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女畫家朱琦?就是那個——?”
我謹慎地打量四面的展廳。在精心設計的照明下,簡單卻極富品位的字體浮現在白牆上,是各位畫家的生平介紹。一旁貼着描繪背景的作品畫作,畫作下襬滿了開幕當天各界贈送的豪華花束,好令人對畫作印象深刻。
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掠過我的頸後。
這感覺是從哪來的?
我想起展場入口的橫幅,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似乎來自那橫幅上龍飛鳳舞的字跡。
橫幅上的字跡太過潦草,當初看到時我只認得一鱗半爪,並沒有特別的感覺,不過劉耀勇的話卻打亂了我的思緒。我突然想起之前看過的朱琦背景資料,其中有一條,朱琦在任教於首都大學前,曾在藝術家聲名鵲起,記得她曾作爲女畫家嶄露頭角——這個新銳畫家朱琦,就是那個殺人案件的朱琦嗎?
於祖佳因爲手機響,打開機蓋通話,腳步輕盈地走向展覽大廳的門口。
劉耀勇看出我的疑惑似的,在旁邊問:“你肯定讀過有關我小媽的資料?全城人幾乎沒幾個人不知道我的父親,朱琦被稱爲劉夫人。但二十年前,你應該知道,小媽算是下嫁,劉震撼,只是朱琦的丈夫。”
這就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藝術版嗎?
“對,朱琦就是那個女畫家。有關我的小媽和她的畫,我們一家人過了20多年,應該說,我最有發言權。她雖然近來很少作畫了,但不能否認她的藝術水平。她的畫確實好,畫壇很多新老畫家對此衆口一詞,說她發現了繪畫的新視角,只不過一般人不怎麼接觸這個圈子罷了。”
“我不太懂,你說……朱琦的畫水平很高?”
“不只是我愛屋及烏的認爲高,是專業人士和畫商們認爲高。”劉耀勇顯得理直氣壯地說,“我私下裡收集了關於小媽畫作的評論有50多篇,大部分是褒揚文章。你如果有興趣的話,回頭我發個資料包給你看看。
小媽主要是創造了一種新畫法,在畫油畫時將中國畫傳統技法揉進去。更重要是在油畫顏料方面有絕活,從古老的硃砂、石青、胭脂,到現代丙烯原料、植物色素、金屬材料和化學成分等,無所不用,也有人誇張地稱她爲女版徐悲鴻。”
走進畫展長廊深處,作品尺寸也越來越大。劉耀勇引我看旁邊的一幅畫,那張畫的名字和某部女性電影同名,叫做《紅白藍》。第一眼看上去,我便感到睫毛一顫,心被觸動了一下,就像是在他鄉、在繁亂的鬧市和擁擠的人流中,突然邂逅久別的朋友、同鄉或看到熟悉的面容似的,我興奮而緊張地發呆。
畫面中有三個年輕女人,都長得很漂亮,像同一張臉似的;但她們衣着不同,各自以不同姿勢站着;後面是黃土地的背景。這三個女人和顏色有什麼關係呢?劉耀勇在旁邊又評點起來。
“你看這三個女人長得那麼像,會以爲畫家畫的是三姐妹,或者畫的是一個人。
都對。又都不對。怎麼說呢?其實她們就是一個人,但又確實不是一個人。你看,那站在稍後面的女人,穿描花的斜大衿上衣,繡領口、紅袖口,下面是錦上刺花的裙子,髮髻高盤在腦後,兩手捏着個手帕,怯生生地壓低眼神看着人。你說她是什麼時代的人?“
“應該是民國的女人,交際花什麼的吧?”
劉耀勇點了點頭:“對。你看中間那女的,湖藍布衫和短裙,已改變了舊式樣,尤其是我齊耳的短髮和寬鬆的平底帶絆鞋,與人正視不卑不亢的眼神,便鮮明地呈現了女子生活的年代——”
“好像‘五四’時期的新女性。”
“是呀。再看看前面這個,披肩長髮隨意扎着,雪紡衣服款式時尚,寬鬆自然。無拘無束,攤開雙臂,微笑着遐想,像是要飛翔似的,完全是一副現代派開放女性的形象。“
我若有所悟地說:“把這三個女人放到一個黃土地背景上,是想在某種程度上敘述女性的歷史,或者反映女人的命運嗎?”
