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地, 到處是晶瑩的冰。一直都那麼寂靜,從來不需要有多餘的情緒。
我以爲我可以就這麼過一生,即使面對的永遠是一片死寂。然而, 在知禮從天而降的那一刻起, 我明白, 我的安靜時日, 終究再也不會在。
已然仙逝的師父, 曾是我的這世上唯一值得尊敬的人。他的同門子弟,我沒理由見死不救。雖然對於恩師的一些事,我並非完全的認同。就像……那幅他親繪的美人圖、那句他臨終前的叮囑——替他爲那個被他深愛着卻也曾傷過、怨過的人做最好的補償……嗎?
既然愛他, 就不要傷到他。否則,再多的補償, 又能換回些什麼?!
只是, 師父一生也不求人, 他的臨終遺言,我終究非聽不可……即使那有違我的本性。
曾經經歷過太多生活的醜陋, 見多了父親與母親之間,那永遠的強迫與壓制。我一直都厭惡着那樣的相處模式……沒有活着的感覺,事事必須聽命於人,處處仰賴着他人的鼻息而苟且……惱人的強迫與被迫,妥協了, 就只能是這樣懦弱的過一輩子, 再也找不回自己……
只是, 卻不曾想, 在師父臨終的那一刻, 我會主動許下自己的一生,答應要爲他心中永遠放不下的那個人, 做盡一切——
一生的順從!
——多麼可怕的承諾?!一句話,賣斷了我一生的自由,卻沒有我否決的餘地!
……所以說,我討厭強迫!
對於外面的一切,我怕着,卻也厭惡着。如果可以,我真想一生都不出谷……
可是我還是出來了,然後,找到了那個,足以改變我一生的人——隱!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淨塵莊”的那個小小茶撩裡。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幾乎就可以肯定,這個身蘊異香之人,應該就是我出谷後,必須要找的人——當然,也是我必須順從的那個人……
這個人,與畫中人,萬分神似!只可惜,神韻差了何止萬里?!
他盯着我看,眼角眉梢,盡是幸災樂禍的笑意!我幾乎就要控制不住的想直接殺了他……許久後纔看清,他這是太興奮了,因爲有人長得比他美……
美嗎?也許……不過那只是曾經!在我頰邊多了那條傷疤之後,我的容貌就不會再只能用“美”來形容了。可是爲什麼他還會那麼興奮?!那種……純粹的找到替罪羔羊般的興奮!!
——的確,美貌,素來就沒什麼好事!至少,我從小就知道,我那個父親,一直懼怕着我的容貌。明明什麼都沒做錯,卻因爲憑藉了無法選擇的、出奇的豔麗,所以遭受到生父的恐懼!這一張比江湖第一美人——我的生母——更豔麗萬分的容顏,最終招來殺生之禍……
我回視着他,在想,是直接將他綁了帶走,還是乾脆殺了他、取了他的血作藥引,救了知禮之後就跑回谷裡一生足不出谷算了?
真的很想……把對師父的承諾忘掉!一生都要聽命於他嗎?聽命於這樣一個人嗎?……真是可怕!
可惜,剛剛興起的念頭沒有來得及實現,那六個搞不清狀況的粗漢卻跑上來找麻煩來了!真是可笑,明明他們要找的人是他,卻反過來想向我遞刀子——又是因爲容貌引來的這場打鬥……已經被毀了的臉,爲什麼還能招來這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不想弄髒我的手,我只是閃過了他們的亂刀,隨意甩出手,將他們推出門外。結果一出手才知道手勁沒控制好——出手太重了,估計他們起碼要臥牀療養兩三個月。
隱看着我的眼中,有着如釋重負的笑意。更有着不容錯辯的、由衷的佩服——纔打跑幾個不識好歹、身手又很欠的武夫,他至於這麼感激嗎?
忽然就很想逗弄逗弄他——我的個性,其實並不如外表所看到的那麼冰冷,我也有我惡劣的一面。可惜,隱那時、甚至之後許久許久都沒看透過。
“你,蘭君子舍隱?”第一次對他開口,冰冷的口吻中,摻了我自己才覺察得出的笑意。
“我不是!”——他飛快的否認,明知道糊弄不過去,卻還想着搪塞一陣。可惜,四處亂轉的眼珠卻泄露了他的心虛。
“你很美……”——他哭笑不得的樣子,不自察的微撅了嘴,瞟過來的眼中滿是委屈。
“你也很香……蘭香!”有蘭香其實並不奇怪吧,畢竟,他與畫中人,有着該是千絲萬縷的聯繫。
“……”他傻眼,無言以對。瞪着我的眼中,滿是不服氣。只是,他那一臉懊喪的樣子,很是可愛!
