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三十八章幽靈新娘·逢魔時刻(大章) - 東方圖書-免費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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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三十八章幽靈新娘·逢魔時刻(大章)

第三十七-三十八章幽靈新娘·逢魔時刻(大章)

我走進於紅紅家的時候,於紅紅的父親和老婆正在院子裡曬紅薯,看到我走進來,他們都顯得很吃驚。看着遠去的汽車,於紅紅的父親猶豫一下,忙朝屋裡喊:"三娃,有客人,快端碗水出來!"

裡面傳來一個小男孩迴應的聲音。“好叻!”

"不用麻煩,我又來這裡打擾你們,真是很不好意思。”

我道。

"哪有打擾,你要是不嫌棄,我們歡迎你常來!”

於紅紅的父親用手在衣服上蹭了幾下,看得出相比上一次,他哪怕不是很高興我的到來,也沒有表現得太明顯。”我說孩他娘,別愣着啊,去找幾張凳子來,屋裡窄,我們就讓沈同學在外邊坐着吧,反正今天的太陽也挺好!"

"你們別對我這麼客氣,上次幫了我,我還沒好好感謝你們,今天又空手來,實在是……呵呵。"

"快別說這種話,來,沈同學你坐。”於紅紅的母親搬來板凳,而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三娃也端來了水,懂事地說了句"大姐姐請喝水"就跑開了。天真的臉龐和穆彤彤一點點也不像。

"你們叫我小沈或水月都行,就是別叫沈同學。”

我坐下來笑道,”大叔,大嬸,你們也坐。"

"小沈啊,我看你這次來,是想向我打聽一些事吧,又和我苦命的孩子有關?”

於紅紅的父親掏出他的旱菸抽起來。

我點點頭,於紅紅的父親則說道:"那是高律師的車吧,你的事我們都聽說了,沒想到你是嶽文斌老爺的繼承人,岳家的遺產繼承人之一!難怪那天你來,是聽嶽文斌老爺說的吧……"

“我……”

我想對他們解釋,可又怕自己解釋不清楚反令他們更糊塗,就索性讓他們誤會下去,這些人的封建思想顯然很嚴重。"是啊,對不起,隱瞞你們了!"

"沒關係、沒關係!”

於紅紅的父親和母親都露出一副”我們很瞭解"的表情,讓我哭笑不得。

“大叔大嬸,我就直說了,聽說你和二十多年前穆家的主母是親戚?"我詐他的。

於紅紅的父親一驚,有些顫抖地問:"這個,你是怎麼知道的?"

"大金牙告訴我們的,他還說,於紅紅在首都讀書,不常回你們這裡也是因爲這個……”

我感覺他很懼怕提到穆家主母,就連一旁的於紅紅的母親聽到這個名字時,都變了臉色。

"你們抓到大金牙了?"

"嗯。不過……他死了。”

我簡單地說了過程,包括他看到穆凌波的鬼魂和聽說過當年岳家人們謀害穆凌波的事。

“你在龍潭待了這麼多年,有沒有聽說過這個人——穆凌波?"

於母反覆念着穆凌波的名字,過了半晌,她搖搖頭:”我沒什麼印象,沒見過啊"

我正要失望時,於母卻叫道:"等等。那個叫穆凌波的,我好像聽說過……"

“於大嬸,你快好好想想。”

我催促道。

"嗯……記起來了。穆凌波當時在我們這兒,是少數幾個受過高等教育、有文化的女人,平時穿着打扮都很洋氣,一副清高的模樣。"看上去,於母似乎不太喜歡穆凌波。

於母說到這,停了一會兒,好像在考慮接下來的話要不要說給我聽,猶豫了片刻,最終開口:"聽說,穆凌波曾經還跟岳家的大老爺有過什麼……"

"你可別瞎說,這種事可不是鬧着玩的!”

於父板起臉,嚴肅道。

"反正那會兒大傢伙都這麼傳。說穆凌波父母剛出外邊做生意不久就被他家丫頭剋死了,後來穆家丫頭回鄉就偷偷地和岳家大老爺往來,而且,岳家大老爺的風流成性,可是全鄉人都知道的事!再後來,岳家大老爺就被剋死了!"