“應該這麼說。你既可以把她們看成是一個人,也可以把她們看成是祖孫三代,假如生活在不同的時代該是什麼樣子,畫家用色彩語言解讀女人們的人生。”
說到這兒,劉耀勇強調地停頓了一下,“但是,這張畫更值得研究是在下面,你從側面看,就會產生多棱變化效果,那些年輕女人變了,你看,變成什麼樣子了?——”
我站在劉耀勇的角度看那幅畫,頓時驚訝得叫起來,那三個衣着各異的漂亮女人變了,霎時間衣服隱去,只剩下宛如初生嬰兒的肌體,雖然畫面朦朧,但仍能看出那肌體的蒼老,肋骨凸顯,肌肉鬆弛,雙眼枯陷。那分明是三個死去或行將死去的老女人。我嚇得後退了兩步——那三個漂亮的女人依然在我的對面望着我。看到這幅畫作,我立刻感到口乾舌燥。
我呆立片刻,仍然不願相信地又走到畫前,從側面看了一遍,還是那三個老女人。
再回到正面,還是那三個花枝招展的年輕女人。我來來回回看了幾遍,越看越犯迷惑。
“這就是小媽獨創的立體畫,很神奇。”劉耀勇此時語氣激昂,像是在說自己親生母親似的驕傲,“每幅畫都有多層意義,給人多角度理解。你再看下面這幅《我的婚姻誰做主》,穿大紅衣服的女孩,兩眼含着淚;
母親兩鬢蒼蒼,愁容滿面,在爲女兒梳頭;旁邊的畫面深處,有個老男人戴着紅花,站在木板車旁等着,不耐煩地瞪着眼——再靠前從側面看這幅畫——瞧它變了,女孩居然幻成了大肚子山羊,母親則變爲半截枯死的樹樁,而畫中的板車和男人,則化成了黑色岩石的背影,整幅畫像施了魔法似的。”
“不曉得這樣子的畫是怎麼畫的?”我由衷佩服地說。
“剛纔我說了,我收集了一大堆專家寫的文章,他們都沒弄明白。有的從反光礦顏料、調和劑方面研究,有的從多層覆色、化學處理上作技術分析,有的從透視角度,什麼多焦點構圖進行試驗對比,等等,統統都沒弄清楚——我問過小媽,她卻笑着說,對不起,這是女人的秘密哦。“劉耀勇黯然神傷。
我痛恨自己的天賦,因爲我感覺他的哀痛深沉無虛,無法控制被感染的我強行轉過頭去,幾幅靜物畫掛在畫展長廊起始處。
相較之前看到的宛如有着魔性的肖像畫,現在看到的這幾幅靜物畫又是另一種風格,下筆輕盈,色調也較爲明亮,我因此鬆了一口氣。
我先瞧了一眼,發現這幾幅畫雖然落款也是朱琦,卻都以童話爲題材,便放鬆心情觀賞。看着看着,一股涼意卻逐漸包覆了我的心。
一個身着黑色披風的女人,面無表情地觀察着遠方的七個小矮人,他們正爲白雪公主的死哀慟不已。
長滿青苔的巨大紡車背後,是被荊棘圍繞着的廢墟。睡美人倒臥在黑暗中,死體的周遭滿是蜘蛛網和灰塵。
快樂王子鑲在眼中的寶石已被挖去,身上的金箔也全被剝離,銅像寂寥地佇立在廣場中央,腳下瑟縮着一隻氣絕多時的燕子。
“哇!畫是很美,不過這畫家也太陰暗了吧。”
身旁歸來的於祖佳發出驚歎聲。
我也有同感。
畫中纖細的線條充滿知性感,色彩與構圖既前衛又華麗,但畫家的目光卻冰冷無情。
童話中,睡美人得到王子的愛而甦醒,快樂王子將財富分送給窮人而感到滿足,然而,畫家觀察他們的視線卻閃爍着冰冷的光芒。
這種冰冷的光芒籠罩了展場裡每一幅畫,在這幾幅靜物畫之後的油畫,包括那些奇幻之作都是這樣。
“我好像看過類似的新聞,只不過沒想到對號入座,更想不到我們相夫教子的受害人居然是位才華橫溢的女畫家——”於祖佳突然說道,排解了我的抑鬱心情,我感覺到他心中的懷疑,畢竟這太過湊巧。
