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的牆壁、粉色的天花板,粉色的牀單、白衣,充滿消毒水的味道和螢光燈的醫院裡,無論什麼時候都像是冷冽的寒冬,因而劉耀勇對現實中的季節早已沒有時間感可言,但看來來往往的訪客穿着初春適用的長袖套頭衫,中年大夫則穿着薄襯衣,怎麼看也不像是能在冰天雪地裡行動的樣子。那麼,醫院外還是春天。雖然已是深夜,可能是某地的花正在盡情綻放,醫院外的空氣帶有一種甜蜜的芳香,帶有一種暖意,溼溼的,溫柔地拂過肌膚。
劉耀勇輾轉反側,他問自己,我到底被關在這個醫院的圍牆內多久了?幾天、幾個月、幾年?他回憶中那個可怕的情景,桃花盛開着,所以應該是春天。因此,每當黑夜的另一端飄來陣陣甜蜜的芳香時,就會令他感到些許不安。
這是不是桃花的芳香?或許,在黑夜的盡頭,那個扭曲着臉的女鬼正在桃花樹下等他。但是,如果要他二選一的話,他還是會選擇離開,而不願意留在醫院。
"現在是幾月?……"
"三月了,剛過了幾天。"
走在他前面的人,頭也不回地回答道。劉耀勇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是個年輕的女子,但看到她的臉,卻又覺得似會相似。
那個人說他叫劉耀勇,而她是他的妹妹,叫劉細君。只要她做他的簽字保證人,他就可以立刻離開。但劉耀勇總覺得似乎另有隱情。他們似乎不止是兄妹關係。
但他想這也無所謂。不管劉耀勇是誰,無論女子帶他去的地方將會發生什麼,只要能離開這家醫院就好。只要能夠遠離已經滲透他全身的消毒水味道,即使叫他死,他也心甘情願。
踏出醫院的側門,劉細君突然問道:
"你睡不好吧?"
一改剛纔和醫生說話時的口氣,女子的語氣粗魯而直率。他卻覺得這樣比較好。因爲他已經厭倦了那些人掛在嘴邊的彬彬有禮和滿臉假笑,卻不知道他們究竟在想什麼。
"睡不好。"
他也用相同的語氣回答。
"你怎麼知道?"
"你有黑眼圈。"
他,或者說劉耀勇有點不太高興。他面目全非的臉本來就已經夠醜了,再有黑眼圈,簡直醜斃了。他,照片上的劉耀勇雖然同樣是男生,也是同樣的一張臉,但精氣神在哪裡,整個人卻比他漂亮一百倍。他低下了頭,用雙手捂住臉。
"爲什麼遮住臉?"
"不想……被別人看到。"
"爲什麼不想被別人看到?"
"因爲,他太醜了。"
"誰說的?"
女子用一種很嚴厲的語氣問他,他嚇得縮成一團。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沒錯,曾經有人對他說過。wWW ▲тт kān ▲Сo
你很醜——裡裡外外都是。
因爲你長得像她,所以很醜——醜到靈魂深處。
他很醜——污濁不堪。
所以,他纔會拋棄她——
是誰的聲音?他不知道。但……是他熟悉的聲音,詛咒般不停地縈繞在他耳邊,像從喉嚨吐出鮮血般痛苦而悲哀,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這個聲音令他感到非常厭惡。他很想要大叫:"別再說了。"也好想用手捂住耳朵,趕快逃離。然而,他做不到。因爲,他這麼做會讓那個人更傷心。他不想讓那個人傷心。但他無能爲力,只能安靜地聽着這個聲音。
你很醜——
因爲你長得像他,所以很醜——
他很醜——
所以,他纔會拋棄他——
她恨——
她恨那個女人搶走了他——
恨那個比他漂亮的女人——
那天晚上,她們搭車去一家很大的酒店住宿。
爲什麼不回家?