穆凌波……嶽真形的妻子,和嶽真形的父親,真的有過什麼嗎?

“婦道人家,聽風就是雨,不要胡說八道!”於紅紅的父親把妻子轟走,嘆了口氣:"他大金牙三代替岳家老爺子做了這麼多年壞事,也算惡有惡報了!穆凌波我婆娘只是見過一次,她知道什麼!倒是我,和她很熟悉,那時候我還小,只覺得她是一個乖巧漂亮的好女孩,論起來還是我孃的女兒。龍潭村太小,家家戶戶都扯得上關係,穆家是大族,我們和穆家也是遠親。只不過窮人家不敢高攀,也高攀不起。"

沒想到他見過穆凌波!我大喜過望:“穆凌波爲什麼會被嶽老爺子選中當嶽真形的'新娘'?"

"這說來就話長了——穆凌波的祖父是穆家第一個搬到城裡去的人,穆凌波從小就在首都長大,雖然我們是支系,不過我們兩房間裡的關係很好,穆凌波也總樂意到我們支系各房裡玩,說直系太壓抑。後來,在她念燕京大學時,家道中落,加上父母相繼去世,變得很悲傷,爲此,我娘還專程到首都去照顧穆凌波。穆凌波二十歲那年的暑假,又回到龍潭,有兩天住在我們房間裡。那時候岳家正爲了岳家老爺子的病情而犯愁,而大少爺又一直單身,所以說是要娶一房來沖喜,弄不到穆家人,外姓人也要給他找一個!不知是哪個沒心肝的人,對岳家提起了穆凌波回鄉的事……"

沖喜?我怒不可遏,居然爲了這種愚昧無知的理由,葬送了一位少女的青春年華……而且?

"也就是說,岳家指定必須是穆家的人作爲新娘?”

“是的!”於父對我解釋道,"本來岳家是穆家下人出身的,後來穆家一代代江河日下,岳家卻是破門而出,之後靠着百無禁忌撈偏門,居然在亂世裡面興旺發達啊!但此後岳家就規定了,歷代男丁必須是娶穆家的直系女人作爲新娘,不知道是爲了炫耀還是報復。他們覺得穆凌波是穆家最後的直系人,父母又都不在了,就算逼迫了穆凌波,也沒人會替穆凌波伸冤報仇。而我們這些支系裡就沒他娘一個血性漢子,我爹雖然忠義,當時又在外頭打工,根本就阻止不了,他們認爲這就是下手的最好時機。"

"然後呢?”

我問。

"然後他們就布了個局,引穆凌波上鉤……”

穆彤彤接着說,"當時村口有個龍王祠,邪性得很,除了專門祭神祈雨之外,傳說中還可以替人厭勝、免難的,號稱是隻要是在那裡上了供,就好像註定了一帆風順似的,沒有龍王擺不平的,而負責給龍王‘娶親’的岳家,正是龍王祠廟祝的座上客!這些事情,還是岳家的人後來喝醉了說出來了的!"

我的心一涼,果真有那家龍王祠!爲什麼我從廳堂裡出來後,卻看到一片廢墟?我把這個疑問忍住,等聽完於父的話再說。他的話,把我帶回了二十年前那個蒼黑的夜晚。

那一天,穆凌波猶猶豫豫進來龍王祠,受過高等教育的她本不信怪力亂神,一連幾天夢見了父母託夢給穆凌波說:“我們前世業報,不幸病死。加上在世沒做善事,已落入地獄,準備經受五苦。幸好龍王祠廟祝敲鐘發響,聲振地獄,同時受苦的人,一時都解脫了,今脫生於樂地,我們想要報答他的恩德,你可準備厚禮送給他,並託他尋找如意郎君,了卻我們心事。”穆凌波醒來說這件事的時候當笑話,沒相信,不久又做了這樣的夢,後十幾天,每一天的夢相同,所以心裡十分悲痛,哭得十分傷心,好幾天哭聲不絕。岳家派人推波助瀾,說是血濃於水,纔有這樣的感應啊。

