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樁又奇又慘的案子, 乃是郝一點聽在刑部供職的師兄所說。
師兄弟兩人一起長大,現在雖進了不同的衙門,領導之間還有些暗戳戳的齟齬, 可郝一點和他師兄之間卻毫無芥蒂, 時不時還湊在一起交流業務。
昨晚上兩人吃酒, 師兄卻沒有往日話多聒噪, 只一個勁喝悶酒, 十分鬱鬱寡歡。郝一點覺得奇怪,詢問之下,才知道刑部停屍房剛收進一具屍體, 死狀極其悽慘,連師兄這樣的鐵漢仵作見了都食不下咽。
郝一點說到這裡, 忽然停下清清嗓子, 正色道:“王爺, 接下來的內容可能有點影響食慾,您老要不堵上耳朵?”
宋流光一怔, 心裡頓覺不是個味兒,在座數人,你怎麼偏偏來提醒我?難道就我看着膽小?這可不成,美人當前,丟啥不能丟臉面。於是擺擺手, 示意郝一點不要在意自己, 接着說下去。
郝一點點點頭, 默然低嘆一聲, 道:“這死者是位姑娘, 只有十三四歲,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 可……”
郝一點一哽,落下一滴眼淚:“可不知兇手同她有怎樣的深仇大恨,居然將她的屍體剁得七零八落。師兄含着淚拼了兩個時辰,纔將大大小小的屍塊復位。”
說到這裡,大理寺一干人等已是都面色一沉。尤其是宋流光,不知道是受到了驚嚇,還是對兇手殘暴的手法感到憤慨,一張臉黑中透青,簡直和倔老黑有得一拼。
郝一點接着道:“奇怪的是,這屍身並不完整,所有蒐集來的屍塊用完,依舊缺一塊。於是刑部又將搜索範圍擴大了整整十里,搜索一下午還是沒能再搜到任何屍塊。”
話音一落,衆人各自沉思,原本其樂融融的聚餐,立馬成了嚴肅的案情研討會。
過了好半響,劉渝一咳嗽,道:“說這個幹嗎,我們今天是請顏大人和謝大人吃飯的,講點有趣的事兒多好。”
郝一點也忙陪笑道:“對對,都怪我這張嘴,非要講什麼碎屍案。碎屍案多嚇人,想想就血腥,那胳膊腿亂飛……”
話沒說完,黑二孃一臉笑意,端着兩個盤子遠遠而來。盤子裡盛着各色肉串、蔬菜串,冒着白煙,散着香氣,所到之處,兩旁食客無不引頸而望。
“來咯!各位大人,你們的串兒來了!”黑二孃將兩個盤子依次放在桌上,又介紹道:“牛肉、羊肉、雞翅各十二串,茄子、土豆、豆角各三份,還有豬蹄三隻。幾位爺先吃着,不夠我讓老黑給你們開後門,再烤就是了!”
黑二孃說罷,笑吟吟而去。郝一點望着一桌美食,暗自嚥了口水,可顏寒不動筷子,他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
謝載月見狀,趕緊碰碰顏寒手臂。顏寒醒神,簡單道:“各位自便。”
郝一點踩着這話的尾音,挑了串茄子,美滋滋的開吃。
一旁的劉渝卻嘆口氣,道:“我……沒什麼胃口,你們吃,你們吃。”
伊典豪也皺着眉道:“我也……吃不下。”
再看宋流光和謝載月亦是面無表情,絲毫沒有對美食尊重的樣子。
於是,這頓燒烤,只有郝一點一人大快朵頤,大呼過癮。
烤架前的倔老黑無意間一瞥,見這一桌大多數人都肅然坐着,面前的盤子皆乾淨如新,不由暗自揣測,是我這手藝不行了?怎麼一個個的都只看不吃?
郝一點夾起最後一隻豬蹄,憨憨一笑:“既然沒人吃,那下官就包圓了?”一邊吃着,還一邊繼續說那案子:“對了,方纔忘了說,這死者的身份也十分耐人尋味,她啊,是張尚書府上的丫鬟,伺候尚書千金,並不是一般粗使的丫頭,只陪着小姐唸書彈琴。”
謝載月一驚,原來郝一點所述,就是老段提過的尚書府丫鬟之死一案,沒想到段乾坤對此案不甚瞭解,郝一點知道的倒是清楚,而且從這作案手法上來看,兇手很有可能惡念膨脹。
謝載月琢磨片刻,忽道:“王爺,不知道這案子能不能從刑部調來咱們大理寺?”
宋流光暗忖終於輪到他發光發熱,不禁嘿嘿一笑,自信道:“小意思,明天小王就去和聖上說說,這案子分分鐘到咱們手上。”
謝載月讚道:“不愧是靜王,果然是能力超羣,手眼通天。”
宋流光擡擡眸子,滿臉自豪。
到了第二天下午,案子果然從刑部轉到了大理寺,連帶着刑部尚書張步尋也跟着一起來了。
段乾坤帶着謝載月一起去交接,順便應酬亦敵亦友的張大人。
張尚書正望着天花板發呆,身後小吏捧着個匣子,垂首安靜站着。聽到段乾坤熱情的聲音響起,他才心事重重的回過神。
謝載月擡眼一看,只見張步尋五十多歲,氣質板正,樣貌比氣質更板正,髮型衣衫全都一絲不苟,不必開口,就能讓人感受到一股凜然正氣。
這樣的人,和惡念惡靈會有什麼關係?
