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郝一點帶着大理寺全體仵作對着七具焦屍徹夜未眠,謝載月也在牀鋪上翻來覆去,難以成眠。
只要一閉上眼,就會不由自主的想到那一日師門的慘況。師父、不知爲何上山來的師母、二師兄、三師姐,統統身首異處,面目猙獰,好像受到了莫大的折磨,天大的驚嚇。
謝載月的師傅名叫謝崖,和他一樣也是個孤兒,不過自幼師從武林名家,一身功夫了得,不過雙十年華,就已經開宗立派,收徒授藝。
對於謝載月來說,謝崖的意義還不止授業恩師那麼簡單。他是謝崖在山下撿來的棄嬰,不知父母是誰,鄉關何處,只知道打從記事起就跟在師父身邊,師父姓謝,他便也姓謝,師父好武,他便也寒來暑往的練功。
謝崖於他,如父如師。
謝崖和妻子一直無子,等到四十出頭,才接連生了兩個兒子,所以在他們的心目中,載月和連斐也如親生孩子一般。
謝載月的記憶中,師父一向與人爲善,師母也是位賢淑的婦人,他們又會和誰結怨?二師兄和三師姐,雖然沒少欺負他,但也是窩裡橫,絕不是出去惹是生非的性子,怎麼也會招來殺身之禍?
還有自己,究竟是被何人所害?閻王又爲何不同自己言明?
今夜無月,臥房內一片漆黑,謝載月用力睜着眼睛,逼迫自己暫時別再去想那一夜的血色。可理智下了命令,馳騁的思緒卻充耳不聞,依舊抵不過心裡對黑暗的恐懼之情。
乾脆起身重新點上燈,燭火亮起,夜燈如豆,屋內有了一線光亮,方纔極度害怕的心情也稍稍平復。
秋夜微涼,載月緊緊的裹住被子,終於迷迷糊糊的睡去。
夢並不安穩,他又想到人間蒸發似的小師弟連斐。
那一日連斐遵照師父指示下山採買,比他回來的還要晚。而連斐回來見到的,就是一地屍體和失魂落魄的謝載月。
連斐倒沒有很詫異,似乎也不怎麼悲傷,只是輕輕的嘆口氣,輕輕擁住癱坐在地的謝載月,誘惑而又意味不明的說道:“以後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了。”
謝載月不理他,嘴裡顫抖着:“都怪我,我今天不該偷偷跑下山。如果我還在這裡,一定不會讓大家死。到底是誰,到底是誰!我一定要將他千刀萬剮!”
連斐眼神閃動,輕聲道:“他們總是欺負你,死了……不是更好?”
謝載月猛地擡頭,可看見的還是師弟那一張溫柔的臉,盯着連斐看了半天,震驚稍散,暗忖是師弟還小,纔會說出這般話來,於是道:“師兄師姐雖然對我不好,可我從沒想過他們會死!更別說一直對我那麼好的師父師母!”頓頓,又堅定道:“我要去報官,對,去報官,必須要找出兇手!”
連斐的眸子忽然暗了一瞬,一藍一綠的異瞳,散發着殘忍而又霸道的光芒,“師兄,你要學會捨棄這些情感。親情、友情,這都不屬於你。別怕,我會陪着你,直到……”
也許是疲憊極了,或者是連斐的聲音太過柔和,謝載月竟然在連斐的懷中沉沉睡去。
這時,連斐周遭忽然光芒大作,他輕輕的撫上謝載月的臉龐,露出個得逞後的微笑,“載月,你的一切,我都會奪過來……我要你的世界只有我。”隨後,兩人便一起隨着光芒消失,血流成河的屋子瞬間安靜下來,更顯詭異可怖。
“不!”謝載月掙扎着睜開眼,已是滿頭大汗。
幾乎瞬間,謝載月又冷靜下來,既然閻王說這因只能我自己揭開,那必定有一切真相大白的那天!
躺在牀上想了片刻,翻了個身,餘光一掃,忽然發現牀邊隱約陷進去一塊,好似有人在這坐了很久。
會是誰?難不成在這大理寺之內還有故人?謝載月蹙起眉,輕手輕腳的下了個牀,又小心翼翼的推開門。
屋外沒有人,院落除了四處傳來的鼾聲和秋蟬的鳴叫,沉靜的像一副畫。
謝載月舉步向前,站在院中,這時明月乍然破雲而出,夜晚原本的陰沉之氣被一掃而光。
月光融融,人間平靜美好。
此時,宿在大理寺的衆人都已經睡夢沉沉。
來人間辦案,閻王許他可以領些俸祿,爲了最大程度上開源節流,他並沒有另外找地方住,而是選擇住在大理寺的宿舍。
段乾坤一時開恩,給他分配一間單間,緊挨着顏少卿的豪華臥房。
小院除了他和顏寒以外,還住着七八位同僚,基本上兩三人一間,正在此起彼伏的打着呼嚕。
謝載月站在院子中央,忽然就覺得有些孤單。又轉念想起京城乃是不夜城,食肆酒樓不少都是通宵達旦的營業,既然睡不着,不如出去覓食。雖說生魂不再需要進食,可對於謝載月這樣的吃貨來說,吃東西從來不是因爲需要才存在的,單純的就是因爲想吃而已。
想到美食,謝載月拍拍肚子,心情頓時輕鬆了不少,腳步輕快的準備推門出去。
一隻手剛放在門上,身後便有人喚他:“謝推官也睡不着?”