於是,穆凌波懷着別樣心思來到了龍王祠。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眼前的景象是這麼真實卻又如此虛幻。

廟祝瞄了一眼地上的聖籤道:”龍王老爺答應你了,不過事成之後,你得帶你最寶貴的東西來還神。"

穆凌波點頭,將變賣家產的香油錢放入功德箱,轉身離開。正好與進門的一個年輕人錯過,彼此沒有見到對方。只是錯身而過的時候,聽見那個年輕人跪倒在地,將點燃的香插進香爐,誠心跪拜:"懇求龍王老爺實現我嶽真形的願望,讓我命中註定的愛人來找我。如若龍王老爺實現我的願望,我願用一切回報。"

說完,他擲籤。穆凌波好奇心起,在一旁駐足觀看。

廟祝由始至終都面無表情,只瞄了一眼地上的籤,唸誦道:“江海風浪漸漸靜,,於今得進可穆寧,,必有貴人相扶助,,凶事脫出見嶽平“。然後說出了剛剛一模一樣的話:”龍王老爺答應你了,不過事成之後,你得帶你最寶貴的東西來還神。"

穆凌波長期以來在首都讀書,不知道岳家的嶽真形是十里八鄉的芝蘭玉樹,可惜這位大少爺因爲是留學生,喜歡新派女子,讓無數的小家碧玉、大家閨秀黯然神傷。

出於好奇,穆凌波和嶽真形攀談起來。那時候,他們還不知道彼此的家族有這樣的過去。

聽嶽真形說,那些日,同族人見他最近因爲婉拒說親的人太多,加上爲了父親的病情精神不濟,心情陰鬱,便介紹他到龍王祠求神許願。說那裡的龍王老爺非常靈驗,雖然不是每個人去祈願它都答應,但只要答應了,就一定會靈驗。

這位留學生嶽真形也是從來都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的。不過人走到絕路,往往需要一些精神寄託。他便抱着這樣的想法走進了傳說中的龍王祠。

按照廟祝的指示,他焚香然後在神像前祈願。此時此刻穆凌波留意了一下這龍王爺爺的造型,跟尋常見到慈眉善目的神像並不相同。無論怎麼看,這都像是一隻蛟蛇,只不過穿上冠冕堂皇的衣服,而如同沐猴而冠一般,也許龍王老爺這不倫不類的稱號就是從這裡來的?

廟祝低着頭,卻彷彿知道穆凌波的一舉一動,他低聲警告道:"大膽小女子,不要做觸怒神靈的事!"

穆凌波忙收回視線,索性就也開始祈願:"請龍王老爺實現我的願望,我希望我愛的人也能愛我。"說完,在廟祝的指示下,再次擲籤。

廟祝瞄了一眼道:”龍王老爺答應你了,不過事成之後,你……和你,都得帶你最寶貴的東西來還神。"

怎麼越聽越像我的遭遇?我覺得渾身發冷,雖然太陽那麼大,可竟沒有一絲暖意傳到我的身上!

"穆凌波選中的那一支'上上籤'上,寫着的自然是岳家人的生辰八字。她本來是對嶽真形芳心暗許,沒想到岳家隔天就來向我娘要人,說是……要嫁給嶽真形的父親嶽老爺子,而且……天命不可違!帶頭的就是嶽真形,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嶽真形爲什麼要這麼做。

一開始,我娘也是抵死不從,甚至還想偷偷讓穆凌波離開這裡……可都沒有成功,嶽老爺子派來走狗,大金牙他們的父輩一幫人也在搖旗吶喊,把穆凌波鎖在穆家大宅裡的柴房裡,還撂下狠話,說三天之後就要穆凌波和嶽老爺子'成親沖喜',如果穆凌波跑了決不會放過穆家支系裡任何人!"