現在不合適。
劉耀勇在車子裡和酒店大廳時一言不發,但進了房間,只剩下她們兩個人時,他突然用嚴肅的口氣問了劉細君許多事。關於他做的那個可怕的夢,他連醫生和心理醫生都沒說,卻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劉細君。
說到一半時,他的心突然跳得好快,頓時感到一陣茫然。因爲,他怕劉細君懷疑他並沒有真的失去記憶。以前在醫院時,他們也問了他好多問題,好像他在騙人一樣。
但劉細君似乎並沒有對此表示懷疑。雖然和心理醫生一樣,問了一堆問題讓他回答,但對劉耀勇卻不會露出敷衍的笑容,也不會說一些言不由衷的好聽話。女子用一種嚴肅得近乎可怕的神情聽着他說話。當他說到因爲做了可怕的夢膽顫心驚,或是頭痛不已,卻無能爲力時,劉細君也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似乎能夠感同身受。
發現這一點後,他更加喜歡劉細君。即使劉細君並不是他的妹妹,卻比醫生和心理醫生更真心關懷他。既然她爲了他着想,儘可能讓他回憶,他就必須要努力思考。雖然他很害怕回憶以往,雖然回憶會讓他聽到那個說他很醜、像詛咒般的聲音,讓他心情很不好,覺得死亡或者是解脫。
最終,他還是無法回憶起多少事。最先想到的就是那些花瓣和像鬼一樣可怕的女人,然後,一切就在一聲像煙火般的聲音中消失了。就像電視故障一樣,"啪"地變成一片漆黑,就什麼也看不到了。
他好傷心,好懊惱,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淚。
"我的頭殼壞掉了。"
聽他這麼說,劉細君立刻安慰他。
"不是這樣的。你不可以這麼說。"
"如果記憶會讓人覺得害怕、痛苦,讓人痛不欲生,人就會選擇遺忘。因爲,如果不這樣做,人就無法活下去。"
"你也是這樣嗎?"
"應該是吧。"
劉耀勇,他很高興有人說他頭殼沒有壞,但他還是搞不太懂。那個在花下的女人或許會讓他感到害怕,但爲什麼他會連自己的家,連自己的父母也忘了呢?
"劉細君,你是從我們的父母那裡來嗎?"
"對。"
"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之前的我是怎麼差點死掉的?我的父母親現在在哪裡?他們爲什麼不來接我?"
"你要靠自己回憶起這些事。"
劉細君說話時轉過臉去,並沒有看着他。
"但我什麼都忘了。這是不是代表我如果不忘了父親他們,就無法活下去?"
劉細君沒有立刻回答,但女子露出痛苦的表情,似乎很煩惱的樣子。過了好一會兒,劉細君纔回答,但似乎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
"可能某人做錯了。她原本是想要幫助你,但好像變成了她自作主張地把你拉進她的世界,把她所承受的負擔加諸在你的身上。如果對你來說,忘記昨天不是一種詛咒,而是一種恩寵,那你就不應該再繼續回憶。"
"劉細君,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劉細君轉過頭來,再度看着他。她的臉色蒼白,好像戴着一張令人生畏的假面具。
"你在回憶的時候,是不是會頭痛?回憶起的情景是不是很可怕?"
"頭是很痛,也很害怕。但如果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到底該怎麼辦?"
他大聲問道。
"難道你要我忘了以前的事,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在那家醫院的白牆裡一直活下去嗎?這根本不算是活着,如果必須過這樣的生活,我乾脆死了算了。如果你知道的話,就告訴我嘛。我到底是誰?我的家人到底去了哪裡?"
劉細君終於吐出二個字,"明天"。
"我也和你一樣,一直在尋找真相。我也很想知道,我的父母到底是什麼來歷,到底在想什麼。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明天,說不定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明天?"
"雖然和你消失的記憶不一定有直接的關係,但並不是毫無關係。如果能夠因此喚起你其他的記憶——不,現在說這些還言之過早。"
他完全聽不懂劉細君說的話,但他還是窮追不捨。
"劉細君……妹妹,你認爲一旦我恢復記憶,會比現在痛苦一百倍嗎?"
"對。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瞭解真相可能比不了解更痛苦。"
"那我也一定可以承受。我不想再回那家醫院。我要靠自己回憶起以前的事,不能仰賴我人,對不對?"