“其實中外歷史上生前默默無聞,死後流芳千古的人不勝枚舉,好像綠教戰神薩拉丁,如果不是他叔叔謝爾庫赫1160年帶他去參加埃及戰役,並把他造就成一個爲伊斯蘭而戰征服者,他可能會在大馬士革默默無聞地度過一生。這種蹉跎歲月,一舉成名的現象特別是在藝術界較爲多見,被埋沒的大畫家、大作家不計其數,外國有衆所周知的梵高,本國則從秦漢到民國時代,每個時代就有很多例子。
畢竟藝術價值應該是超越生命,超越歷史的。許多人臨死說,要將他們的書畫全部銷燬,可家屬最終沒有按他們的意思辦,所以纔給我們重新認識他們另一面的機會。“劉耀勇嘆息着,“也難怪你們聯想不起來,畢竟近些年我小媽漸漸淡出了藝術家圈子,在我出事之前,她很久沒有正式作畫了。”
“哦?”於祖佳語氣猶疑,“那她爲什麼突然……”
“後來……小媽似乎預料到自己的死期將近,所以開始日以繼夜的作畫。”踏進展場後,眼前這一個病怏怏的男子接連用平淡的語氣說出驚人的事件,讓我和於祖佳都不知該如何是好,特別是我這個小老百姓。從穆彤彤的血案至今,這一連串的事已經足以讓我驚訝一整年,無法想象這是我平常熟悉的世界。從讓那個名字進駐我的心房後,她正一步步改變我們的命運。
“我是前兩天甦醒的,醫生們說這個是醫學上的奇蹟,但我寧願自己沒有醒來,因爲我,忘了很多東西,也錯過了很多“,劉耀勇唏噓着,完全改變了我對他的固有印象,”最讓我痛苦的是,甚至沒來得及看小媽的最後一面,好像她用自己的生命作爲祭品喚醒了我……妹妹告訴我,遺作展中展示的那些作品,全是小媽在過世前一個多星期完成的。
當時她以異常驚人的氣勢飛快完成。以往她作畫總是一點一滴消磨精神,慢慢完成作品,這與當時的她簡直是判若兩人。其中還包括許多不適合展出的素描。每一張素描都是同樣的內容——一個女人倒臥在紅蓮般火焰旁。小媽將自己死去的景象描繪成數十張素描,成品在那兒……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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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星期?正是朱琦表現出精神問題趨勢的那段時間,難以解釋的不安感再度重擊我的胃。我下意識的看過去劉耀勇手指的方向,一瞬間,只感覺周遭的溫度下降,空氣變得冰冷。那幅被我們下意識忽略的畫,描繪的背景是宛如時時刻刻都被陰天籠罩的房間。
空曠寂寥的房間。
季節應該就是現在,是夏末吧。被遠景吞噬的高樓大廈,低矮的天台宛如蹲坐在頂上。深沉的灰色和淡淡的粉紅色交織成陰鬱色澤的紅蓮般火焰,看似就要融入只餘幾許微光的沉重天花板中。
畫面有點淒涼,令觀看者不禁也情緒鬱結了起來。我覺得越來越不舒服。
好熱,熱到讓人受不了。
不知爲何,我無法正視眼前的畫作。
那幅油畫有種揮之不去的沉重感。然而,裡頭卻蘊藏了一股猶如殘火悶燒的詭異熱氣,讓人不由得入神。
我轉開目光,其他畫作映入眼簾,都是油畫。平淡的、大同小異的風景畫。
所有作品似乎都以同一個地方爲題材。夏日的起居室,充滿空虛的倦怠感,喪失色彩的季節。連續好幾幅都是類似的構圖。剎那間,我產生了錯覺,彷彿整個展場就是一幅油畫。