於父說到這老淚縱橫,他拭了拭眼淚:"本來,穆家也有機會可以救穆凌波的……在穆凌波要去岳家的頭天,我爹趕回來了!我爹召集穆家的青壯們,想就算和岳家走狗他們拼命,也不讓穆凌波白白守寡。可我娘得知我這個想法後,竟在我爹的飯裡下了藥,把我爹迷暈了——她跪着說,岳家財雄勢大,雖然平時也很疼愛穆凌波,但難道就忍心看我爹去死嗎?"

"當然是因爲你娘更疼你爹啊!”我說,"岳家那夥人你爹沒錢沒勢怎麼鬥得過,你娘不想把你爹的命也搭上!"

“我知道,可是我相信,一個人犯了罪,報應就會落在他周圍的人身上。我爹當初沒救出穆凌波,讓她被岳家人們綁走,被害死在嶽宅;穆家的人心散了,許多人遠走高飛,剩下的人改名換姓,不列宗譜。後來穆家在外地的一支衣錦還鄉,不久也莫名其妙的慢慢死絕,現在雖然山鄉鉅變,我們又找不到證據去告岳家,爲穆凌波伸冤!所以老天的報應來了,我們世世代代都是窮命!"

“於大叔,這怎麼能怪你呢?你們家已經盡力了。”

我安慰他,可此時,我自己的心裡卻充滿了恐懼和悲哀。

“我娘不久就病死了。我娘死前,也一直說着報應之類的胡話,在我娘臨終時,還對我爹說'當家的,你要照顧好穆凌波啊!'"

"什麼?”

我吃驚道,"穆凌波不是死了嗎?你娘爲什麼叫你爹照顧她?"

於父搖搖頭:”我想我娘是糊塗了?相信那些來世再見的鬼話!“

"那,當初那龍王祠廳堂,還在嗎?”

我小心翼翼地問。

"早就不在了!還真是惡貫滿盈,天打雷劈。那間龍王祠在一年後的雷雨之夜中不知怎麼地失了火,被燒成一片廢墟!"

天!我再次被震驚。

"不過……”於父補充道,"據說龍王祠在被燒燬後變得更邪門,晚上常常有人看見鬼魂在那裡附近遊蕩,聽到不存在的龍王祠裡傳來哭聲,甚至還有別村不信邪的人進去被嚇死……甚至一去不復返了。"

"當然這些也都是傳聞,不知是真是假!”於父又說。

我暗歎一聲,現代社會,紅男綠女,人人都希望自己魅力無限,有好人緣又有好姻緣,於是求神拜佛,買枝上上籤回去轉個桃花運,期望美好的愛情快點來到。只不過,當你發現愛情真的降臨,卻由一出浪漫愛情劇急轉直下變成家庭倫理劇……甚至驚悚恐怖片的時候,你會怎麼辦呢?

"對了,於大叔,我還有其他的事要問你……。“

在回嶽宅的路上,我一直思考着許多問題。我感覺整件事情越來越錯綜複雜,也不確定自己去走街串巷問,村裡的人是否願意告訴我穆彤彤的身世,畢竟這裡邊可能牽扯到太多他們的隱私。

"沈同學。"剛走到嶽宅門口,我就碰上從裡面出來的嶽夫人,這讓我有種心虛的感覺。剛剛纔打聽到岳家祖輩的風流韻事,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面對我面前的女人。

"您這是去哪呀?”

我看見嶽夫人提一個小籃子,和上次他們去岳家祖墳祭拜時用的那個一樣,"又要去上墳?"

“我今天要到桃花島的寺廟燒香。我讓虎姑留下來給你們做午餐,你們請自便。"嶽夫人淡淡地說完,坐上一輛在門口等候的小車出發了。

"嶽夫人經常去燒香嗎?”

