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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天涼

七十八.天涼

她再接到宜敏的電話,已是許多日子之後的凌晨時分。她趕過去,用鎖匙開門,一看就知道小孫是從一個男人的牀上滾落回來,衣散不整,鬢髮篷亂。宜敏靠坐在牀頭,臉上掛一個散淡的笑。而這,竟是比讓她深夜驅馳回奔更厭惡的東西,那一種高高在上的凌然,讓芳晴整張臉都擰起來。她站在門前,深吸口氣,將鎖匙放在顯眼處,臉上換出婉然的笑,這才慢慢走過,將手放在宜敏額上。是沁人的冰涼,她雖然不認爲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能難得到小孫,但箭在弦上,卻不得不問:“是不舒服嗎?要不要我幫你打120。”

“是你吧?”她聽見宜敏問。

而芳晴要訝異的挑起整條眉毛,遲過兩秒,才能明白,宜敏問的究竟是什麼。

其實她可以說不,也可以沉默。或許捱過這段時光,她仍然可以擁有一個閨蜜。無權無勢,在這個女人面前,連放肆無忌的軟弱也不能有。拿來做什麼?萬芳晴的心腸陡然剛硬,她走到窗前,讓風緊些,再緊些的吹進來。然後說:“一直都是你。”

“爲何不問我幾時知道?”她又問。

象是料定孫宜敏不會回答,萬芳晴步步緊逼:“難道你無話可說?”

還能說什麼?

不過是灰心喪意。

她淡淡的看一眼,便欲離去。然身後,有什麼倒地撲出,是宜敏的身軀,120嗚嗚的開過來,又開出院門。是闌尾發作吧,醫生說。芳晴漠然拿出宜敏的手機撥出最後一個號碼,三言兩語便將事情交待清楚,一個年輕男子在半個小時之後飛奔至醫院。“她是你的了。”芳晴說。林銘山聞言退後一步,驚詫的問道:“藥費我來付,不過,你沒有通知楊志?”

東食而西宿。

多好。

芳晴壓不下心裡的厭惡,脫口而出:“誰是楊志?你問的是許總吧?”

她說罷再沒有看這個男人的臉色,也不想知道,這圈子裡究竟誰又是誰?這天上的烏雲,稀薄暗淡的星光,在此時此刻,都比不上她心裡歸家的渴念。是的,家。她想要的房子,終於在老家買下來,還有裝修的圖紙,和預付的定金。只需等上三個月,她便可以在那間小小的蝸居里稱王。如果再找上一份工作,而父母又允許,他們或許就可以一家子親親愛愛的過完一生。

等塵埃落定再告訴他們不遲,如今且瞞着。

而雪落下來。

已是深冬。

臨近年關,公事便一日疏於一日。芳晴將一堆栗子剝了藏在抽屜裡,時不時偷嘗一顆。這是在倉庫,一個月前,她在人事上一敗塗地。被貶落至此。多少人看她笑話,等她辭職,她卻不肯。要用錢哪,堂哥替她守着裝修的攤子,銀子如流水一般花出去。錢,她微合了雙眼,用舌尖品嚐那一抹甜意。多好,吃栗子的錢還是有的。她一邊吃一邊接起電話,含混的應了聲“啊。”在那廂,宜敏的聲音通過重重電波向她襲來。“我要結婚了。”宜敏說。那好啊。芳晴一邊在腦子裡思索這人是誰,一邊應景般說了許多文字。說得累了,便自己挽個話頭結束了這通電話。多好。她雙眼眯眯的凝視着窗外的雪花,所謂天涼好個秋,講的也就是這個意思。

所以她那天下班倒沒有急着回家。而是陪着口語班的同學去與人相親。相親的是別人,可妙在對方也有人陪綁。一個胖實墩厚的中年男人,很象南京南京中那個口口聲聲連呼“姜老師”的胖子。所謂義不能勇,指的就是這類人。可她要勇做什麼?她只要他那結實的一團肉,能取暖能避寒能充飢,這最末兩個字是狠了點。可這世上的夫妻,又有多少不是這樣。不過是血肉都埋在場面下,今日你吸我的,明日我吸他的。正所謂骨中有血,血中有肉。從此這一生哪怕彼此嫌惡也只能面目可憎的對望到死。這樣的死法,並不高貴。卻符合人性中對生的貪慕與死之避棄的定義。能逃嗎?怕是不能啊。既如此,何不貪這一晌之歡。更何況今日之芳晴,已早非昔日城下之阿蒙。她既然誠了意要討男人歡心,就絕不會做不到。

一餐飯,賓主盡歡。

同學向芳晴使個眼色。這麼快。她捉狹的閃閃眼,想起剛剛自己說的“我的工作是固定資產盤點”就不由得快樂的大笑起來。

她一邊笑一邊向人揮手告別,看着出租車遠離,這才落下眼淚。還未走到腮邊,就有細碎的冰粒子砸落在她臉上。雪,又是雪。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芳晴深一腳淺一腳在雪地裡走了半小時,這纔回到住處。遠遠的,看見一個人轉出來,這麼避,仍然是避不開。她索性勇敢起來,大大方方的上前喊了聲:“宜敏。”萬芳晴大力拍打小孫的肩膀,呵笑着說:“新娘子,新娘子。”晚餐吃過的羊肉頂得她胃氣一陣上涌,她揉揉肚子,淡淡的問:“想要什麼禮物儘管開口。”