曇花一現的晴天、追逐着紅蓮般火焰的飛蟲、在房間閒庭信步的人們、嬉戲玩耍的孩童,這是隨處可見的祥和景象。
然而,每一幅畫都令我感到莫可名狀的恐懼。
畫中地板上,坐着一個身穿白紗衣裙的女人,正張開細軟的雙臂,向前傾伏着身子——宛如《小時代》的顧裡,平心靜氣在練瑜珈,雙眼半睜半合,沉醉在神秘氛圍的遐思中。
流水似的長髮,明月般的臉盤,柔順而俊美的身段,雖看上去有些冷豔,但周身充盈着迷人的魅力。她就是出現在無數男人夢中的那個恩物。但無論從體態、衣着、身段看,我都感到這個女人似曾相識,我走過去站在側面,從另一個角度觀察着。
畫上大片白色在逆光下驟然泛黃,傾身向前兩手將要伏地的女人,雙眸變成了赤紅凌厲地一閃。宛如野獸扭動身軀追逐,目標是我!
那幅畫向我撲來,打算捉住我。轉眼間,越變越大的畫便逼近了我。幻化自如又強大無比。
火焰中又出現一道光不停地閃爍。像是在高空爆裂的煙火,放出絢爛奪目的光芒之後,瞬間迴歸黑暗。
撲面而來的火光如同豔紅毛毯完全覆蓋天花板,我後退一步,覺得呼吸困難,好難過,如同陷入無法逃脫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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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睛,理所當然的空無一物,我不由得拼命擦汗。
太誇張了,居然光天化日之下產生幻覺,是不是空氣不流通啊?展場這麼多人,空調應該開強一點嘛!
好渴。身體越來越沉重,酸液不斷從胃部涌上喉頭。
身上的黑色夏季線衫因汗水而溼透了。啊!啊!好難過!
好大的火——我得快逃!
我驚覺自己竟然在想這種事。
逃?往哪逃?
——快逃出去!趕快往回走,遠離這裡。快點!現在還來得及。
於祖佳和劉耀勇交談的聲音距離我很遙遠,反倒是周遭看畫的人們竊竊私語被我聽到一覽無餘,畫商和畫家、愛好者和評論家,他們似乎心不在焉又彷彿樂在其中。在他們開朗又光彩四射的表情下帶着些許劇毒的惡意,那是畫展特有的氛圍。
畫框開始扭曲變形,不停向上再向上。
好熱,這裡實在太熱了。看吧,我就說嘛,畫都要溶化了!我微微地將頭轉向後方,看到燃燒旺盛火焰正一步步將畫紙燒掉。不,那是像海浪一般起伏的紅蓮之炎從畫中噴薄而出,熱風從中心呈放射狀地吹出,被煽動的火焰宛如羽毛般散落消失在空中。光輝佇立在火焰消失空間中,殘餘熱風讓女子頭髮飛舞起來,讓人聯想到煉獄火炎。
周遭人們的臉孔也開始扭曲。眼鏡啊領帶啊,都變形呈波狀抖動着,就像海市蜃樓一樣,越來越模糊。地板繞着圈旋轉,越來越快。場內人聲嘈雜,越來越刺耳。
我必須離開這裡!
我跨出一步,試着移動身體。但是一想奔跑,頭就痛得不像話。這應該是因爲肩膀痠痛吧,肩頸一帶痠痛嚴重的時候,連帶也會產生頭痛呢。不過爲什麼肩膀會這麼酸呢?是因爲搬了重物嗎?
身體完全不聽使喚。我搖搖晃晃地走着,似乎因此撞到了人,我知道人們都驚訝地看着東倒西歪的我。
現在沒時間管這些事了,我只想立刻離開這個展場。
場內人聲嘈雜,比剛纔更加刺耳強烈的聲音彷彿正加速向我襲來,如今已成了震耳欲聾的噪音,在我周遭迴響着。
放我出去!讓我離開這裡!
