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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共餐

三十七. 共餐

他一出門就忙着給芳晴打電話。

這是早上八點,她的聲音疏離冷淡,背景嘈雜,不用猜他就知道她必是在公交車上被一堆壯漢擠得不能動彈。那麼弱的一個人------可又有誰不是這麼過來的呢?李浩勤剛剛軟下去的心腸一下子變得平淡,他輕輕的說:“是爲你工作的事,有一個不錯的職位,如果你有興趣,中午在西園茶餐廳見面吧。”

她彷彿十分意外,訝異的嗯了一聲,然後電話斷了。這個世界,空落如潮水般向他襲來。老總,副總,秦秘,他按人頭一個一個喊過去。卑微如他,手上也握着十幾數人的悲歡喜樂。但不知怎麼他只覺得興致索然,心裡有一絲悲愴。或許是因爲爬得還不夠高的原故,人生如戲,按順列表,象他這樣出身的人,就算用婚姻改變軌跡,也要到臨近四十才能在有限的範圍內滿足或是創造一些屬於自我的小興趣。

原來竟要等到這樣老。

他情緒低沉了整整一上午,就算二哥親自過來和他打招呼也不能讓他真正高興。他們隨意閒聊着,人事,經濟,體育,這個世界留給小人物的話題其實遠比想象中的更豐富更娛樂。因爲可以肆無忌憚在私底下過過嘴癮。也只是過過而已,但無論如何,謝天謝地,那個言輒有人舉報的時空已經過去了。他這麼想,是完全沒有料到一些日子以後還真有人將“反革命”三字重現江湖。那算什麼啊?沒有人文素養也就算了,難得有人年紀輕輕就肯扯出令人意難忘的裹腳布爲自己遮羞!文憑害人哪。這世上,有多少人借學歷之名行苟且之事,這是歷史,也是現實。都只是謀生罷。李浩勤靜靜的坐着聽了一陣,然後對二哥說道:“那老爺子啊,喔,是回老家了。”

二哥的聲音聽上去頗爲遺憾,卻也不是什麼了不得,“那就去學校裡再找幾個能講古文的。如今的人,真是越發難伺候。”李浩勤一徑的點頭相送,然後時間到了,他走過兩條街,再踏過一條鋪花小徑,選了個靠門邊的位置。茶還沒端上來,他就細細的研究菜牌,其實都只是些簡餐,象他這樣的人幾時嘗過什麼大菜。可他看得十分認真,眉頭微蹙,臉上有淡淡的溫潤的笑意,倒象是平凡的居家男子。就算是這樣的人,於她萬芳晴而言都是高攀。人,果然是有階級之分。社會,這個空洞的名詞。有時就象個的正處青春期的孩子。任性,彆扭,不肯承認事實,卻偏要把事往反了來說。若真只是小孩耍性子也就罷了,可偏偏關乎民生。很多人,因爲一些簡單的被扭曲的常識而不得不在艱難的生活裡一點點摸索探尋,象情人之間的曖昧試探。但這調情的興致,對普通人而言,每錯一分都是災難。

芳晴進門的時候,就用這句話來告誡自己。

她的表情又怯又冷,隱含着些許的貪念。因爲年輕識淺,心裡的一點念想全露在眉眼上。她不曉得這就是把柄,只當這世上還是憐貧惜弱的多。這樣的幼稚,讓他的表情柔和再柔和。李浩勤自作主張爲芳晴點了一份的套餐,“可以嗎?”他問。她的手輕微的一抖,杯中的檸檬水漾了好幾滴在餐桌上。星星駁駁的,似一個人的眼淚。芳晴沒有吱聲,更沒有哭,她的手指無意識的在桌布上划着,然後講:“謝謝你,李哥。”

認識這麼久,沒想到竟是她先給了他一個名份。

藍顏,知己,朋友。這是最好的結果,李浩勤開始絮絮的說起關於那份工作的背景,前程,收入。芳晴一雙眼瞪得老大,靜靜的聽。看得出她是開心的,她的瞳孔因爲興奮而擴張,鼻翼也微微扇動,一張年輕的臉有的只是全然的信賴與依從。人們愛一個人,就是因爲在對方身上有着自己所失去的部份。他自然是不愛她的,他今日所做的一切無非是因爲自傷自憐乃至不甘心。

“還有什麼問題?”他問,一隻勺子翻來覆去的在餐盤裡攪。肉片很老,飯也不新鮮,青菜是老老的菜幫子,有嘈雜的廣東樂在空氣裡嘩啦嘩啦作響,一個服務生走到桌前飛快的翻看菜單,吊起的眼白有意無意的掃向李浩勤。不知怎麼讓他感覺自己老而愚蠢,就象八點檔中那些藉機誘騙女孩子的中年漢,流着涎水,哈着下巴,雙眼精明,腦海中在極速的扒拉算計。這固然是他將來的形象之一,可現在他還年輕,未到三十,還想着要從自己已被抵押的人生裡摳一點小小歡樂出來。李浩勤的面色放軟再放軟,他聽見面前的芳晴小小聲跟自己商量道:“面試的時間能不能改改,我那天要請假送我爸媽回家。”