"沒錯。不管能不能喚起你的回憶,我都要向你道歉。因爲,只有我能夠做到這一點。"
劉耀勇不明白,劉細君爲什麼要向他道歉?這也是他要回憶的事嗎?但他不再追問,雖然睡不着,但還是躺在牀上,閉上眼睛。即使閉上雙眼,只要一呼吸,就可以感受到這裡不是醫院,不再有討厭的消毒水味道。一覺醒來,就是明天了,阻擋在他面前的灰色帷幕即將拉開。
"明天。"
他小聲地確認着。
"到了明天,一切就會真相大白了,對不對?"
劉細君一言不發地點了點頭。
明天嗎?我和於祖佳對望一眼,知道對方同樣想到了一種可能。爲了瞭解案發的那一天,這裡發生的事的真相,我們用眼神鼓勵他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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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耀勇臉色蒼白如死,卻繼續說下去。
從醫院到酒店時,我們坐的是出租車,但今天早晨,劉細君卻帶我坐公交車。公交車上沒什麼人,公交車搖搖晃晃行駛在街道中,橫衝直撞,發出轟隆隆、轟隆隆的聲音。我的心卻靜不下來,腦海一片混亂。我不敢張開眼睛,但一閉上眼,馬上又覺得暈頭轉向。
難道,據說身嬌肉貴的我以前搭過這類公交車?當我努力回憶時,思緒馬上陷入混亂,這代表我不應該去回憶嗎?當我恢復記憶時,將有可怕的事實等待我嗎?難道是因爲事實太可怕了,所以,我選擇遺忘?
想到這樣,腦海裡又開始閃現各種情景。紛紛飄落的桃花、桃花花瓣的另一端,穿着家居服的女人、像鬼一樣扭曲的女人的臉。或許,那是我叫做小媽的女人。
記憶中的小媽總是溫柔體貼,但此刻她卻是滿臉兇惡地瞪着我。爲什麼呢?
想起來了,是因爲我不乖。對,沒錯。小媽不經常罵我。但在小媽面前,有幾句話是說不得的,我卻常常忘記,惹小媽生氣,每次都被訓得很慘,無地自容。
當時臉頰灼熱的感覺又不經意地出現,那感覺如此真實,讓我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這應該不是幻想,而是真實的記憶。對,我有這樣的感覺。
看起來像面具般的臉漸漸清晰。是小媽。她在哭泣。她在生氣。她在怨恨。然而,嘴角卻似笑非笑地向上揚着。
我好怕這樣的小媽。以前,每次父親生氣時,小媽都會袒護我,但現在卻發過來了,父親卻不在。小媽似乎在嘶吼着,說父親拋棄了我們。
但我覺得不是這樣。我大聲叫着,父親沒有拋棄我。然後,才"啊"地驚覺自己的失言。小媽的臉漸漸變得蒼白,這話是不能在小媽面前說的。
然後——
然後又發生了什麼——
一聲巨響。什麼東西爆炸的聲音。然後,綻放出鮮紅的花。小媽躺在花瓣上,一動也不動,不再大聲嘶吼。只是,張大着眼睛瞪着我。
小媽的嘴脣微微地動着。小偷。雖然聽不到聲音,但她用嘴型這麼說。
"小偷,你把他從我身邊偷走了。兇手。你殺了他,現在又殺了我。我不能原諒你,不原諒,絕對不原諒。我不會讓你和他在一起。即使到了另一個世界,也要阻止……。"
小偷——兇手——這是在說我嗎?——我殺了小媽?
我們下了車,走出車站,目光所及是高樓大廈組成的高尚小區,某座大樓頂上異彩紛呈,那裡的天台上有一整排桃花樹。整個小區都被盛開的桃花香氣包圍着,沿路紛紛揚揚落下的,都是原本開滿枝頭,卻被風兒吹落的桃花。
"怎麼了?臉色怎麼那麼蒼白?不舒服嗎?"