我完全陷入驚慌之中。心跳聲撲通撲通地以詭譎的速度傳遍全身,在我身體的每個部位響起。有一股衝動令我想放聲大哭,再出不去,我就要被火焰抓走了!
再走幾步就是出口,但我的逃亡又失敗了。
拐個彎,擡起頭的瞬間,那一幅畫正等着我。
這應該是畫展長廊掛的最後一幅畫,最後一幅也是最大的一幅。
火!
畫中噴出大火!紅蓮火焰伴隨聲響舔舐天花板。陰暗且熾熱的色彩以犀利的氣勢逼近,我不禁遊目四顧,下意識舉起雙手意圖防禦。
我感到自己全身是火,火焰開始燃燒包裹着我身體血液肌肉,燒出霹靂聲音和烤焦味道。然後……火焰居然化作女子人形將我包圍!
先是我抵禦的雙手被火蛇纏繞,我極力想抽回雙手,但卻只能作些許移動,我感到自己雙手已經完全麻痹,失去所有抵抗力。我不但無法將手抽離,反而被拉近到火焰女子身前,女子的火焰已經完全包圍我手臂,它手臂與我手臂已經合二爲一。
它將我拉到貼在自己身上,它帶着的強烈血腥味使我腦中一陣昏眩,心中恐懼像要將自己撕裂一樣。貼着我後,女子身體也開始油質化,紅色油質爬到我身上,開始攻城略地。我感到自己全身都麻痹,油質面積越來越大,繞過我修長的腿、高挺翹起臀部、水蛇般柳腰和嬌嫩背肌,逐步與我溶合起來。我喚起一種明悟,她是要佔據我這青春的身軀!
我極力掙扎,不斷試圖扭動身體去逃避,但都只能轉動分毫,完全沒法阻止自己被慢慢佔有着。這簡直比死還要可怕,看着自己被如此恐怖生物一點一點緩慢吞食着,我心膽俱裂尖叫起來。恐懼至極尖叫聲響遍徹野,但卻沒有任何人聽到。
忽然,在光芒彼端我看見了什麼。
——是手。
某人高高舉起了手……手中持有一物。
是手槍!
那隻手握着一把閃閃發亮的巨大手槍。
看似十分銳利的巨大手槍開火了!
子彈逐漸加快速度,向與我合二爲一的她逼近。
呼!劃裂空氣的聲音掠過耳際。強烈的衝擊劃過頸部。
噗咻!鮮紅的色彩潑灑成一片,佈滿我的視野。
就是這把手槍殺了她!
……我,死了嗎?
有人在我耳邊發出淒厲的尖叫聲。
“小丫頭,醒一醒!”
一雙手抓住了我拼命搖晃,耳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然後我發現自己可以呼吸,我想出聲迴應,卻喪失了語言能力,我猶如金魚般不停地開合雙脣。總算,像是黏在牙板上的雙脣能動了。
我聽到古怪的聲音,然而,在眼前逐漸模糊的景色中,我才察覺那竟是我自己的哀號。
剛纔發生了什麼?
於祖佳小聲告訴我,我剛站在那裡,劉耀勇就走了過來,繼續他指點江山的評論,於祖佳也樂得套話,卻不料瞬息萬變。我想了想,告訴他我只是有些貧血所以暫時昏厥,並未大礙,但我自己知道不是,剛纔發生的一幕是幻覺嗎?是耶非耶?爲什麼如此真實?朱琦,想告訴我們什麼嗎?如果不是那一槍,現在的我又會怎樣?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
畫展的關門時間快要到了,廣播提示中,人們三三兩兩的出門,於祖佳和劉耀勇的對話還在繼續。雖然我是一點也不想在這裡呆下去,但劉耀勇也不離開,就站着跟我們說着冷冰冰的對白。
“你準備搬家到哪兒去,我們近期可能要登門拜訪?”