我隨口問身邊的虎姑。

"夫人休養期間信了佛。我陪着她在桃花島的療養院住了近十年,經常燒香拜佛。"虎姑面無表情地說完便走進廚房。

我決定先洗個澡……順便理一下思路。

通往浴室的門一推就開。那是一間大大的房間,具體地說,有一部分是一間大大的廚房。這是老式的廚房,還有燒柴火的竈臺,煲湯煎藥的煤爐子,貯水的兩個大水缸,放置碗筷刀具的木製櫃子。正中間擺了一穆長長的桌子,上面堆了一些青菜、蘿蔔等東西。

爲什麼廚房和浴室離得那麼近,不及多想,我打開淋浴器,讓冰涼的水落在我的身上。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身子變得徹骨地涼。我溼淋淋地站在古風的穿衣鏡子前,看到鏡中的人頭髮蓬亂,面容憔悴,臉色煞白,眼圈深陷烏黑,嘴脣乾裂得起了皮,哪裡還有一點昔日的無憂無慮。我注視着鏡中的女人,不相信就是自己。

水蒸汽作用下,基本鏡中的人影已經變得恍惚,我使勁搖頭,發上的水珠向四處飛濺。鏡子上面恍惚還有一些鮮紅的顏色,我疑惑地想,難道又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我勉力讓自己定下心神,這纔看到鏡子的邊緣有兩行痕跡,像是用鮮血的指痕。

指痕遠沒有正體本身那麼恐怖,我在恍惚之中也不可能領會這指痕裡包含的深意。我呆呆地盯着鮮豔的指痕,心頭已經變得一片空白,沒有了思想,沒有了意識。那個叫做穆凌波的女人一定也曾經是在這一個衛生間裡梳洗,我又聞到了線香的味道。我絕望地發出一聲呻吟,似乎從鏡子裡看到那白衣的女人正悄無聲息地站在我的身後。

“你相信這世界上有鬼嗎?”我自言自語,立刻用充滿驚懼且慌張的聲音大聲道,“我不相信有鬼,但我看到了她們。她們就在我的周圍,與我近在咫尺。”

這是從那一晚開始發生的事,當我與石苓人並肩走在街道上,夜風吹過來,彷彿從黑暗的深處帶來了些詭異的氣息。我沒有告訴石苓人,有那麼好長一段時間,我腦海裡一片空白,只覺得穆彤彤的聲音不應該出現在現實生活裡。我清楚地明白,這些聲音只是在向我表達一個意思。

——這世界上真的有鬼!

因禍得福,我認識了石苓人、遊以默、於祖佳……還有許多一輩子不可能有關聯的朋友,但我現在笑不出來。那些風還讓我覺出了些涼意。也許並不是因爲風。

之前在龍王祠的恐懼,已經讓我想到了鬼,但我不能確定自己所想的。如果說之前的筒子樓事件勉勉強強可以由科學解釋,那麼鬼對於一個現代人來說實在太遙遠,也太無稽了,如果鬼真的存在,那麼現代很多門類的學科理論都將被推翻。我們生活在一個人鬼共存的世界,這樣的理論只適用於恐怖電影和恐怖小說之中。

如果不是這樣,又怎麼解釋女人這一路上的驚恐呢?還有我煞白的面孔,凹陷發黑的眼圈,顯然都是長期處於驚懼狀態留下的痕跡。除了鬼,還有什麼能讓我如此恐懼?

而忽然間,我聽到身後有些輕微的腳步聲。我驀然轉身,用恐懼且仇恨的目光盯着門的方向。過了半天,什麼都沒有,屋裡一片寂靜。那些腳步聲也許僅僅是我的幻覺。

我轉回頭,然後……兩眼直直地看着出現在鏡中的人……那不是什麼人形。

我看到的是我自己。

一剎那,我有一種感覺,鏡子在騙我。我怎麼可能看到這樣子自己呢?我來不及看清楚,我又開始衝動了。

我用力一拉,不費吹灰之力,鏡子裡面的人被拉到了面前,和我面對面地撞了個正着。我看得十分清楚,是自己,小小的臉,尖尖的下巴,彎彎的眼睛,驚慌失措的樣子。看到了自己,我倒吸了一口冷氣,瞪圓眼睛,張大嘴巴,驚訝萬分,又恐怖萬分。我雖然看不到自己,但能想象自己的表情。與此同時,面前的那個我臉色也變了,變得跟我一模一樣。就好像面前放着一面鏡子,將我映了出來一樣。可是那時,我和她的手還是拉在一起的。