謝載月轉過頭,只見一位白衣美人正踏月而來。那玉石般的肌膚熠熠生輝,袖袍寬大隨風蕩起又格外出塵淡雅。
“顏少卿,”謝載月一愣,復又立刻想起段寺卿的教誨,對待顏少卿務必拿出十二分的尊敬和熱情,於是立馬笑眯眯道:“少卿,長夜漫漫,不如下官請吃飯?”
謝載月邊說,邊在心裡撥算盤,橫波給了自己二兩銀子,請上司吃點夜宵應該夠了吧?
顏寒的心情好像格外好,他淡淡一笑,客氣道:“哪能讓你破費,想吃什麼?我來做東。”
顏少卿真是人美心好,現在又有了個大方的品德,真是讓人佩服的五體投地啊!謝載月搓搓手,忙不迭的點了點頭,“大人愛護下屬,真是令人感動。”
顏寒輕輕一笑,伸手推開門,當先走去,謝載月趕緊跟在其後。
這一朝的京城名叫汴,位於內陸腹地,自有古樸堅韌的風範,但河道縱橫,人家參差,燭火晝夜不息,便也不乏溫潤柔情的點綴。
本朝繁華,汴城尤甚,勾欄瓦舍鱗次櫛比,酒樓茶館星羅棋佈,即便現在漏盡更闌,可街上依然喧囂如舊,各種活動不勝枚舉。
謝載月領着顏寒走過一座石橋,穿過熱鬧長街,終於來到一處略顯昏暗的背街。
顏寒不解道:“方纔長街之上小攤甚多,載月爲何要來這裡?”
謝載月生長於斯,立馬拍着胸口,神秘道:“跟着我不會有錯。”
話剛說完,謝載月腳下一頓,又用力的嗅了嗅,“難不成真關門了?從前這條街上有一家賣臭豆腐的,臭飄十里,晝夜都是食客攢動,可現在……好像沒聞到熟悉的味道……”
說着又要向前走,顏寒一扯他的袖子,問道:“臭豆腐是何物?”
謝載月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心想美人看似柔弱,這手勁可真大,轉頭道:“少卿是神仙,應該還沒吃過人間食物吧?”
顏寒凝望着載月,少有的低落道:“從前也吃過幾次,只吃過臊子面、陽春麪,卻不知臭豆腐是何物。”
謝載月先是一拍手,高興道:“好巧,下官最喜歡的也是麪食,不如,我帶大人去吃牛肉麪?” 又朝黑暗的小巷看了一眼,怏怏道:“這家臭豆腐堪稱汴城一絕,怎麼就不開門了呢。算了,今晚上就先吃牛肉麪,改日有空了咱們再來探個究竟。”
顏寒低頭看着他,失魂落魄了半刻,纔跟着念道:“牛肉麪,聽過這名字。”
謝載月那邊已經轉身,輕車熟路的帶起路。提起牛肉麪,他感覺到饞蟲大作,牛肉湯的香氣立馬就出現在了鼻尖。
麪攤上還散座着幾桌客人,各個面紅耳赤,顯然剛剛結束豪飲,還勾肩搭背的吹着牛。
謝載月看着白袍一塵不染的顏寒,又看着略有些髒亂的小攤,連忙問老闆要來一塊抹布,將桌子仔仔細細的再擦一遍,才請仙子入座。
顏寒坐在麪攤之上,竟然生出一兩份拘束,一動不動,還輕微的皺着眉頭。反觀謝載月,已經大大咧咧的端來兩碗麪,用腳勾開板凳,隨便一坐,介紹道:“大人,不知道你能不能吃辣,特地沒讓老闆放辣椒,如果覺得口味淡,我一會讓老闆再給你加辣。”
顏寒略微一掃,兩碗麪在秋夜中飄着嫋嫋白氣,自己面前的這碗綠白相間,很是清淡,另一碗則飄滿了辣椒,湯紅到見不清麪條。
“我也要放辣,像你一樣。”顏寒道。
載月正在倒醋,聞言一笑,道:“好。”
顏寒又指着載月手中的瓶子,“醋,我也要。”
“我說大人,你這口味和我還挺像。”說着遞過醋瓶,自己又起身問老闆要了一碟辣椒。
伺候好顏寒,謝載月迫不及待的開始吃麪,狼吞虎嚥。偶然一擡眼,卻發現對面的顏寒正探究的盯着面,那模樣好像在說,這能吃嗎?這是吃的嗎?過了很久,終於下定決定,開始慢條斯理的先喝湯,修長白皙的手握着粗陋的木頭勺子,差點讓謝載月走了神。
顏寒停下,問道:“怎麼了?”
謝載月喃喃道:“大人和我從前認識的一個人很像,他吃麪也總是喝湯。”
顏寒不答,只是舀起一勺湯,送到謝載月嘴邊,哄小孩似的說道:“牛肉麪原來是這個味道,很好吃。載月,你嚐嚐我的湯。”
謝載月猛地擡起頭,從前認識的那個神秘的白衣人也是這樣,明明比他大許多,可還是像小孩一樣,一鍋盛出來的面,卻一定要固執的喂他一口,“載月,你嚐嚐我的。”
謝載月走了神,無意識喝了顏寒一勺湯。
顏寒滿意的收回手,也不在意勺子對方用過,又一口一口的慢慢喝了起來,好像謝載月嘗過的湯喝着更鮮美了。
謝載月道:“顏少卿,你是不是從前就認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