劉細君輕聲問道。我垂着眼睛,搖了搖頭,好不容易纔擠出幾個字。
"我,討厭桃花。"
我在夢裡殺了小媽。這種事,我怎麼說得出口?然而,一旦回憶起來,就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一看到桃花樹,就覺得小媽滿臉怨恨地站在樹下瞪着我。
"那你抓住我,看着地上走路。這樣會不會好一點?"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說,我現在就想回酒店。但我很清楚,我不能這麼任性。
而且,我好害怕。唯一試圖想要幫助我的人,如果聽到我剛纔想起來的事,將會多震驚。女子一定會用驚恐的眼神看着我,好像看到什麼可怕的東西。或許會立刻離我而去。所以,我說不出口。
我抓着劉細君的手,看着地上走了不知道多久。我拼命低着頭,覺得頭好暈,鼻血都快要流出來了。但多虧爲了忍耐產生的不適,才使我不再繼續想更可怕的事。劉細君牽着我的手,不斷地向前走着。我突然覺得腳步好沉重,我不想走進那小區裡。早晨晴朗的天空漸漸陰沉下來,整個壓在我的頭頂。
"你可以擡頭了。已經沒有桃花樹了。"
聽到這個聲音,我才戰戰兢兢地擡起一直低着的頭。已經到了路的盡頭,前面好像是個門崗。正前方是高高的圍牆,廊柱間的黑色大門深鎖着。從門上可以看到桃紅色的大廈屋頂。門崗的屋檐向前凸出,由二根圓形柱子支撐着。我覺得好像希臘的神殿,雖然外形絕對不會讓人討厭,但當我望向門崗深處昏暗的光線下緊閉着的大門時,卻覺得門上的彩色玻璃好像在瞪着我,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懼涌上心頭。
幸好,劉細君沒有立刻走向門崗。
當劉細君走到那大廈底下,伸手推開單元門時,我終於大聲地問道:
"劉細君,那個桃花盛開的房子是哪裡?我好害怕。"
"沒關係,沒什麼好怕的。只是……現在沒有人住了。"
"但是,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即使我這麼說了,劉細君還是帶我上了電梯,電梯門開了。她伸手握住大大的圓環,推開了大門。大門發出一陣尖銳的"吱——"聲。我一從門縫裡看到被打通的一整層房子,不禁大聲慘叫。
"這個房子,我有看過!我有來過這裡!劉細君,不可以進去。不可以進去這裡,有女鬼住在裡面!"
劉細君稍微側着頭,低頭看着我。用好像第一次看到我時的冷漠眼神,看着我。
"沒錯。你來過這裡。"
我完全不瞭解女子低聲嘀咕的聲音到底有什麼涵意。
"是誰帶你來的?是誰告訴你那些話的?"
我的嘴脣不自覺地動着。
"——是小媽……。"
這次,並沒有像剛纔那樣浮現出小媽般的女人面孔。當時,我從比現在更低的位置擡頭看着這幢灰色調的奢華房子。房子好大,給我很大的壓迫感。我看不到小媽……或者父親。
不,我右手握的是不是小媽的手?那隻手像石頭般堅硬而冰冷,帶着一絲的顫抖。
"你說的沒錯,以前有一個女鬼住在這裡。"
劉細君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但是,現在已經不在了。"
"不在嗎?"
"不在了。因爲她已經死了。所以,你不用害怕。"
雖然劉細君這麼說着,但我一擡頭,看到她的臉色蒼白。握着我右手的手,也是那麼冰冷,帶着一絲的顫抖。
我搞混了,彷彿劉細君和小媽已經合爲一體。但我覺得小媽站在桃花樹下那種可怕的表情,就像惡魔一樣。難道,住在這個家裡的女鬼,就是我的小媽?