“你還否認嗎??”我雙手撐住桌緣,盯住了他,看他一臉吃憋又發泄無門只能忍氣吞聲點頭承認的樣子,我忽然覺得,之前那充斥了心中的殺氣竟早已化爲無形!
也許,有他在身邊,我的日子,也不會太難熬!心念一動,我不客氣的抓住他的手臂就往外走去——懶得繞路,直接從那羣疊得相親相愛的羅漢身上踩過去,換來一串哭爹喊孃的慘叫,心情頗好!
可惜我錯了!我不該覺得他好玩,事實上,他是個惡魔!他絕對是!他註定是要來氣我的!
要他施血救人,因爲清楚的知道知禮拖不了太久,一切必須儘快!哪知,他廢話竟那麼多!囉裡囉嗦一大堆,總結起來也就兩個字:不行!
可惡!不冷下臉嚇嚇他是不行了!於是拿過他的寒匕,我盯着他,看他還想怎麼拒絕……終於他聰明的選擇了妥協。可是……爲什麼沒人告訴他,他這麼煩人?!不過是要他施一點血救人而已,他怎麼就能提出那麼多要求?!
幸好!在帶他回來的時候,我就決定要遵從師父的遺命了,對他言聽計從——這本就在我的承諾之內的,不算吃虧,所以很爽快的都應了下來!只想着快快將知禮救活,再拖下去,知禮就真的完了!那我那麼辛苦去找了他來,豈不是白忙一場?!
哪知,他竟然還敢開口說他、要、我!!!竟然敢以此爲條件……我想他是活得不耐煩了!
“你、再、說、一、遍?!”他想氣死我嗎?……我想我可能是聽錯了!好吧,估且給你最後一個活命的機會,容許你再說一遍……
“呃……我的意思是……我~要……呃……你……”
可惡!竟然沒有聽錯!!!
反手朝桌子掃去,“喀——”一聲,唯一的桌子四分五裂,隱隱還可見犀利的切口上泛着的那層白霜!這把匕首倒是不錯,可惜消不去我心頭的怒火!而他,竟然還敢接着說——“我是要你……”
可惡!我聽到了,勿需重複!
“好!”我垂了眸,掩下心底排山倒海般的殺意!不可以……我不可以殺了他,剛在心裡發誓說要遵守那個承諾的……可是,他可不可以不要一再重複?!
“你明白我的話裡的意思嗎?”——他竟然還敢這麼問!
“我知道。就你這種黑腸子黑心道貌岸然的人口中吐出來的話,十有八九都不會離一個色字!我從來不會對你這種人有所期待!”我拿眼角睨着他,果然不該對他太過期待的!跟我那個爹一個模樣,看到我的臉,即使懼怕,也依然會起色心。只是任湛那廝的膽子不夠大,也沒夠耐性等我長到足夠大……是怕自己萬劫不復,也怕自己名譽敗盡,纔會想盡辦法殺了我以斷了妄念。可是舍隱……明明怕我,卻還敢開口……
這個混蛋!
“你可以不用答應沒關係。”看着擺在我眼前他那自認最善良最誠懇的樣子勸我不必太認真,實在很氣人!虛情假意,他是混蛋中的喬楚!
“既然答應了,我就不會反悔。”不明白他那一臉行將就義的表情是什麼意思,我現在只想要他快快救人!早知道他的本性這麼爛,剛剛在茶撩裡就該將他殺了!
現在……似乎有點晚了!!
“……救了他之後,你得分出一半的心力來照顧我,不能奴役我,不能凍着我,不能餓着我,也不能強迫我——簡言之,就是要善待我!不能因爲心裡氣我所以折磨我!……”他還有話說!實在實在很想……封了他的嘴!閉着眼忍耐的答應他所有的要求——我都已經答應當他的人了,他怎麼還有這麼多廢話?!——取出海碗,盯着他放血!
哼!本來只要一點點也就可以了!但是他太過分了,多放點血,讓他安靜一些!我注視着碗中豔麗的紅,不想再搭理他的……可是,他爲什麼還是不閉嘴?!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
“無束!我是居無束。”不耐煩的擡眼,想警告他的,可是卻看到他嘴角邊詭異的弧度——這個混蛋,又出什麼壞主意?!