我鬆開了手,後退了一步。這一退便撞到了後面的牆面身上了。我慌慌張張回頭,正好對上同樣是一張屬於我的臉,不由自主地,呼吸又是一滯。後面的根本不是牆面,卻又是另一個自己,也露出驚恐萬分的神色,盯着我。

然後……我漸漸感覺眼前的人形開始變得模糊。那些線香的味道又縈繞在鼻間,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味道,那是歲月流逝的氣息。

我看到了自己的面容、體態……所有的一切都在變化,彷彿一瞬間經歷了我的一生。

我靜靜地坐在電腦椅上,清冷慘白的月光從洞開的窗戶射進來,打落在我的臉上。那是一張高貴端莊的臉,只有眼角的魚尾紋泄露出我年齡的秘密。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

我的一世之中,從沒有仔仔細細愛過一個男人,也沒有被真真正正的一個男孩子愛過,我日復一日的高效率地工作着,我的電腦大聲地忙碌地敲擊聲彷彿在掩飾我的空虛。

我從未擁有過任何人。我僅僅是一個大城市中的小人物,僅僅認識鄰桌工作的人,日復一日這樣從十八歲到六十歲,直到現在——

現在更容易睡着了,努力不去想別的事,因爲我將慢慢地死去,儘管沒有一次爲人所知的戀情,沒有過嫉妒,沒有過狂喜,也沒有過真正的痛苦。

二十九年了,我畢業已經整整二十九個年頭了!我剛畢業的時候,首都大學庭院裡才新栽了那些桃樹,而現在,桃樹的果實,返校的我都記不清吃過幾回了。這將近三十年的光陰裡,我待在這個煉獄般的大都市,究竟得到了什麼?空虛、寂寞、男人的無情和背叛,還是我逝去的青春、滿鬢的銀絲?

有時,我真的很嫉妒那棵桃樹,自己年復一年地衰老殘敗,而它卻越來越枝繁葉茂,宛如一個體態豐盈的美麗女子。也罷,世上哪有不老的紅顏?除非……生命永遠定格在最朝氣蓬勃的那一刻!

想到這,我突然笑了,帶着一絲遺憾:"一個女人在最年輕漂亮的時候死去,是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我已沒有用了;我曾是個網絡寫手。我的生命中什麼都沒有。我從未知道過什麼是傾國傾城的美貌;從未放聲大笑過;也從未感受過痛苦;我甚至還沒有真正活過就已快死了,死時也不會有一滴眼淚因爲我的故去而落下。

滾滾紅塵、都市男女,我從不爲人知,因此也不會被人遺忘。昨日已溶入那漫長的灰色歲月長河,就像一張寫滿了同一個字,卻沒有一個標點的紙。明天向遠方伸展着灰色、灰色,最後是黑色,永恆的黑暗。我在死去之前就給遺忘了,我自己除了空虛也沒有什麼可以忘記的。

一隻溫暖的手觸到了我的手,這並沒令我吃驚。當我睜開無神的黑眼睛,看見了一位可愛的女孩,我依然沒有絲毫的驚詫。門已經上了鎖,但我並沒有去考慮這些,這個來訪者坐在牀邊,向我平靜甜美地微笑着,誰能把我當作不速之客呢。

“你是瀋水月?”來訪者說。

已經是老婦人的我笑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穆凌波,瀋水月,別害怕。”

“是你……無所謂了,你來這我很高興。”

“謝謝,我想你很少與別人接觸。”

“沒有人,”那一個瀋水月說,“除了居委會每週來的人。”

“瀋水月,你願意與別人交往嗎?”

“我不懂你的意思。”

“瀋水月,你願意和其他人交往,並重新獲得青春,再去跳舞、大笑、戀愛嗎?”

我……老婦人的眼睛潮溼了,笑了笑,表示非常渴望。

“你願意得到這些嗎,瀋水月,即使明知道僅僅十二個時辰後,你又得回到這兒,變成現在這樣?”