雖然我不想踏進大門,但更討厭劉細君離我而去。所以,就任憑劉細君牽着我的手,默默地跟着她走了進去。
走近時,才發現這幢灰色調的房子有多龐大,讓我覺得很害怕。
我們上了天台。
那裡有一棵很大的樹,我一開始竟然沒發現,簡直太不可思議了。盛開的垂枝桃就像是支配整個天台的美麗公主。劉細君告訴我這是從劉家老宅遷來的。
有人站在那裡。是劉細君嗎?不,劉細君在我的身後,那個人比劉細君更高,但我又覺得那個人也可能是個女人。我一下子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突然害怕起來。我不喜歡這樣毫無預警地和陌生人見面。是劉細君找他來的嗎?我不喜歡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別人隨便觀察,就像我在醫院裡被那些醫生暗中觀察一樣。我已經受夠了。早知道是這樣,還不如我自己一個人先進去房子裡。
我轉過身,想要和劉細君打聲招呼,說我想自己先走一走,卻遞尋不着劉細君的身影。
難道妹妹丟下我,自己一個人先走了嗎?
好不容易纔看到劉細君倚着房子一側的窗戶站着,臉色蒼白,滿臉緊張的神情。
那種表情,好像在凝視某種異常可怕的東西。然後,她慢慢地將雙手放在胸前,左手和右手交握,分別伸出食指,就像小孩子握着手槍。
劉細君將交握的雙手向前伸直,好像在瞄準目標,準備射擊。我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我的第六感這樣告訴我——看到那棵垂枝桃,以及站在樹下的那個陌生人。
劉細君的表情和姿勢實在太緊張了,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渾身僵在那裡。一個人在殺人時,應該就是那樣的表情。想到這裡,我突然害怕起來。雖然我心裡很清楚,手指不可能殺死人。
"劉細君,"我想要大叫,一邊又情不自禁地跨出腳步,但腳底突然一滑,腳下的地面突然變軟,變成了好像沾滿水的毛巾,幾乎要吞噬我的右腳。我低下頭,不知何時,地上浮起一團水跡,倒映出我的臉……不,那不是我,是原先的劉耀勇,更令我驚愕的事情發生了,那張臉孔宛如臘像融化,五官開始崩塌融合,同時發出些微聲響,就像是東西碎裂聲音一樣。接着……吱吱吱吱吱吱吱!
從裂痕處流出數以百計如泥團般肉塊——宛如嬰兒剛生下來時那一團粉紅的小東西,肉塊猶如泥漿般自行蠕動、長大,在鋼筋水泥地面刻畫出微斜線條,順勢向四方延伸,裂痕直達天台側面。隨着沙沙聲響,塵土與大量水,一同流至地面邊緣,形成泥雨。
"不要!"
我不由得大叫起來,想要把腿抽出來,結果,連左腳也陷了下去。我好像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的泥沼。泥沼的邊緣已經和水混成一片,像沼澤地一般,而且被濃密的裂痕遮住了。只要我的身體一動,雙腿就會在泥沼中越陷越深。
"抓住。"一隻手神兵天降。
我拼命抓住向我伸出的那隻手。那隻手將我從泥沼中拉了出來,雖然我知道自己只沉入泥沼中短暫的幾秒鐘,卻覺得時間過了好久好久,我的心臟大力地起伏跳動着。
低下頭看去……沒有泥沼、沒有肉塊、沒有怪臉,什麼也沒有!
我渾渾噩噩的擡起頭來,這時,我才發現救我的不是劉細君。是剛纔站在垂枝桃下的那個人嗎?我的雙腿滿是泥濘,擡頭一看,發現那個人面對着正朝這裡飛奔而來的劉細君。
那個人是個男人,卻垂着長長的劉海,遮住了整個臉,讓我覺得有點納悶。但我從下面看時,可以看到他粉色如新生兒的下巴和嘴角,看起來那臉也不像是非遮起來不可。
我覺得好疲倦,呆呆地坐在平臺上,聽着劉細君和那個人交談。他們好像認識,看起來像是交情不錯的朋友。爲什麼劉細君剛纔會對他做出舉槍的動作?
"怎麼樣?"
劉細君問道。
"我在那裡找到另一個證據。"
那個人伸手指着垂枝桃。
"但可能要用刀子才能取出來,那樣的話,整棵樹可能就完蛋了。"
"能夠聽到你調查的內容,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希望不會辜負你的期待。"
"對不起,拜託你這種傷腦筋的事。"
"不。是我自己有興趣。"
"已經進去家裡看過了吧?"