“沒有啊,我爲什麼要搬家?”劉耀勇戒備的看看我們。
“……我以爲那房子現在是案發現場。”於祖佳是真的詫異。
“沒錯,是案發現場。可是我還要住在那兒。”劉耀勇的話裡有種說不出的堅定。
“這樣會不會不方便啊?畢竟……是凶宅。”
“會嗎?我不覺得。”劉耀勇語氣淡漠的如同死人。
“哦,你不覺得就好。反正警方已經認定你小媽是自殺……你們又不是嫌疑人。想住就住吧。”於祖佳的話語裡下了套,不過對方看起來不咬鉤。
驚魂未定的我聳聳肩膀,旁敲側擊。“其實我覺得他就是覺得,你跟你同父異母妹妹住在一套房子裡。就算兄妹感情好,也難免會有人說閒話。要知道人紅是非多,何況富人區少不了無所事事的闊太太、家長裡短的長舌婦,她們是八卦的私生女,世上所有秘密的天敵!”
根據我在軍區總院的觀感,似乎劉細君只是單純的戀兄,而劉家其他人對此一無所知,不過人心隔肚皮,現在我不敢打包票了,是不是可以以此作爲偵破方向呢?
“哼,讓他們說去吧,反正我沒做虧心事。”出乎意料的,劉耀勇聽到劉細君的名字完全沒反應,讓我想起了一種很狗血的可能性,莫非是?
“沒錯,如同許多人猜想的那樣……我失憶了。”劉耀勇的聲音平淡如水。
所謂失憶,就是指由於腦部受創和打擊產生的意識、記憶、身份、或對環境的正常整合功能遭到破壞,因而對生活造成困擾,而這些症狀卻又無法以生理的因素來說明。
按照劉耀勇的自述,雖然從死亡線上被拉了回來,但腦部受到劇烈衝擊的他也因此失憶,而且不同於單純的失憶症狀,最初他甚至失去意識思考能力和感情,簡直變成一個廢人。不過他似乎還保有如何生活、作息記憶,醫生推斷應該是解離性失憶症。此病最常見的是對個人身份失憶,患者會無法回憶先前的生活、或人格,且主要是失去過去的記憶,特別是創傷性的生活事件。但對一般資訊的記憶則是完整的。
我還是在《記憶裂痕》裡看到這個古怪的名詞,古怪的不真實,按照電影花絮的說法,解離性失憶症之所以存在爭議,是因爲患者的行爲通常被理解爲雙重人格、多重人格,此病患者通常有二種以上的人格,在不同的時期某一個人格會成爲主要的人格,而且彼此忽略,一個人格出現時,另一個人格就隱沒不見。兩個人格有各自的記憶、情緒、行爲模式、態度等,而且差異通常很大,好像兩個靈魂住在同一個軀體身上。
而外在表現,就是患者常會離開原來的家庭或工作,旅行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建立另一個家庭或工作。當他們被尋獲後,他們已經有一個新的“自己”,但無法記起個人過去的重要資料如原來的姓名、家人、工作,而且新的我與舊的我並不會交互出現。
此病很少見的另一個原因,是病竈通常發生在戰爭、重大災難事件後。真是居家旅行殺人滅口必備神病啊!
其實這樣也好,劉耀勇自顧自說,這樣子我就不用苦苦思索過去的我是什麼樣一個人,墜樓前,發生過什麼事?我是傷害過什麼人嗎?
“後來細君對我說,有些事情我本來不想讓你回想起來,有時候,失憶可以讓你忘掉過去痛苦。但是在經過失去親人之後,你需要強迫自己想起來,尋找真相!”
於是劉耀勇拼命回憶那天之前,其他人和他的對話,試圖找到能夠喚醒記憶的關鍵字。
聽起來很靠譜,至少我看小鮮肉主演的霸道總裁連續劇裡,治療女主的失憶症都是這麼幹的,當然更簡單明瞭的方式是當頭棒喝!
我……是劉耀勇……這是他們告訴我的!