我盯着他,想聽聽他又想說什麼。
……沒有!什麼也沒說!因爲,他直接暈過去了!
然後,接下去的時日裡,我充分地瞭解到他那抹笑意的真實意義了!
爲什麼沒有告訴我,他發病的那段時間裡,他會變得比清醒時還難纏幾十倍?!
他昏迷的那五天,是我這輩子最忙碌的五天。因爲我忽然發現除了知禮外,我竟又多了一個超級病患需要照顧!而且,這個新病號實在不是普通的難纏!
我沒料到他發病時竟會是這般模樣,明明已經痛苦難當,他卻偏偏總是逞強的隱忍着。然後衍化成爲一種完全沒來由的奇特表現——黏人而孩子氣,非要讓我寸步不離的守着他順着他纔會開心展顏。
大部分時候他總是靜不下來,總愛在我懷裡拱來拱去,不斷的夢幻似的跟我講述律測之的好。也總是用一張與他真實心性完全不符的寫滿了天真純摯得令人無法狠心拒絕的臉來大膽的央求一些相當不合理的條件——
比如要我答應要一生一世都守着他、要永遠保護他、一輩子喜歡他、永遠不要欺負他,更是要對他言聽計從,以及,一切的一切!所有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古里古怪的要求他都會說出來。完了還會滿臉無辜的像小狗似的在我臉上舔來舔去,弄得我一臉口水——幸好,他的“輕薄”也僅止於此……雖然許多時候他都會過來舔着我的脣不放就是了。
有時故意不搭理他,藉着熬藥的機會,我總是貪念着那一刻的寧靜。我愛靜,十幾年的谷底生涯,讓我早就習慣了形影相弔的孤單,可是病中的隱並不允許。一旦我開始沉默,他總會憂傷着臉,用被主人遺棄了的小狗一樣淒涼自憐的眼神望定了我、欺盼着我分出心神注意他。如果我不、或者一時不小心忽略了,他就會突然默不作聲的開始大把大把往外潑淚。
這時只要心稍稍軟一下過去爲他拭淚了,他就會藉機哭得天地同悲、風雲變色,好似要把這輩子所有委屈都給哭盡了一般,怎麼止都止不住。存心想挖出我埋藏在心底二十幾年的從來沒有機會動過一分一毫的惻隱之心!
偶爾,當需要爲知禮療傷的時候,隱總不甘被我單獨拋在角落裡的茅草堆上,總是想方設法的膩在我的背上,囔囔着說這纔是所謂的“寸步不離”。
熬過驟然忙碌了一倍不止的那五天,隱終於“清醒”了!早已被折磨得萬分脆弱的神經卻還是不敢放鬆,實在不敢想像清醒後的他究竟還會給我帶來什麼意外!而事實也證明,沒了病中慣常所用的撒嬌耍寶做外衣,清醒後的隱,其實不止難纏,還有一點陰險!
才清醒沒多久他就有心力和知禮吵吵鬧鬧,末了,竟慷慨的塞了一疊銀票給我說是要給知禮買補品。
直覺的認爲他的行爲存在着古怪!他明明在笑着的,但笑容裡卻多了一份心虛,明顯是在對我耍着什麼小心計!
不過……算了,懶得與他計較這許多!進了市集,忽然見着了一襲火紅的狐裘,豔麗的色,若穿在他的身上,一定很好看……突然開始幻想他穿上這襲狐裘後可能會有的樣子,我竟然會有幾分期待!想也不想的買了下來,順便給知禮也添了一件素裘。反正慷他人之慨,我無所謂!
出了錦緞莊就知道有人跟在我的身後,遠遠的跟着,沒有惡意,卻也沒有放手的打算。想必這纔是隱要遣我來此的真正目的。怎麼?想以此通知翔龍社律大少主嗎?還真是打的如意算盤!可惜,他錯估了一件事——那就是,對方的武功根本不及我!
師父曾說過我是個不可多得的習武奇才,倘若我有心,也許也能成爲一代宗師云云。當時我並不引以爲意,但當那天,在我輕易擊敗了師父之後才終於相信,我已將師父畢生所學盡數習練完全。從此,師父便再也不教我任何招數,只淡淡說了一句:世間能敗我者,從此,寥寥!