"已經詳細看了。那一天,你父親的豔遇對象應該基本上到齊了,有人還找了代理人來,不過,總共也只有五個人,以劉震撼的身家來說算是少的,哼哼。"
"沒關係。反正,事到如今,大部分的人也不想知道什麼真相。"
"不管結論是什麼,你都不會再耿耿於懷了,對不對?"
劉細君並沒有立刻回答。看不到臉的那個人仍然窮追不捨。
"當初是因爲你向我保證,不會再對死去的人耿耿於懷,我纔會來這裡。我想,你應該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所以,你纔會帶他來這裡吧?"
兩個人一起看着我。劉細君的眼神好可怕,我將身子蜷縮成一團。
"你,知道他是誰嗎?"
很難想像劉細君會發出這種像老人般嘶啞的聲音,我害怕得更用力地縮起身體。
但陌生人看着我微笑着,劉海下露出的嘴脣浮起一絲微笑。
"當然知道。他和朱琦長得很像。"
"胡說——。"
我忍不住嘀咕着。
"胡說。我根本不像小媽……我那麼醜。我是殺了小媽的壞孩子。"
終於,我終於說了出來。
"雖然不是這麼漂亮的垂枝桃,但也是在桃花樹下。小媽瞪着我,小媽討厭我。
所以,我也討厭小媽。然後,一聲巨響……鮮紅的,血……"
我什麼都不想說,但嘴卻停不下來。我用雙手捂住臉。左右搖着頭,似乎想要逃避這一切。好丟臉,太丟臉了。雖然心裡這麼想,卻無法停止下來。這時,我耳邊傳來平靜的聲音。
"你爲什麼不告訴他實話?"
劉細君聽了,立刻將臉皺了起來,好像被觸到了痛處。
"他深陷痛苦,爲什麼見死不救?"
"因爲——。"
"都是我的錯!"
我忍不住大叫。
"都是我的錯。我沒有把自己想起來的事告訴劉細君,不是劉細君的錯。是劉細君帶我離開醫院的,劉細君一點都沒有錯——。"
我哭個不停,陌生人再度用力抓住我的手臂,託着我的手肘,讓我站了起來。
然後,蹲在我的面前,把我身上的枯葉和枯草一片一片地拿了下來。
"先進家裡歇歇,養好精神再去見贊助人吧。"
"贊助人……?"
"對。爲了展出朱琦的遺作,相關的人都已經到了。你也是爲此而來的。"
"我不要。我不想見任何人。"
"這也是你小媽的期望。"
我戰戰兢兢地轉過頭去看劉細君。劉細君的表情依然僵硬地像一張假面具,但仍然看着我,堅定地點了點頭。
"我也很害怕瞭解真相。但你如果一起來,就可以爲我增加勇氣。你要不要一起來,和我一起面對,哥哥?"
"叫我哥哥嗎?"
好奇怪的感覺。完全不覺得這是叫自己的感覺,好像是劉細君剛纔送我的新稱呼。我喜歡這個稱呼,但並不是因爲我之前就習慣被叫這個身份,而是因爲劉細君剛纔送我的關係。
之後的回憶乏善可陳,劉耀勇甚至分不清他所經歷的一切是真實還是虛幻。我和於祖佳交換眼神,看來,劉細君纔是關鍵人物。
“劉耀勇對作案兇器的描述確實非常活靈活現,但他那時候還在住院,按說不會對從未接觸過的場景產生記憶。那麼劉耀勇爲何會擁有射殺朱琦的記憶?於是我做了逆向思考,如果劉耀勇並不是殺害朱琦的兇手,那麼……嫌疑突然轉向我一直忽視的某個人,使我膽戰心驚。想到這個可能性之後,我打電話給軍區總院的護士長,請她告訴我,之前你是不是天天在那裡陪護?”