李浩勤沒想到老萬居然還在本地,“回家好,老宅子,老朋友,老地方。喝喝茶,聊聊天,鍛鍊身體,頤養天年。”

芳晴不敢接腔,更不敢對他說老萬回家是爲了賣房子還債。終於走到這一步了,還了騏彰兩萬,很快就有親戚不滿。一個電話打過來,話裡話外都是所謂“一碗水要端平”。幾十年的臉就這樣被丟幹抹淨,一口氣上不來,竟差點命喪異鄉客地。還好發現得早,大雜院,沒有什麼秘密是能被永久包容裹藏。不知怎麼,芳晴如今只要一回家就感覺有芒刺在被。不忠不孝不義不順。原來一個人所受傷,並不只是來源於外力,在更多的時候,是受困於自己:那些所受的教育,所讀的詩文,所聽過的歌會象荊棘一樣在不經意間扎得人生疼。“我也要找個什麼星來追追,找碗FAN來吃吃嗎?”芳晴問自己。那是最簡便的方法,關於對錯,關於黑白,關於正與邪,都可以在一顆或數顆STAR中得到解決。人類,如今對天體運行所持有的偏執實非前人所能想像。而溯其根源,也無非是因爲“質問”是天底下人與人之間關係中最最輕鬆,最最便宜,最最不用承擔責任與後果的那一種。吾授汝以利,汝返之以娛。幾十年的偶像啊,連是否結婚都要問出來,當真是三歲小兒吃飯屙尿無一不要母親首肯扶持方有信心?果然是天涯人口中的NC版。萬芳晴渾忘了自己前頭的思考,神氣古怪的微笑起來。帶一點點天真明澈,彷彿全天下的人此時此刻都不能猜透她的心思。說什麼也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少女而已,她其實應當常常笑的。可她沒有,是不能吧,她挑着一頭家,卻還要做低服小。那個老的------李浩勤遲疑着想自己是否應該把二哥今天說的話講出來,他眉心微蹙,默了一默,方纔問道:“你父母好嗎?”

當然不好。只是真正不好在哪裡,卻連她也說不清。芳晴的臉茫然的望向窗外,車水馬龍,被遠遠的隔絕在綠蔭之外。檐下有花紅草綠,鶯飛草長,日頭暖洋洋的映在額上,讓人有盹過去的衝動。就這樣過一生,不斷的被一個人所吻醒,那是公主纔有的命。她只希望等她老了,能有人與她如父母一般扶持相依。

“他們還好,就是總是拌嘴,一個逗一個唱。”芳晴慢條斯理的絮絮說下去,看得出,他很有興趣。一雙漂亮的眼睛蘊含着無限的笑意,沒有人對他說過這些嗎?那個女朋友,他的家人。彷彿有什麼在她額上狠紮了一下,“李哥。”她喊道。沉默,在他們之間漫延,就象電影中突然被延緩的畫面。所有的人,所有的物都慢下來,慢下來,李浩勤的口脣如這世上最妖異的花在明麗的陽光下向着金光舒展盛開。他在說些什麼?一個夥計順着手勢急衝衝的嘩啦一聲把帳單扔下來,世界回來了,她自被沒頂的潮水中伸出了頭。新鮮的空氣,湛藍的天空,翠綠的碧葉通通出現在面前。濡溼的水霧,丁丁當當的風鈴聲,在耳眼之間次弟綻放。原來,坐在她面前的,竟是她有生以來第一個愛上的人。“芳晴。”他一把握住她的手,眼裡流露出恐懼的神氣。“你值得更好的,你只是沒有見過更好的。”這第二句倒真正讓她心碎,“可是,我見不到更好的了。”芳晴在心裡默唸。象她這樣的女子,拼了所有,也只能與暗戀的人以小妹的身份吃一餐飯,哪裡還會有更好的。萬樹德恨的,就是她這份沒出息吧。雖然面容平靜,語音柔和,坐在病榻上,把犯病的來龍去脈如故事一般娓娓道來。沒有屈辱,沒有羞恥,沒有憤怒。甚至在語氣中還加了一點逗樂與玩笑,“你叔公從前可不是這樣淡情小氣的人,想當年也是響噹噹的一條漢子。老了,萎縮了,連心氣也跟着短了。跟着子女混碗飯吃,不能不捏緊手中的錢袋。”萬樹德說這話時雙目微合,彷彿想看清牆上貼的究竟是張什麼畫。而她,就這麼站着,身邊是黑壓壓的人。醫生,護士,病友,看護,親屬。那各色的目光幾乎就要將她全身扎破碎裂,那樣的死法,是人世間最最不堪的:人言可畏。姓張姓唐,都是別人家事。可對芳晴來說,這是新時代,一個女子,從出身到死,皆是一個姓氏,再無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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