“十二個時辰,擁有青春,舞蹈,歡笑,愛情——即使只是灰姑娘的十二個時辰。”我輕輕地重複着,仍有點兒害伯。女子,尤其是頗有些姿色的女子,在未嫁之前,對自己未來的生活,總是有一些美好的期盼與懷想的。就像現代的灰姑娘,總幻想蹬上水晶鞋,坐上南瓜車,成爲人人豔羨的仙蒂瑞拉,去趕那場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舞會一樣,沒有人不希望自己以後的日子過得風生水起,衣食豐的。可是,殘酷的現實往往劈面給人一個耳光,讓你從夢中驚醒。讓你,打起精神來面對。

“那麼,我現在告訴你,”穆凌波手中拿着一枚閃閃發光的破鏡片說,“從現在開始十二個時辰,你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但你必須清楚十二個時辰後,所有一切將恢復原樣。”

“好的,”瀋水月小聲的說,“噢,好的!”

“現在是早晨八點,”穆凌波說,“在後天的早晨八點,我給你的東西必須歸還,留下的只能是回憶。但是,從現在開始,你想要的就都是你的了。”

來訪者沒有像正常人那樣離開,而是逐漸模糊、閃光、消失。我並未感到有什麼特別驚異。我只是坐在那兒,楞楞地看着牀上穆凌波剛剛坐過的痕跡。突然我……瀋水月跳了起來。

年輕!美貌!

我瞧着鏡中的自己,砰砰亂跳的心臟開始越來越強壯。我的頭髮由灰色變成了柔軟發亮的青絲。眼睛變得又大又圓,炯炯有神,成了溫暖迷人的深色。我的皮膚變成了小麥色,新鮮而有光澤。我衝着鏡中的人笑了一下,美麗的嘴脣彎成弧形,露出閃亮、整齊的牙齒。接着,喉部的皮膚繃緊起來,一時令我有些喘不過氣來,一隻無形的手環繞着流過我的身體,塑造着迷人、優雅的體態——

年輕!

鏡子中一個十八歲的可愛女孩張着口盯着自己。

美貌!

哈,美貌!

我無法再忍受身上破舊的衣服,用揮霍的手把它們撕扯掉,雙手抱着肩,天體着在房間裡步履輕盈地走着。興奮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瀋水月,瀋水月,”我對着鏡子說,停下來擺個姿勢,“瀋水月,瀋水月,”我又說,對從自己身體裡發出的柔和誘人的聲音興奮不已。

哈,是的,年輕美貌!一個高傲的年輕美人,溫柔大方,楚楚動人,笑聲中充滿了歡樂和激情。

“瀋水月,瀋水月。”我一邊吻着鏡中的自己,一邊喃喃自語着。

那些死氣沉沉的歲月哪去了?消失了,結束了;那些暗淡無光的日子哪去了?被我現在擁有的燦爛光輝照得無影無蹤了;那從未擁有過、痛苦過、心碎過的感覺哪去了?消失了,都消失了。或許一切都將恢復原樣,但這些回憶,回憶就足夠了。十二個時辰,雖然這些時間正在飛逝。

穿什麼呢?我不知道現在流行時裝的祥式,怎麼說合適呢?我得意的一笑,用自己的智慧解決了這個難題。

“我想要一套最迷人、最時髦的小禮服。”

裝着衣服的昂貴的盒子靜靜地躺在衣櫥裡。一個迷人的小帽子,透明的長絲襪摸起來令人興奮不已。一套白色亞麻禮服,配着活潑的披肩和一件短上衣。白色的長手套柔軟光滑,當然了,還有一雙優雅的鞋子。

我穿上衣服,出神地欣賞着整個過程,享受着接觸纖維的感覺,和令人着迷的絲綢和皮革的清新氣味。

我欣賞着鏡中的自己,身子轉過來轉過去,不斷地改變着姿式。最後戴上手套,拿起手袋,走出房間。

我在大廳和樓梯處沒有見到人,當我來到骯髒的街道時,皺了皺彆致可愛的小鼻子。

“一輛車,”我要求道,“豪華的轎車,很長、開起來很穩的那種,加上高傲的私人司機和一名私人管家。”