“現在非得提起這個話題嗎?”某人戴着黑紗,冷淡的說。
我猛然看着劉細君。“有了這個想法後,我想到劉耀勇出院前後接觸的第一個人,也就是你……劉細君。據醫生說劉耀勇那時候身體虛弱,時常發燒昏睡說夢話,不管有沒有護士陪牀,劉細君你總是守在一旁,聽劉耀勇說夢話,偶爾應答兩句。我猜,劉耀勇是不是在這個時候,記住了劉細君你對他說的話?劉耀勇的噩夢以及腦中的記憶畫面,是不是你在這時候傳給了劉耀勇,變成了劉耀勇自己的記憶。”
石苓人將臉轉向劉細君。
劉細君臉色鐵青,眼睛一眨也不眨。
屋內所有人都注視着劉細君。
劉細君聲音緊張且低沉地緩緩開口說道。
"沒錯……我陪我哥哥有錯嗎?他是我沒有血緣關係的哥哥。我的名字叫劉細君。二十年來,我就是他的妹妹、他的青梅竹馬、也是最愛他的那個人,我們一起住在這裡……小心翼翼的恪守邊界。"
“呵呵,希望你父親也是這麼想的……”我裝作很同情她的樣子,“可是我聽說你父親想收山了?會不會和你……”
頭頂上"呼"地吹過一陣風。
微暖的風將天台內茂盛的樹枝吹得吱吱作響。
天空突然暗了下來。
沒有血緣關係的兩個人,生活在共同的家裡……真可笑。家,何處爲家啊!
自周代以來,唐宋元明清都是宗法社會,人們通過血緣關係組成宗法共同體,這種共同體對生活在其中的個體是又保護又控制的。一個宗法人,他的血緣、親緣、職緣、地緣關係,都在他所屬的宗法網絡中,宗法人長期地蜷縮在宗法網絡中,有家長、族長代表自己,不必自己面對社會,其個性是萎縮的,離開了自己所在的宗法就會感到茫然,血濃於水,並不是一紙DNA可以涵蓋的。
於祖佳突然拔通了手機,對另一頭說:“老王!我想到一些新線索!你通知法醫鑑定科,請他們化驗一下劉耀勇與劉震撼的DNA,看看他們二人之間有沒有血緣關係。”
劉細君冷冷地看看我們,忽然笑了,坐在守住出口的於祖佳身邊,面對着我說,“你在懷疑我是兇手?”
她這麼說,我也不好意思再裝了,“其實我有兩個問題一直想問你……”
“什麼?”
“第一個問題,你小媽知道你喜歡你哥哥嗎?”
她哼了一聲,“也許吧。”
“她怎麼會知道的?你告訴她的?”
她雙手插在胸前,過了一會才說,“是,我告訴她的。”
於祖佳擡起頭,看看我,又看看劉細君,張了嘴卻終於沒說話。
“你能告訴我,你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告訴她地嗎?”石苓人懶洋洋的發問。
她臉上笑意略顯,手託着腮搖搖頭,“我想你應該知道,小媽退出藝術界以後在本市首都大學任教,但你不知道,我和哥哥纔是小媽的第一批學生。兩個孩子,沒學會扮家家酒,已經跟隨小媽四處寫生……過去的二十年,彷彿只是一瞬間,只是一瞬間而已,”劉細君的眼神傷感而眷戀,彷彿往事突然清晰起來,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在這比一秒鐘還短,但又比一輩子都長的時間裡,我和哥哥一起長大,我記得劉耀勇五歲時倔強而戒備地眼神;十歲時的叛逆,把父親教的一切都故意學錯,想惹他生氣;十七歲時離家出走的憤怒;二十歲時花天酒地的冷漠和現時生人勿近的僞裝,”
而這一切,都起源於那年夏天在北戴河避暑別墅發生的往事。
我在附近的小學裡玩耍,窗外下方的大海十分美麗,海面閃爍的光芒猶如洪水般洶涌,浮現在寬廣的弧形水平線上。清爽的微風徐徐吹來,搖曳着松樹的樹枝。
我們兩人暫時不說話,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中。
回到家時,我們發現小媽獨自佇立在房間中央。
都已經這麼晚了,好暗,爲什麼不開燈呢?
哥哥問:“小媽,你在看什麼?”
