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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拼圖(三)

七十四. 拼圖(三)

第二天她沒有回去。因爲怕宜敏擔心,所以一大清早她就起來坐在牀頭,給宜敏發短信。是需要編的,她想了一陣,覺得加班也好,讀書也罷,都左右不適,還不如說接待遠方來訪的朋友來得妥當。於是便三兩字寫了,發了出去。這是秋天,她在黴味裡悶了一夜,只能開了窗任風衝蕩洗滌。她身上的衣服,一徑是薄的,還不待三兩分鐘,就有五六個噴嚏飛出。也只能忍,再算準宜敏出門的時間回去加衣,此時她身上已有痠痛發寒的感覺。這不怕,萬芳晴自有土方子,她熱熱的熬了碗薑湯,又爲宜敏準備了晚上的食物,這才挽了簡單的行李離去。此時的她,並不曉得楊志與宜敏當晚會在同學的攛合下見面,更不能預測,宜敏會讓楊志在無意間看見這條“接待遠方訪友”的短信-------是網友麼?這是芳晴永不能聽見的輕巧的一句。現在的她,還不能感覺到被背叛與撕裂的心痛。迴旋在她腦海中的調子,是一種單純而愉快的旋律:爲了朋友。這像是一種救贖,將她過去爲生活所犯的一切罪過通通隱了,唯有清白存留。雖然走近了看,是刺目的自欺。她卻已無限滿足,因爲這世間法典:從來都要將人這一生中所歷經的種種挫折,情感強分了對錯來看待。對有獎,錯有罰。終有一日,她會因過去所做的而被吊起來審。既如此,何不偷得浮日半生閒?她這樣想着,心裡有隱隱的傷感。這是在辦公室,黃昏。有夕陽的微光靜靜的落在她的臉上。老了,不用照鏡,她也曉得,脣邊與眼角那細細的皺紋在光線下愈發分明顯眼。就這樣無路可去,萬芳晴強笑着與人應酬,扯了個上課的謊,這才離開公司。

她這些日子天天晚上惦記的,無非是爲宜敏做飯。這是樁能消磨人的好差事。首先要買,其次要洗要切,既要營養豐富,又要素淡可口,將時間拿捏正好,不早不晚,讓宜敏一進屋就能嚐鮮。雖然飯桌上小孫也是個寡言的,但到底有人讚賞有人關切。心漸漸的就被填滿,瑣瑣屑屑,連同時光也不那麼難熬。如今空下來,一時半會,倒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苦笑着從攤販面前走開。她走得兩步,又折回來,挑了最好的水果,再買上兩大盒鮮奶,坐了公車,往蘇楷的住處趕去。所幸不堵,到蘇楷樓下還不到七點,有隱隱的燈光從窗簾後透出來。她站在樓下猶豫了一會,打蘇楷手機,卻是關着。只能硬着頭皮上樓,一聲鎖響,蘇楷蒼白的臉從門板後露出來。

“你倒肯來。”蘇楷說:“放心,除了你,再沒人來了。”

“宜敏沒來過?”

芳晴看見蘇楷明亮的眼睛倏的閃過一道晶光,然後淡下來調侃道:“小孫可是你的朋友。”

是她將宜敏介紹給大家的這沒假,可是,她正想出聲相問,眼神卻被滿地散落的雜物吸引。

“你要走?”她問。

她看見蘇楷嗯了一聲爲自己倒上一杯茶,淡然說:“就這兩天。”

這便是最壞的結果。芳晴一時半會不知該說什麼纔好,她本不是急智的人,在朋友面前向來又有些散淡,只能乾乾的坐着抿一口茶。蘇楷瞅着她,隨口問道:“這陣子在忙些什麼呢?”

“忙做飯啊。”她把自己在宜敏處寄居的事講了個大概,低聲陪笑說:“我也想來看你,可就是怕不方便。”

“說這話也不怕得罪我。”

“自己人。”芳晴吃了兩顆果子,呵呵的乾笑着說。

蘇楷白了她一眼,嘆息道:“跟那人朝夕住在一起這麼久,竟連一點半點心計都沒學到?”

芳晴不知蘇楷的說人到底是誰,只能愣愣的看着。

“反正我也要走了。”她聽見小蘇立在窗前自言自語道:“今天的話聽得進去也好,聽不進去也罷,我只爲我們過去的情份吧。

你知道那天我是怎麼從醫院回來的?沒錯。我是被人救回來的。那人發作得好啊,聲音那麼響,把該來的不該來的全都招過來聽。是,是我蘇楷不知羞,勾引別人老公被人揪了短下不來臺。可那人與我有什麼過命的交情,竟能爲我強出了頭討還個公道?我找那人,不過是想在朋友面前存個體面,把這事悄悄的隱了。我以爲找那人是最最妥當不過,那麼那麼愛惜自己的人,怎麼會多管一丁半點閒事。不過是領領人說幾句場面話,然後各自別過。嘴風那人一定是緊的,因爲我身上沒那人要的半點東西。可萬沒料那人竟用我來勾引別人。芳晴,那場面,你我真該好好學學練練。都跳到凳子演講了,呵,呵。想我蘇楷何德何能,不過是做了回小三,竟值得被人傍上了‘道德仁義’這四字。