“不是楊志。”宜敏盯着她,希望她能邀求自己進屋再說。

芳晴哪裡肯,她漫不經心的虛應着,聽宜敏慢慢講:“是爲我看病的那個醫生。”

在這一刻,她纔是真心誠意的拜服在孫宜敏腳下。宜敏看她臉上煥出光彩,流露出做夢般的神氣。“你真行啊,教教我吧。”她拉着宜敏的手,真心誠意的請求道。然後看宜敏泣不成聲的站在自己面前。天這麼冷,會把臉凍壞的。芳晴遲疑着拉宜敏進屋,一室蕭然。宜敏坐在牀前懇求道:“來參加我的婚禮,做我的伴娘吧。祝福我,陪伴我,讓我們和從前一樣。”

芳晴歪着頭看宜敏。半晌才笑了說:“要知道,我們並不是VV與阮阮的關係。你此刻坐過的這張牀,楊志也曾睡過。歸根到底,我們是同一個男人身下的女人。很難聽是吧?那爲什麼不走?”

“我走過。那是我的初戀,他永遠不會知道我曾有多愛他,我離開他的時候又有多難過。”宜敏說:“可若是留在他身邊,我會看到很多我原不想看到的東西。他的野心,他的慾望,他的心機,他的手段。而最最重要的,是他絕不會放任我一個人在原地踏地停止不前,他會拖着我一齊前進。學習,把傾軋當做正常,把訛詐當做必須。所謂誠實守德從來都不是這個社會所公認及提倡的禮儀,相反,這樣做只會招來嘲笑誤解乃至災難。在這樣的環境裡,愛情何以自保?曾經擁有純真美好感情的兩個人遲早會演變成在叢林中覓食的拍檔。配合默契,動作嫺熟,一矢中的,將獵物拖了,大塊割肉,大口喝酒。所以,我逃了。我爲了在腦海中保留愛情純潔完整的回憶而離開了他,將自己放逐去了鄉下,卻又因同行者的死亡而逃了回來。在這個城市,我努力調整自己,象一個正常的二十六歲的年輕女人那樣去追求圓滿的都市生活。我傷到你了是嗎?”宜敏伏在芳晴身下,而她聽不懂,完全聽不懂。卻爲宜敏這個卑屈的動作而潸然淚下。

“你這是做什麼。”她用力想拉宜敏起來,嘴裡嚷着:“去做你的新娘子,去嫁你想嫁的人。”

“我有家,芳晴。”孫宜敏不肯起身,仍伏了在她身下哀哀的哭。“我回到家,看父母貧病交加,這心裡,不知有多痛。是,是他們無能。可終歸是他們給了我血肉。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若是不能以身償命,也只能豁出所有。可我有什麼?我們有什麼?芳晴。唯有自己吧。”

這樣的意思,她從前彷彿聽過,如今便如小學生一般默了出來:

貧困窘迫,讓人的一生自出身那天起就定下了生存的色調。而若想要走到陽光下來,要付出的不僅是金錢勞力,更多的是心路上的煎熬。

怎會不想?當貧與富,權與賤,不加掩飾**裸的擺在眼前,人怎會不想?怎會不爲此而心生嫉妒懷恨仇視,扭曲自我,瘋狂竊取掠奪?

人若不如此,人就不是爲人。那些累積的恐懼,或許會因道德大義而被抹殺消除,而那卻只是高僧的境界,不是凡人。平凡如你我,也只能依本性行事,如此而已。

所以,雖然你讓我吃了這麼多苦,可撇開兒子的身份,因爲人,我理解你,也同情你,更願意原諒你。因爲連我自己也不能確認,將來的我,是否會犯和你一樣的錯誤:

不停的從金錢上壓榨,不停的從感情上索取付出,巴不得全世界圍了,在我面前,花團錦簇。可這,哪是一個凡人所能做到的,除去血脈相連,也只能索取向着血脈相連,這一團骨中骨,肉中肉。在無意中便成了伸手的依據,勒逼的藉口。而這一切,無非是因爲恐懼無法把握,無法解除。

哪怕到我這裡,或許終將延續。我所看到的,我所感受的,不比你少,只比你多。因爲我所經歷的一切,皆已放棄了所有關於“文化,精神,乃至出身”上的訴求,我竟連這些虛僞的精神層面也消失了。我所經歷的一切,就象陽光下融化的積雪,是污濁的一團黑跡。它勒在我心裡,似一道索,卡住的不是我的命,而是我所有的信任,溫暖與愛。我竟不能愛別人了,也巴不得把別人扭進污水裡。這就是你的心態吧?這是你咽不下的一口氣,是恨意。而最可悲的,在這個世上,你竟無力恨任何人,只能恨我。

你還不走麼?你還是走吧,走到一個好地方去。我會爲你祈禱,爲你祝福。在來世,你能享受所有一個孩子理應有的童年,包括驕縱,包括奢侈,包括陽光與快樂。你或許會被人說成是傻,但你心裡,至少沒有陰影,沒有所有被比較的羞恥與遺棄感。你就是你,而這,就是我能爲你做的。今生我無法爲你達成的心意,在來世,希望你能擁有。

我愛你,我原諒你,因爲你和我一樣,先是人,而後纔是父親。

“這是你的想法。”宜敏默無表情的說:“我不能等,等到他們臨終那一日,再在牀頭懺悔着說出答案:他們落到今天這個下場,都是因爲我昔日沒有盡力的原故。芳晴,我做不出這樣的事。至於你。”說到這裡,宜敏見芳晴眸光一閃,語氣激動的對自己質問道:“你是說我對父母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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