劉細君靠近小媽,發現小媽站在鏡子前面,表情陰沉、空虛。
小媽手上拿着一樣東西。
仔細一看,她緊握着父親收藏的手槍,將黑洞洞的槍口頂在自己的喉嚨上。
小媽維持這個姿勢一動也不動,玻璃珠般的眼睛毫無生氣,緊盯着鏡子中她自己的身影。她的臉龐因倒影而顯得消瘦,劉細君覺得鏡中的小媽好像老太婆。
她的樣子實在太奇怪了。爲何燈也不開,站在那兒呢?
——小媽?
小媽驚覺回頭。發現劉耀勇和劉細君後,她才彷彿回過神來,放下拿着手槍的手。
——你怎麼了?
年長的劉耀勇身體僵直,天真無邪的劉細君跑向小媽身旁,小媽眼窩凹陷的眼裡露出微笑。
——你爲什麼把手槍頂在喉嚨上呢?
劉細君睜大眼睛看着小媽,小媽神情倉皇。
——細君不可以做這種事哦。這裡有一條很粗的血管,只要擊中它,身體內所有血液會在瞬間流光哦。只要打斷這裡,就會在幾分鐘內……
小媽忽然停頓片刻。
——死掉。
劉細君聽不清楚小媽最後說的話。小媽抱着劉細君打開房間的燈之後,便爲了準備晚餐離開房間。劉耀勇沒有跟來。
小媽沒有精神,一定是因爲前兩天那個黃色衣服的女人。劉細君如此想着。
父親趁着工作忙亂的空當,好不容易前來探望她們。劉家兄妹興高采烈地跟着小媽前去迎接父親,兩人卻在半路上看到,父親正和一個帶着孩子般容顏的女人相談甚歡。
我和哥哥一前一後跟在後面……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我父親和她的關係。但我第一次看見哥哥那麼陰鬱的表情。
那女人是個大美女。黃色連衣裙十分華麗,非常適合她,特別是她也笑得好燦爛,一臉傾慕的神情特別有殺傷力。
劉細君擡頭看小媽,小媽面無表情。和那女人相比,小媽端莊遜色太多了。
父親發現劉細君她們,瞬間露出尷尬的表情,立刻向女人道別。
——她來住這附近的別墅呢。
這是父親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不是“身體還好嗎”,也不是“謝謝你們來接我”。那女人在遠方緊盯着劉家兄妹和小媽,露出輕蔑的微笑,看來十分惡毒。
那一晚,斷斷續續聽見小媽淒厲的哀叫聲,父親以怒吼迴應她。“她和你不一樣,朱琦,你始終活在過去,極度厭惡平凡的戀愛或是家庭。她不像你,憎恨自己的遭遇,也因此感到自卑,她從不渴望自己是個特別的女人,只是想談一場特別的戀愛。
“所以你纔會……你纔會……跑來這種地方跟其他女人好……”
劉細君在黑暗中睜大雙眼——都怪那個女人。黑暗中,小男孩的表情冷靜,不知在等待些什麼。
隔天,寫生的劉細君目睹了一切。偶遇、嘲諷、廝打,野蠻人總是最後勝利。
“反正你已經當不了女人了!成天身體不舒服,又老得像個老太婆,不如退位讓賢……反正你們也是半路夫妻不是嗎?糟糠之妻……遲早有這一天的!”
朱琦鬱鬱寡歡,劉家兄妹臉上也不見歡顏,這讓事業蒸蒸日盛的劉震撼很不滿意。
只有爸爸一人什麼也不知道,這不是正值多愁善感年紀的兒女針對豔遇產生的叛逆,而是由那女人起頭,打算把朱琦徹底擊潰的戰爭。劉耀勇離家出走了,這是劉耀勇對父親最大的叛逆,最後以失敗告終。賭輸的劉耀勇付出的代價太過沉重了。從前劉耀勇只對父親懷有憎恨,而無懼意,但自那天起他就開始對父親抱有莫大的恐懼。光是閒聊時提及父親的名字就能令他臉色發青。他還時常出氣似地亂摔房間裡的物品,在大宅中走動時也總是低着頭。現在只有劉細君一個人,在家裡爲了守護"媽媽",持續進行著絕望的戰鬥。
啊哦……聽起來還蠻悲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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