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隨著那句話落,原先一直背身坐著的女子也終於轉過身來。
女子的面容就如她的名字一樣……
靜閒。
安靜而又素雅。
只這般遠遠望著她的面容,就彷彿能夠撫平這顆浮躁的心。
崔靜閒生得一張銀盤臉,眉眼有些彎,像月牙一樣,好似天生帶著笑意,兩汪眼波也格外清亮,只是臉色還有些許蒼白,就連眼下也帶著些烏青。
王珺知道她這是暈船還沒緩過來,便上前幾步皺著眉問道:「表姐的身子還沒好?」
「我慣來是不喜歡坐船的……」
崔靜閒的嗓音很柔和,帶著些吳儂軟語的軟糯,等握著王珺坐到自己身邊才又與人笑著說道:「不過也礙不了什麼事,等這些日子在家中好生歇上一遭也就好了。」
王珺耳聽著這話卻是輕輕皺了皺眉。
只是還沒來得及說話,便瞧見容辭打了簾子端了那紅漆托盤走了進來。
容辭一面給兩人重新奉了茶,一面是與王珺說道:「表小姐可莫聽小姐說這些逞強的話了,咱們在船上半個月,小姐便沒一日歇好的,偏還得瞞著侯爺夫人恐他們擔心。您瞧瞧她這衣裳,卻是比咱們出來的時候又小上幾寸了。」
王珺聞言,便循目看去。
瞧著瞧著,原先緊皺的眉便又攏了些。
她知道表姐有暈船的毛病,以前她們從金陵來長安的一路,表姐便一直窩在船艙裡頭,沒想到都過去這麼多年了,還是老樣子。
崔靜閒看著她皺眉的眉眼,仍是很好的模樣,她握著王珺的手輕輕拍了一拍,而後是柔聲笑道:「真不礙事的,你呀,也別聽容辭這個丫頭誇大了。」等這話說完,她見容辭還要開口,便輕嗔了一聲:「好了,你去把裡頭兩個錦盒取出來,便下去。」
容辭聞言,自是也不好多言。
等福身應了聲,便打裡頭取出了錦盒,而後是退了下去。
「原本昨兒個我也該去王家拜訪,只是我這身子骨,沒得壞你們興致……」崔靜閒這話說完,便把兩隻錦盒推到人前,跟著是又一句:「我知你近來在研究王先生的書法,前段日子在會稽倒是尋見了幾本真跡,便給你取來了。」
等這話一落,是又指著另一個盒子,說道:「這是給小禎的硯臺,雖然比不上徽州那處的,卻也不錯。」
王珺喜歡崔靜閒,不是沒有緣故的。
她這個表姐無論是待人還是接物,都沒得說,許多你與她閒聊起來的隻言片語,你自己都忘了,可她卻會幫你記在心中。就如這王先生的書法,若是她不曾記錯的話,還是當初她們來往書信時,偶然提過的一筆。
她自己都忘了,可崔靜閒卻還記著。
王珺把兩隻盒子疊在一起,同人笑著說了謝:「小禎前些日子便一直與我鬧著要換那硯臺,只是京中一直尋不得好的,表姐這方硯臺倒是成了及時雨。」
崔靜閒見人喜歡,臉上的笑意自是又柔和了許多。
她如今因爲暈船的緣故,身子骨還有些懶,索性便又重新換了個坐姿,而後是取過一側擺著的蜜餞吃了一口,等那股子酸意入口,勉強醒了些神,才又看著王珺說道:「昨兒個,我聽母親說起王家的事了。」
「嬌嬌,你和姑姑可還好?」
這話雖然沒有明說,可其中意思自是分明。
王珺知道她說得是林雅,臉上的笑意較起先前也淡了許多,她握過桌上的茶盞,等用了一口茶,才與人說道:「我倒是沒什麼,只是母親她——」
她說到這,卻是又停了一瞬。
母親和父親如今還分居著,家中的奴僕雖然明面上不敢說什麼,私下卻是議論紛紛,不過這到底是父母的私事,她也不好多說,便也只能與人說道:「母親和父親也不會有事的。」
崔靜閒見她這幅模樣,隱約能猜出幾分。
不過她也知道這些內宅私事不好多說,便也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沒再往下說。
王珺知她擔憂,也輕輕回握了一回她的手,露出笑顏。
而後兩人便說起女兒家的閨話來。
……
等到崔柔和王珺回去的時候,已是申時時分。崔長豈原是不捨得她們就這樣回去,可崔柔是家中大婦,事務繁忙,自然不好多待。
好在王、崔兩家離得也不算遠,來往倒也方便。
母女兩人剛到影壁,還沒坐上馬車,就看見不遠處有一人一馬正朝這處過來。男人是個生面孔,看起來三十有五的樣子,穿著一身水藍色的長袍,面容溫潤。