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也想不起來自己幾歲,之前在哪裡會有過怎樣的生活。
我覺得我好像生了一場大病。起死回生後,頭就燒壞了,根本不記得以前的事。
所以,有關於我墜樓以前的事,都是別人告訴我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當然,我不認爲他們有什麼理由要騙我。
清創後,我變得好醜。他們給我看了以前的照片,和現在的我一點都不像。頭髮枯黃、乾燥,全身眫得不成人形,臉頰上都是紅色的斑塊,還長了一顆顆痘子。
照片上的我是校草級別,有一頭黑色長髮,臉上也完全沒有長痘子。現在的我簡直變了一個人似的。
我雖然曾經有過父親和小媽,但他們現在都不在我的身邊。我父親因爲總是忙,或者在開會,或者某種原因去了很遠的地方……或者這只是不願意看到我的藉口,之後,我小媽也死了,之後家裡只留下我妹妹一個人,而我,差一點就死了。所以,我現在住在一個號稱首都最好外科醫院的地方。
在我的周圍,都是醫生、護士、心理醫生之類的特殊人羣,我再怎麼努力,也沒辦法喜歡這些人。尤其討厭醫生白衣上的消毒水味道。
我更討厭心理醫生,他每次都問一些我非回答不可的問題,他的臉上總是堆着假笑,心裡在想的事好像一些和嘴上說的完全不同。
但我非住在這裡不可,除非父親回來簽字出院,否則,我無處可去。從一開始,我就迫切希望父親可以趕快回來。
漸漸地,我開始對所有的一切產生疑問。因爲,我完全想不起來有關父親、小媽和我一起生活的家的任何事。即使父親回來了,我可能也不認識他。
我想,父親也應該不認得我了。因爲我的臉變得那麼奇怪,和父親事發前看到我的樣子完全不同。
即使醫生讓我們相認,我們還能一起生活嗎?我們真的會幸福嗎?
越想,頭就越痛,也完全無法想起任何事。我好像還在死亡線上掙扎,醫生我的外傷,治好了治不好我的心病。在我的心病治好以前,醫生們可能無法讓我見父親。
醫生每天都會拿藥給我。頭痛的時候、睡不着的時候、情緒不安的時候,都要吃藥。但我不喜歡吃藥,因爲我已經吃了那麼多藥,病情根本沒有好轉。而且,即使我問:
"怎樣才能想起以前的事?"
他們也只會敷衍我。
"不需要勉強自己去想。過一段時間,自然就會想起來了。"
如果自然就會想起來,現在應該可以想起一些什麼。我一覺得心煩,就撕破牀單,或是咬護士,結果,醫護人員也很生氣。
於是,我就把目標轉移到女心理醫生身上。當然是因爲我認爲這個女人一定知道我父親、小媽的事。但這個人總是一言不發,一直讓我說個不停。昨天吃了什麼,睡得好不好,有沒有做夢,她老是問這些無聊的問題。
我一個人被關在醫院的病房,甚至沒法上網,能有什麼事可以做?只能看一些老掉牙的報刊故事,聽聽廣播的古典音樂,既不能聽網絡廣播,也不可以看電視。沒錯,我知道世界上最無聊的就是這種東西。但如果問我以前看過哪些節目,我可答不上來。
我哪兒也不能去,怎麼可能睡得好?有時候,頭痛得實在厲害,但除了什麼都想不起來以外,我全身上下一點病也沒有。醫院很早就熄燈,反而讓我更睡不着。
一旦入睡,就不會做夢。我又開始心煩,想把枕頭撕得碎碎爛爛。
如果我這麼做:心理醫生就會掉頭走人,所以,我儘可能裝乖巧,並努力打聽我父親的事。但事情沒那麼順利。她總是扯開話題,好像已經看穿了我的詭計。
據我記憶所及,這已經是第三個心理醫生了。每當我發脾氣,說:"我不想再看到你。"就會有一個新的心理醫生上門。不管換幾個人都一樣,每個人都差不多,不管是男是女,都表現得特別親切,雖然臉上堆滿笑容,但眼睛卻根本沒在笑。
最近,我只要一聽到那些人的聲音,就覺得很火大。雖然他們總是說些好聽話,整天說要幫助我,但其實他們好像並不希望我恢復記憶。我覺得,被關在這種醫院裡,反而更想不起以前的事。