段乾坤掛着職業化的微笑,恭敬又熱情道:“交接卷宗這種事,小弟走一趟刑部就好,怎能勞煩張大人親自來呢?”
張步尋比段乾坤樸實不少,沒那些笑面虎的花架子,只用公事公辦的口吻道:“段大人,老夫府上出了這樣的事,按道理也該交給別的部門來辦,才顯得公正清白。只是一開始架不住女兒哭鬧,纔想着交給門生來查,此間多有徇私的地方,還望段大人不要計較。”
段乾坤說着豈敢豈敢,心裡卻一個白眼翻上天,徇私這種事也能拿到檯面上來說?
張步尋揚揚下巴,身後的小吏立馬將匣子捧上。
段乾坤按捺心中歡喜,淡淡吩咐:“載月,匣子先放在你處。”
張步尋聽到謝載月的名字,連忙擡首一看,見對方十七八歲,樣貌乾淨俊朗,青松一般清冽挺拔,不由有些親切,和藹道:“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謝推官?你可破了不少大案,現在陛下都知道你的名頭。”
段乾坤得意一笑,嘴上卻說道:“張大人謬讚了,哈哈哈。”
謝載月斂神道:“謝過張大人誇獎,下官只是大理寺普普通通一推官,在段大人的培養和領導下,在自身責任心的驅使下,才僥倖破了幾個案子。”
段乾坤笑着點點頭,那眼神分明在說“謝大人很上道,本官很滿意。”
張步尋掃視二人一圈,咋舌道:“你們大理寺這風氣,真是絕無僅有。”虛僞,真是太虛僞了!
段乾坤故作聽不懂這話,兀自道:“聽說刑部諸位一心只有工作,平日裡各自爲陣,連話都不說一句?這種氛圍,段某也很欽佩。”
眼見二人火藥味漸濃,謝載月趕緊上前一步,含笑道:“張大人,此案日後還免不了麻煩您,還望……”
張大人擺擺手,道:“肯定配合,這點你放心。陛下說的好,無論是刑部還是大理寺,那都是奔着一個目標去的,那就是水落石出,緝拿真兇。小謝,你別看我和你們大人現在言語不和,實際上,我倆惺惺相惜着呢。”
謝載月起了一排雞皮疙瘩,跟着訕笑兩聲。
張步尋從腰間取下玉牌,遞給謝載月,道:“小謝,刑部繁忙,我時常不在府裡,你若需要去調查取證,不必和我先打招呼,直接拿着這個玉牌找管家,他一定會竭盡所能配合幫助。”
謝載月接過玉佩,暗道張大人明明人不錯,老段從前說的那些八卦,多是污衊罷?
這麼想着,張步尋又道:“這案子老夫已全權移交,如果以後抓不到兇手……那段兄的工作能力……不但是我,就是陛下也要懷疑了。”
原來在這等着呢,段乾坤豈會吃這個虧,神色不改,笑容依舊,道:“張大人說笑了,刑部破不了的案子,哪次不是大理寺來擦屁股?張大人恐怕是年紀大了,有些忘事?”
謝載月用佩服的眼神看着段乾坤,內心讚了一句,好大的膽子,好利的嘴皮。
張步尋倒也不和段乾坤計較,他不在意的一笑,站起身來,道:“陛下還等老夫進宮去解悶,就不在段兄這裡叨擾了。對了,段兄怕是沒吃過御膳房的小點心吧,哎,老夫吃着都有些膩了……”
“你!”段乾坤眼皮一沉,道:“有什麼可炫耀的?陛下時常召你入宮,那是因爲你閒!本官日理萬機,忙得很!”說着一甩袖子,頭也不回的走了。
張步尋悠悠嘆道:“又鬧小脾氣,嘖嘖。”
謝載月:“……”
謝載月簡單看了一遍卷宗,又風風火火去後院找顏寒。
顏寒正在水榭裡和劉渝下棋,深秋寒風瑟瑟,劉渝凍得牙關打顫,顏寒長袖廣舒,仍是一派黯然閒適。
謝載月看一眼劉渝,道:“老劉怎麼不穿厚點?”
劉渝哆哆嗦嗦道:“今年冷的比往年早,我這不是還沒反應過來。再說,我還年輕,根本不……不怕冷。”
謝載月笑笑,喊來衙役在水榭中升起火盆。
顏寒望着天,目光一瞬不瞬,淡淡道:“大約快要下雪了。”
閻王爺鐵口直斷,不多時天上竟真的飄起雪來。潔白似紙的雪花,飄飄蕩蕩,隨風東西,落在地面上很快化作一汪水潭,落在屋頂上卻細細密密織起一片冬衣,宣告天地即將改變顏色,人間要換季節。
劉渝一邊烤火,一邊看着卷宗,嘴上還不忘喋喋不休的吐槽:“真不是我說的,刑部辦事太不細緻,這種卷宗放在我們大理寺,一定是要打回去重新寫的。”
謝載月應和道:“不細緻,太不細緻!老劉,一會咱們再去發現屍體的地方看看。”
顏寒倚着橫欄,看着棉絮似的白雪,蹙眉道:“卷宗說,屍體是在城郊樹林挖出來的。可……現在下了雪,地面氣溫又高,雪一落到地上便化成了水……恐怕現場已是泥濘一片,沒有什麼證據可尋。”
謝載月一愣,立馬站起身,道:“顏大人說的對,我得趕緊去看看。”
顏寒一動未動,而是沉吟了片刻,道:“不如兵分兩路,你和我去張府盤問,老劉帶人去城郊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