輕易甩掉對方,纔回到山上,遠遠就能瞧見隱正殷切注視着我的方向。明知他所等待的那個人並不是我,卻還是在那一剎,不可自抑的起了幾分雀躍之心。故意不言不語的閃過他的身邊,安頓好膳食,他卻還癡望着那方雪景,不肯死心的欺盼着。
“放心,沒人跟人。”忽然就揚起了惡劣的心情,我冷冷的給了他這個答案。看到他迅速回頭,我的心情纔好了一點。可是,當看到他眼中不容錯辯的默然與失落之後,我竟然涌起了幾分不捨。
……這輩子,都不想看到他這種傷心的樣子了!
於是,想也不想的,我就下定了決心:三天後,帶他去找“傳說”中的律測之!我想親眼看一看,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竟能讓隱如此牽念不休……心底,隱隱的,涌起了陣陣黑色鬱結。不想、不想放手……
終於,我還是見到他了,可是不是和隱一起——他被劫走了,從我的手在,被那羣人路不明的女子,“串通”了隱的馬一起,合力將他劫走了!
律測之的確可算得上是人中龍鳳,他望着我的眼中,雖滿是戒備與敵意,卻還在忍耐。是怕我會傷到隱麼?也只有如此沉穩的人,才值得隱如此傾心相待了吧?想到從今後隱的心思必然將全部託付在他的身上,那病中的嬌憨之態,也許今生都不可能再展現在我的面前……不知怎的,心裡的陰霾,便更深了一重又一重!
若非怕隱從此傷心一世,我真想直接殺了律測之,哪有可能還帶着他一起去救隱?
那個紗帳四起的曼妙涼亭,我想我今生都不想再見!就隔着那小小的庭院,隱無聲無息的在紗帳後熟睡,卻似棄世了一般,對我們的到來竟是一無所覺!幾乎不敢妄然的稍動一步,就怕看到終止了呼吸的他……直到尉遲暮破了陣、直到律測之將他牢牢的抱在了懷裡之時,他纔好夢方酣的睜開了眼,回了他一個纏綿繾綣的吻!
看着那紅潤的脣漸漸變得豔紅,真的很想……很想從中破壞!於是,我知道,就算沒有了師父的遺命,我也不可能放開隱了!原來,我也會打從心底,想要對一個人盡心盡力的疼寵!就是想對隱好,無條件的對他好……可是,不包括要眼睜睜的看着他和我之外的另一個人你儂我儂而什麼都不做吧!
所以我默不作聲的掏出寒匕貼在他的掌心,看到他茫然回神的樣子,隱忍了一個得償所願的笑意。終於將他的注意力引了回來……可是,他竟然清醒不到多久,又再度沉沉睡去!也因此,他當然不會知道,寒儀寒舵主後來上報的,翔龍社即將遇襲的事情!
明知他不可能離開律測之獨善其身,我理所當然要跟着他守護好他!律大少主竟然會問我究竟還答應了隱一些什麼樣的要求,我只回了四字真言:一、言、難、盡!
隱對我的要求具體究竟是什麼,其實根本不重要了,因爲不論怎樣,我都不可能再放開隱的。想要解除那些誓言嗎?真抱歉,我不想收回!所以,具體是如何,律大少主,我不想告訴你。
隱後來也不止一次暗示我,我對他的所有承諾完全可以成空……他真的單純的以爲我是受縛於那些承諾纔對他好的麼?他不笨啊,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跟我裝傻麼?在攀越盤龍嶺的峭壁之時,情不自禁的吻了他。看到他似被雷擊到似的僵楞當場,我終於隱忍不住滿腔的笑意,綻開了第一個舒心的笑。那雙寫滿了驚嚇與驚豔的眸中,清清楚楚烙着我臉上那滿滿的不容錯辯的笑意。在那一刻,在那雙眼中,只有我一個!原來,我也可以笑得如此純粹……真的,好滿足!
隱終於還是暈過去了,在等到了峰頂的那一刻,他縮在我的懷裡,再一次的成功逃避了現實!
有些怨他的,卻不想逼得他太緊。在他的心早就已有所屬的情況下,也許我該等上一輩子的。真的有點傻,即使明知希望渺茫,卻還是會覺得值得。那微微的酸澀與甜意,竟然讓我甘之如飴!
回到盤龍嶺,律大少主不出所料的開始變得相當忙碌。於是,終日陪伴着隱的責任,就完全落在我的肩上了。每天,看着他對着日月交替嘆息,不分時刻的期待着律測之的出現。他的寂寥與無奈,我都看在眼裡!可是,除了安靜的待在他的身邊爲他提供僅有的一份依靠之外,他從不讓我多付出半分。他單純的以爲,只要阻止我不去付出,就不會怕有傷到我的那一天。
該說他仁慈,還是說他狠心纔好呢?他不是無感,卻不想背叛測之……
我想我能等,可是,當那次,在律測之的表妹暮夕雅那兒聽到他對她爲我作媒的時候,我才知道,一廂情願的付出,最終還是令他困擾了!