每天吃的藥可能對我的病情也沒什麼幫助。因爲,每次只要一吃藥就很想睡覺,腦袋昏昏沉沉的,好像蒙上一層霧。我懷疑這種藥不能治好我的病,而是讓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所以,我已經不吃了。
老實說,爲了掩人耳目,裝出一副吃過藥的樣子並不是一件輕鬆的差事,因爲,只要護士在的時候,我就必須裝出以前那種呆若木雞的樣子。於是,我就努力試着回憶以前的事。
記憶真的很奇怪,我想不起來自己叫什麼名字,也想不起有關父親和小媽的事,但看到蘋果時,卻知道是蘋果。上抽水馬桶時,也知道要怎麼用。爲什麼這些事不會忘?我一點兒都搞不懂。
但幸好是這樣。假如我變成一個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不會做,甚至沒有辦法自己吃飯,整天躺在牀上的活死人,那有多可怕!假如是這樣,我就不想活了,不,這根本不算是活着。
咦——好奇怪。爲什麼我會想到臥牀不起的活死人?好像我身邊會有過這樣的人。但我想不起她的臉,也不知道她的名字,覺得心裡很不舒服。
但最近,我終於開始慢慢回憶起許多事。雖然頭痛欲裂,雖然拿來的藥被我偷偷丟掉,雖然晚上睡不着,心煩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我都努力掩飾着不讓任何人察覺。漸漸地,不時會有像畫一樣的東西從眼前飄過。
那種感覺,有點像是桃花的花瓣從樹枝上緩緩飄落。當然,每一張畫都比花瓣大很多,時而正面,時而反面不斷翻轉着,即使睜大了眼睛,也無法看清楚。那種晝面迫不急待閃現的感覺和花瓣飄落時的感覺很相似。
以前,我似乎有在高高的桃花樹下看着桃花飄落的樣子。我伸出手,想要抓住飄落的花瓣,但花瓣太小了,溜過我的指間消失不見了,讓我好着急。
爲什麼會着急?因爲,有人在等我。而且,那個人還用很兇的聲音斥責我:動作快一點!我很怕那個聲音,因爲,我知道必須聽對方的話。但桃花實在太漂亮了,讓我不忍離去。至少,我希望能夠抓住一片花瓣給對方看。
給誰看?——
我張開雙手,像抓蝴蝶似的,"啪"地合了起來。心想,我終於抓到花了。
我好高興,發出"咯咯"的笑聲。轉過身去對着那個人說,你看。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但是,我應該沒有發出聲音。站在隨風飄舞的桃花花瓣另一端看着我的那個人,臉上的表情好可怕。我覺得那個人好像戴着一個扭曲的面具。
是誰對我說,桃花樹下有鬼?但即使那裡真的有鬼,也不像是鬼故事中出現的那種鬼,它並沒有無鹽之貌血盆大口,而是穿着家居服。繫着腰帶,黑色的頭髮,盤起的頭髮有點散落,髮絲隨着花瓣的風飛舞着。
好像是個女人。但我不認識那張臉。她的眉頭緊鎖,垂着的眼瞼下,有着一雙發亮的血色眼睛,嘴角似笑非笑地向上吊起,露出一排獠牙。
她是女鬼,被魔鬼附身的女人,向惡魔出賣靈魂的女人,站在樹下看着我。
“好可怕——”
我急忙閉上眼睛,立刻蹲了下來,把臉埋在膝蓋上,身體縮成了一團。因爲只要我變得夠小,鬼可能就看不到我了。拜託,拜託,別過來。不要看到我。趕快消失到別的地方去。
等我的那個人到底去了哪裡?
快,快回來啊!
把我帶回家!
拜託啦——
這時。
我聽到一聲巨響。
巨大的,好像煙火的聲音。
然後開出了鮮紅的花。
那朵花在我眼前盛開。
於是,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只能回憶起這些事。但我還是搞不懂,這些情景到底有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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