊走過。”萬芳晴一雙眼飛出無數的紅心叉叉,“你真聰明”她崇拜的諂媚道。蘋果臉大眼睛,皮膚雪白,更兼運氣奇好,多少人耗盡重金未曾一唔的重量級人物萬芳晴居然能輕易得見,她不去烏龜的戲裡軋一角倒真浪費了天賦。李浩勤險些動手在芳晴額上彈上一記,他一顆心咽回肚裡捧着咖啡悠閒的問:“然後呢?”
她居然裝傻,扮了個無辜的表情給他看。就一秒,然後笑起來,忽而初夏,忽而深秋,這是小孩子纔有的作爲,從歡喜到憂愁,毫無憑據毫無預兆,就這樣輕易被人左右,相信別人所說的一切。天真,這是年輕女子所慣有的通病,在漫長的時光隧道里,她們將通過男人,婚姻,職業,家庭,以及搜狐的婆媳來錘鍊自己人性中的所有善與惡。而這就是所謂成熟之路,熟女他見得多了,還是更喜歡青澀的那一種,澀而不蠢,不似芳晴,這孩子被慣得滿腦子幻想,一下子臉紅一下子嬌嗔,李浩勤忍不住在她手上狠敲一記逼供:“你到底還說了什麼。”
“我說我爸病了,在醫院。”萬芳晴一臉瑟縮畏懼,她不安的解釋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就說出來了,你沒教我。”她說罷從包包裡掏出一張名片放在桌上,說:“那人給的,讓我有事打電話找他。我能打電話嗎?那人到底是誰?”
李浩勤並沒有答覆她,他只是怔怔的瞪大眼看着桌上的那張名片。然後微笑,帶一點點輕佻一點點疏離一點點戒懼。一盒煙在他手上翻來覆去的把玩,他垂下頭,定了一定,揮手買單準備要走。
“我來我來。”芳晴連忙掏出錢包,李浩勤也不和她搶,略略示意便起身邁步。芳晴慌忙跟在他身後,在他眼神的逼問裡把名片遞過去,“你拿着吧,”她說:“我留着也沒有用。”李浩勤自然不會伸手去接,神色藹然,倒比街面上那些惡意的言詞更讓芳晴難受。她已經不再是初出茅廬的小孩子了,自然知道何謂流言洶洶人心齷齪。難道我是這樣的人嗎?她痛苦的想,或許是因爲他是在這個世上除父母以外第一個挺身而出站出來幫助她的男人,她便在在他面前格外的想求個清白。“我沒有做那樣的事。”她說。李浩勤聽完這話略怔了一怔,他一改之前的言語粗暴行爲惡劣,語調溫柔的說道:“我知道。”芳晴整張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扭扭捏捏的跟在他身後。低着頭,一個字也沒有,在這初春的午後,有氣息甜蜜的風從心上掠過。悵然,帶一點點淚,一滴一滴沁在心頭。原來在這世上,並不是只有家境富裕生活順遂的人才能擁有情愛,因爲貧窮,因爲生存艱難,人總會格外珍惜在有意或無意之間滲入自己心底的這一點點善意。只是善意而已,芳晴警懼的收住腳步,公車站臺,有三三兩兩的人羣,李浩勤聽見身邊這女孩子溫柔的說:“我回去等。”這是他第二次與她在站臺道別,不同於之前的玩笑調戲,他的心有一種篤定,總會再見面的,一定會再見面的。他點點頭,看着一輛車把芳晴拉走,焦黑的尾氣劈頭蓋臉的向人襲來,李浩勤咳了一下再伸手拍拍,若無其事的順着街道往前走。
已經有多久沒有過這樣閒適的時光。
五年還是六年?