會想常常抱抱他、親親他,只是因爲情不自禁,卻原來他竟是如此厭倦到恨不得將我早早推到別人面前麼?我不知道我的眼是否泄露了我的內心感情,總之,隱回頭看到我的存在時,表情是慌亂而自責的,幾乎可以說是小心翼翼的,他對我勉強笑了笑。
不想兇他,也怨不得他,我只沉默的抱起他回到住處——自從入住內苑以來,我已然成了隱專用的代步工具,忽然就有了一種荒唐的想法,化成了四個字,鏤在了我的心間:束手無測!只要我抱着隱陪着隱一天,律大少,就很難有機會從我身邊徹底的奪走隱。
也許這也是律大少心中的悲哀,畢竟他沒太多時間能夠好好陪着隱,所以才默許了我的存在吧?
不想看隱落寞的樣子,我終於還是帶着他走了趟前院,可是隱還是被律大魁首所下達的冷淡政策寒了心。回來的時候,他哭了,第一次在我面前,清醒的落淚,即使只有一滴……真的好心疼!
是晚,一直無暇抽身的律測之終於來了,燭光剪影之下,隱的笑靨竟是如此嬌豔!看到他毫不猶豫的投入他的懷裡,我退出了。一整夜,我仰望着天際,徹夜念着隱那個心滿意足的表情,第一次,感受到了深沉的無奈。
終究,還是進不了隱的心吧?
清晨,我依然掩不去心底的渴望,進入了隱的房間。被疼愛了一夜的身體,在微弱的晨光間,被鍍上了一層迷人的曖昧。突然就有種衝動,想要好好的吻着他,感受他……卻最終,只伸出了指,在他的頰邊留連。他的熱情,終究不會爲我而開放。所以,只敢這麼輕輕的碰觸他,哪知他竟會依戀似的偎過來,枕着我的腿,抿了脣勾起淡淡笑弧。
“醒了?”輕聲問他,另一手,卻眷戀着他絲緞般的發,久久不忍放開。
“唔!沒!……我還想睡……”他回答着,想耍賴,卻不知爲何還是睜開了眼。看清我的那一瞬間,他僵在那裡,動也不動。眼中的含意晦澀不明,似驚豔,卻有着一分惶恐與自責——奇異的反應。
“你是哪兒不舒服?”心一急,一把將他撈起,哪知入目所及,竟全是紅紅紫紫的痕跡!那是……
“啊……好冷!”他低叫着,羞赧、氣惱、無措、自厭等等情緒,在短短鬚臾間,閃了個遍!他這是在惱怒我如此唐突的注目吧?下意識的一把拉過被置於一旁的被衾中——嚴絲合縫!這樣子妖姣的隱,不想……不想讓別人看見!
不想問的,卻還是忍不住問了個笨問題:“這些傷痕……痛不痛?”
他一剎時羞紅了整張臉,一個人在那邊彆彆扭扭了半天之後,才久久憋出一句話:“無束,我要沐浴……”
如果我夠理智,就應該在張羅他沐浴時就退出房來的。可是我沒能抵制住想親近他的私心,於是腆着臉皮留了下來,堅持要幫他沐浴。他敵不過我的堅持,終於還是紅着臉勉強同意了下來。脫離了被衾的遮蔽,那一身曖昧的痕跡便再也無所遁形!
“怎麼會弄成這樣?”心疼他疲憊的僵硬,也很不喜歡看到那一身刺眼的痕跡。可是沐浴在霧氣騰騰的熱水之中,閉目假寐、含着滿足笑意的隱,格外的誘人!原本按壓在他肌膚上的掌,似有了自我意識似的,目眩神迷的,緩緩的、輕輕的,往下探向了那片柔軟……
……
哪知,這般唐突的舉動,竟嚇得隱差點載入浴盆之中。他死命的抓住了我造次的手,瞠大了眼,驚嚇過度得僵直了身體,大氣也不敢喘。
被揪緊的手很痛,可是不及心中的痛。傷他,是我最不願做的事,卻還是嚇到了他。怕是他,再也不會信任我了吧……想說對不起,卻隱隱知道我的心底,想要親近他的念頭,沒有一刻比這一刻還要強烈!
如今,到頭了吧……隱,應該會更迫不及待的,要將我推給別人了吧?!