我那時只當我看錯了,還疑惑我竟沒能帶眼識人,不知那人心中是有份俠氣。我那時不是不感動,錢,認錯書。什麼都到我手上,我腹中的孩子,從此也算是有了保障。那人是上天派下來拯救我的吧,我一直盯着看,想看仔細些,也好把這份溫暖銘刻在心裡,待有朝一日,能夠回報回去。可越看就越是心涼,那人說話的時候雖然是面向大衆,但眼神卻一直飛向一個方向,被一個人所牽扯。

那真是個漂亮儒雅的男人,一看就是非富即貴。這樣的好對象若不勾引,豈不是對不起那人素日在我心目中的好印象。可這事若自己做也就算了,爲什麼要偏偏拿我作幌。只恨不能拿筆在我額上寫出‘**’兩字,好襯托那人的一股英風。這齣戲唱得好啊,如今的女孩子,也就是象我這樣卑瑣的多,象電視劇中那樣驕縱的多。到哪兒能找到象那人這般有情有義有德有識的人才,不但能與男人暗通款曲,更素胸有城略,心懷慈悲。

而我竟一聲不能出,只能眼瞅着那人把這齣戲唱下去。我瞅着那男人的眼神,從驚奇到欽佩,從歡喜到靜肅。從此,他於那人,不僅有愛有憐,更有敬有重。高手,真是高手。可憐我蘇楷跳上竄下,不過是白當了回三,授人笑柄。

所以才被人瞧不起,所以才被人篤篤的拿定了,捏準我不但不敢不出聲,還要彎着腰向人道謝。

謝人救我。

難道我稀罕被救的?若真是自己的家人,朋友。會捨得讓她如豬崽一般被人綁在樓門前任人評說,是哪一塊肉嫩,又是哪一塊肉老?

呵呵,朋友!從那麼些個男人身上學到的,竟都沒有從這個朋友身上學到的多。可就算這樣,我仍然抱着最後的指望。我希望這不是一齣戲,而是一段情。可她孫宜敏終究是讓我失望了,或許是因爲得意太過了吧。當那個男人爲她披上一件新衣的時候,她居然會裝做不認識,裝做不知道。但她轉身之後臉上躍出的媚色與喜悅,卻象毒蛇的信子一般跳了出來漾在她眉間。這或許也是我錯認,然後我們上了出租,被一輛車緊緊的跟在身後。司機提醒,連車型車牌都講了出來。她依然一言不發,只當我睡着。還輕輕的說:‘別擾了我姐姐。’姐姐,我倒是她的好姐姐。”

蘇楷講到這裡,擰了頭過來黯然問:“爲什麼我們總是遇見這樣的人,薄情,負心,自利。不管是男人還是朋友,我們遇見的都只是這樣的人。”

芳晴哪裡還說得出一個字,只能靜了聽蘇楷說下去:

“一個人遇見什麼樣的人,遭遇什麼樣的事,其實全拜託自己眼光所囿,識見所賜。若是先存了浮華的念頭,眼中所見的便只有狡獪小兒浪蕩子弟。因爲唯有那樣的人才能以花招伎倆滿足心中的渴念:愛,犧牲,全心全意的照顧,生死與共的相從。-----可到底有什麼資格提出這樣的要求?是有患難?有付出?有真情?還是有利益?都沒有,卻在仟仟萬萬人之中,只能見着那一個,要求那一個。不管他是姓陸還是姓李,姓方還是姓林。得到了,便說是愛。得不到,便說是一腔癡心盡付流水。其實受屈受辱,本就是是自招自攬。在女人的皮相之後,那一星半點心思哪一樣不能被人洞穿。而那些所謂爲愛所做的努力,不過是自己心存的惱恨與不甘心。可身邊不是沒有別的選擇,只是自己看不見吧。佛說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這心裡有惡,看出去的便也是惡。一年如此,數年也如此。這心心念念糾纏的,根本就不是那個人,而是自己的這團心事:出人頭地,一揚前塵,既然求也求不來別人的一點呵護,那麼,總有一天要揚眉讓所有人看了,自己如何將自己護得周全。這,便也是成長?其實是扭曲。真正成熟的人懂得自省,更懂得捨棄。懂得一切皆出自於我,是自我的眼光,識見,才讓自己於仟仟萬萬人之中選擇那一個人,及那一些事,纔不會讓某一個人白擔了虛名。

芳晴,這就是我將來要學的。從此後,我倒要從良了。那個人教得好啊。”

蘇楷說到這裡,慢悠悠轉身問道:“不知道芳晴你學到什麼,也說來給我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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