六年前的他還是個初出校門的小夥子,一腔熱血,當然是直撲金錢。
他的頭腦早在學生時代就已經被洗得很好,圓格裝硬幣,長格裝大鈔,錙銖必計,多多益善,有錢方有此世界------這樣的認知當然是錯誤的,他出身低微,沒有人脈,沒有資源,金錢自然也無從斂起。以致於有一段時間,他非常的喜歡買彩票,有道是英雄不問出處,唯有在彩票裡,他才能體會到書裡所說的“人生而平等的”的幸福。
那真是頹唐的日子,直到遇見道哥。
與其說是道哥賞識他,倒不如說是他一門心思巴結上去。
向上爬的這門藝術是沒有高低等級之分的,無非是有人喂就有人吃,有人拉扯就有人臣服。
他學得很好,這是用他畢業後三四年跌撞流血的經歷換來的。雖然遲了些,但有總比沒有好。在這個強敵環伺的世界,回首來處,有多少人螻蟻之姿換取生存。而他已經是獸了,小小的一團,尖牙利齒隱藏在毛髮深處,雖然還不足以自衛,這個念頭讓李浩勤悚然一驚,他飛快的接起電話:“啊,副總-----”
事情的結果和他預料中的一模一樣,但這能算是背叛嗎?爲了一個女孩子,一個愚蠢普通平凡的女孩子。
萬芳晴倒是有着和他從前一般無二的執着呢。
“我沒有做那樣的事”。
他從前何嘗不是那樣想,但求生的本能會督促人做很多原本不想卻不得不做的事。希望她過得好。李浩勤拿起手機三言兩語把事情向下麪人交待清楚,他想了想,本着萬無一失的原則打電話給她。
她那邊是極安靜的,不用猜他也知道是在哪裡。
“萬老師怎麼樣?”
“還好,都是皮外傷,靜養兩天就可以出院了。”
既然如此,爲何她的聲音聽上去怏怏不樂。說不上是受什麼驅使,鬼使神差他又問了一句:“爲什麼不開心?”
萬芳晴彷彿巴不得聽見這句話,她立刻飛快的壓低聲音對他訴苦:“你能不能打一個電話給我媽媽解釋一下啊,就象今天中午我對你說的那樣。爸和你在一起,去了別處,過兩天就回來。你不曉得,我媽壓根就聽不進我爸的解釋,總覺得他在說謊。她不停的打電話給我,總說我爸在外面肯定是有了別的女人。我,我-----”話鋒一轉,她嗔怪道:“你在那邊笑什麼?很好笑嗎?”
李浩勤笑得胸腹都痛起來,他吱吱唔唔的:“不,一點也不好笑。”
天藍風軟。
他隔着一條電話線對一個女孩子撒謊,而她靜在那一側,唯有輕淺的呼吸。
胸中一熱,他不由自主對芳晴說道:“你等我,我一會就來。在我沒來之前如果有人來看萬老師,就招呼着,什麼也別說,更別提我的名字。記着,從今天早上開始你就沒見過我,更別提那張名片以及你見到的那個人。”他默一默,聲音溫柔的說:“你等着我。”
芳晴“喔”了一聲,直到確認他掛了,方纔合上手機。
她從走廊拐進病房。萬樹德倚在牀頭,頭髮花白,皮膚幹皺,一整圈紗布裹在他頭上,眉被全壓住了,唯有紅腫的雙眼露出來,高高的鼻樑不復昔日挺直,彷彿也沾染了主人身上的頹氣。他雙脣乾裂,呈灰白色,芳晴用棉籤在萬樹德脣上仔細擦拭着。萬樹德問她:“是誰?”
“講這麼久?”
“嗯,就是問你好不好,祝你早日康復。”
“借了很多錢吧。”
“你別擔心這個,同事老闆都挺支持的,連說我是孝女。”
孝女也是要有錢才能做的,萬樹德一邊說一邊翻身睡到牀那頭去。
芳晴沒有聽清父親說了些什麼,她正想問,門口一羣人涌進來。
“萬老師。”
鮮花,水果,營養品連同大呼小叫流水樣滾進來。
萬樹德騰的一聲翻身坐起來,芳晴已經有許多年沒有看見過父親這樣青春勃發的臉,那瑩潤的光輝背後,是一切盡在掌中的驕矜。
“晴兒。”萬樹德喊道。
這是“還珠”中才有的招呼。
萬芳晴一時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