“隱,鬆手了。”嘆息着,想最後一次感受他的溫暖,可是他被嚇壞了,沒有鬆開鉗制着我的手,也沒有聽出我話中的意義。也是啊,他從來沒有想過要爲我的心情負責吧?說要我,也許只是惡作劇的好玩而已吧?
“無束,你出去吧,我自己來就可以了。”我聽到他極力穩住慌亂,力圖鎮定的開啓蒼白的脣對我開口。
想再擁緊他,哪怕只有一刻鐘,我就放手的……可是他突然用力的掙扎……那麼急着想逃離我的懷抱,也許我真的嚇壞他了。默默的放鬆了雙臂間的力量,我終於還是妥協了,看着他狼狽的游到遠遠的一端警惕的看着我的樣子,我深沉的感到了自己的悲哀。轉身,無言的離開,不再回頭——這,應該就是隱現在急需的吧?
逃難似的,我避到空無一人的習武場,空曠的山谷中,只有我一個。依稀,似乎回到了我成長的山谷中,然而心境,已然不一樣了!展開那幅畫,一直不喜歡畫中血紅的花色,卻貪看着中人嫵媚妖姣的容顏,想到的,都是隱的愛怨嗔斥……嬌憨的,耍賴的,開心的,寂寞的……
畫中血紅的花色,意外的令我感到沉重的悲傷。隱不會再要我的陪伴了吧……
身後腳步聲在接近,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隱。他竟然追過來了!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一刻,我懦弱得不敢回頭,心中酸澀的,竟然會想哭!
他坐在我的身邊,小心翼翼的問我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澄澈的眼中,是滿滿的心疼與自責。他心疼什麼,又在自責什麼呢?是我做錯了吧,是我得罪的他,爲什麼他不氣我呢?
又或者,他對我,其實也並不是完全的不動心吧?
“隱,什麼是愛?”情不自禁的,我終於問了這個問題。師父曾爲了這個複雜的問題,譭棄了一生也終沒能看到透徹。而今,我似乎也墮入了這個死巷,出不來,卻惶恐着。
緩緩的,爲他道出我的身世,不爲什麼,只是忽然就想讓他知道。就算是臨別的辭行也好,想跟他說說話,也許,這是最後一次也不一定。
師父說,爲了心愛之人,即使毀去了一方天地,他也從不曾後悔……愛,就是這樣毀滅性的嗎?我不懂。
平靜的講着那逝去的曾經,我以爲我不會再傷心,卻在他的手貼在我的頰邊,才發現,原來我的頰已是一片冰冷。張着清冷的眸,對待日升日落,我以爲我的心傷早已平靜不痛,原來不過只是假像嗎?
莫名的,我的臉被隱的雙手捧着微微向上仰。他望着我的眼中,滿是心疼與安撫,眼中是莫名流着的淚,這是爲我而流的!
他緩緩的低下頭,軟軟的脣在緩緩靠近,眼角卻帶了一絲羞赧。猜不透隱究竟打算做什麼,我有着一抹疑惑,只是不知是否融入了我的眼底!他卻莫名的綻開壞壞的笑,眼眶中分明還積了不小心溢出的淚,卻是真正開心的將脣壓下,輕輕的、虔誠的,吻上我的額、我的眼瞼、我頰側的痕,最後吻住我的脣,吻去我所有的困惑……
他……第一次主動吻了我,爲什麼吻?我直到許久許久之後,才略能有所體會。可那之後,隱非但沒有說要我離開之類的話,反而像是病中似的緊緊的黏着我撒嬌耍賴,渾似什麼都沒發生似的……
日子再度回到這些天慣常見到的形影不離狀態,律測之望過來的眼神,雖短暫,卻也讓我清晰的感受到了他的釋然。也許……我在心底鬆了一口氣,隱已經做了決定了吧?
“你說過要對我形影不離的,對不對?”在睡前,他總愛枕在我臂上,悄悄的問我這句話,朦朧的夜色中,他的羞澀卻盡入我眼。
“是,除非你要我走。”我的回答,是緊緊擁住了他。
……
……
……
撫住胸口,被七尺劫心劍刺中的傷正灼辣的抽痛着,被震傷的肺腑也正撕咬着我的神智。我揭被站起,看到律測之卓然挺立在窗前的身影,淡淡的一笑:“我們該出發了。”
他回望向我,淡漠的點點頭。打開門,外面正是紅霞滿天……
隱,我們來救你!請千萬要耐心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