來送崔柔母女出去的人正是謝文茵身邊的大丫鬟,見她們循目看去便壓低了嗓音說道:「這是溫將軍,這趟回來的路上遇見一羣水匪,侯爺受了傷,還是多虧這位將軍幫的忙。」
這樁事,先前崔柔倒是聽謝文茵說起過。
聽得時候,她是真得膽戰心驚,還想著這位溫將軍實在是個厲害的。
沒想到如今瞧見了,卻是這樣一個溫潤的郎君。
這樣的郎君瞧著一點都不像那戰場廝殺的將軍,倒像是一位通文識書的文人,不過崔柔心中的念頭也只是這麼一遭,縱然這位溫將軍救了哥哥嫂嫂,可於她而言,到底也是外男。
時下雖然民風開放,可有些避諱,該避還是得避。
因此她也沒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而後便由人扶著坐上了馬車。
倒是原先站在崔柔身側的王珺,眼看著那人的身影,神色卻有些微怔。
她是認得這個男人的。
大名鼎鼎的威武將軍溫有拘。
蕭無珩麾下最得力的副將,也是日後的榮安侯。
不過王珺記得他,卻不是因爲他的頭銜和身份。
而是因爲有一年,她去墓地祭拜母親的時候,遠遠看到這位榮安侯跪在母親的墳前。那還是在臘月的時候,天上飄著鵝毛大雪,而他披著一身竹青色的大氅跪在母親墳前,往日挺直的脊背一直躬著,手虛虛落在半空似是想去撫一撫墓碑,最後卻還是收了回來。
那時她心中便覺得奇怪。
她從未聽母親提起過這位榮安侯,可當日榮安侯那副樣子,明顯是識得母親的。後來她想尋人問一回的時候,得到的卻是榮安侯回了邊陲的消息。
後來,一直到她死,也沒能等到榮安侯回京。
崔柔已經坐進了馬車,眼瞧著王珺一直在外頭停著不動,便一面撐著簾子,一面是半傾了身子探出車廂問人:「嬌嬌,怎麼了?」
王珺耳聽著這話,倒是回過了神。
她匆匆說了句「沒事」,而後便收回了目光,由人扶著坐進了馬車。
只是在坐上馬車,耳聽著外頭傳來男人「籲」的一聲,她還是忍不住掀起一角車簾,看著崔柔問了一句:「母親識得這位溫將軍嗎?」
崔柔聞言卻是一怔。
恰好此時車簾半掀,她往外頭看去,正好瞧見翻身下馬的溫有拘,眼看著男人的模樣,她也只是柔聲笑道:「我怎麼會識得這位將軍?」
等這話說完——
她便又跟著一句:「好了,如今時辰差不多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王珺眼瞧著母親臉上的確是一副不識的樣子,便也暫時斂了心中這份疑惑,她輕輕應了一聲,而後便落下手中的車簾,重新端坐好。
而外頭剛剛下馬的溫有拘,眼瞧著不遠處的那輛馬車,許是察覺到有人在看他,便循目看了過去。
身側有小廝過來牽馬,客客氣氣喚他一聲「溫將軍」。
而他長身玉立,望著那輛開始啓程的馬車,臉上也仍是溫潤的笑容,只是在瞧見那翩躚翻動的車簾,露出裡頭坐著的兩道身影時,臉上的笑意卻是一頓,緊跟著先前那雙溫潤的眼睛也顯露出了幾分不敢置信。
他身量高,縱然這樣站著,也能平視馬車裡的光景。
自然……
他也能夠清晰得瞧見靠著車廂坐著的貴婦人。
那位婦人看起來不足三十五,生得一張銀盤臉,雙目清潤,脣角含笑,不知說到了什麼,就連那雙杏眼也是一片笑意。
溫有拘望著那道身影,步子竟忍不住往外大跨了一步。
只是馬車轉了一個彎便出了影壁,而那道身影,也隨著馬車的啓程消失在他的眼前。
小廝看著他這幅模樣卻是一怔,疑聲問道:「溫將軍,您怎麼了?」
溫有拘耳聽著身後小廝的聲音卻是回過神來,只是他仍舊不曾轉身,目光也一瞬不瞬地望著那輛越行越遠的馬車,卻是過了許久才啞聲問道:「那輛馬車——」
他說話時的聲音,與平日並無什麼不同。
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這顆心跳得有多厲害,像是強抑著自己的情緒,就連負在身後的手也忍不住攥緊了些。
小廝雖然疑惑他的問題,不過也沒說什麼,只是笑著同人說道:「那是咱們姑太太。」
溫有拘耳聽著這話,呼吸卻是一滯。
武安侯府的姑太太,崔長豈的妹妹,他自然是知道的。
沒想到……
她竟然是成國公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