“您的車,小姐,”一個高大英俊,英倫風的私人管家昂着頭筆挺地站在我身旁。

有好一陣,我對私人管家的嚴肅有點敬畏,幾乎想轉身回去,好像他已看透了我,知道這一切不過是一個僞裝。但我並不想讓他看出我的畏縮,所以我徑直走進加長版林肯轎車,坐到後座上,但仍心有餘悸,於是我向後靠在白色的皮座墊上。

“嗯……啊,公園——北海公園。”

“好的,小姐。”私人管家坐進前座,對司機說,“小姐要去公園。”

車開上了街道,通過市區,不久我們就到了公園中心的綠地,我感覺人們都停下來向這裡瞧,因爲如此可愛的一輛車,而且我知道人們看見車裡有一個可愛的女孩。我忽然感到有些侷促不安,因爲我擔心司機和私人管家知道這不過是個僞裝。

“停下。”我對着話筒說。

車停在人行道上,我邁步走出車子。

“我不需要你們了。”我說。

“好的,小姐,”私人管家恭敬地鞠了一躬,上車走了。

我立即感到輕鬆了,在車裡我一刻也不舒服。現在,獨自站在這兒,我不再感到過於顯眼,車子開走了,現在路過的行人不過是偶爾瞥一眼路邊的一個令人心動的女孩罷了。

重新感到溫暖和快樂,我離開人行道,冒着弄髒鞋子的危險走上草地。我覺得應該在晴朗的天空下的鬆軟的土地上走走,感受一下空氣的清新。所以,有近一個小時,我過得很快活。

接着,我開始意識到時間在流逝。我知道必須讓自己的行動有條不紊,好好安排留給我的每一個小時。只有這樣我才能積累下更多記憶以排遣餘生。

行車道那一例的湖旁邊有一長凳,我覺得那是個很好的思考的地方,所以我我等待車流過去,好穿過街道。

當我踏步穿過行車道時,忽然傳來的剎車的尖叫聲和車輪軋進道溝的按擊聲把我嚇得呆在那兒,多虧了司機的高超的駕駛技術,一輛大轎車只差毫釐就撞上我了。

一個年輕人從車的後門走出來,抓住我的手,扶着我坐進汽車裡。我靜靜地坐在那兒,半張着口,面色蒼白。但這不是因爲恐懼而是驚訝,我從未想到過這種經歷,然而這比我所能想到的更好。

“你傷着了沒有?”他問,顯然害羞而且緊張,當他發現自己仍握着女孩的手時,趕忙放下,舔了舔嘴脣。

我定定地看着他。那是石苓人的面孔……但不是他。和所以言情小說的男主角一樣,他很年輕,大概不超過二十五歲、因爲皮膚新鮮,眼睛清澈,渾身散發出力量。他的羞澀僅僅是來源於對這場事故的恐懼,爲我擔心,也敬畏我的美貌。他有一米八幾高,眼睛是純黑色的,與頭髮的顏色相同,聲音低沉而有教養。顯然這不是霸道總裁的劇本。

“有……有什麼地方我可以送你去嗎?”

“我……並不準備去哪兒,”我說,“你真好,很抱歉我讓你擔心了,我沒看……”

“這都是我們的錯。”年輕人說,“請允許我做個自我介紹,我是石苓人。”

“我是瀋水月。”

“這……這不太合適——用這種方式自我介紹,”他結結巴巴地說。然後衝我輕輕一笑,兩人都笑了起來。

笑聲使我們輕鬆下來,忘記了剛纔尷尬的經歷。

車開了一會兒,我們互相談得越來越投機,他轉過臉對我請求道:“如果我請你與我共進午餐是不是非常冒失,但這是我應補償你的。”

“如果你不邀請,我纔會失望的。”我回答道,“這……這有點不像一個淑女應該說的話,但我的確很願意與你共進午餐。”

他衝我微笑示意他不勝榮幸。原來的羞澀已漸漸消失了,他向前傾傾身子向司機說:“友誼酒店。”

“要知道,”過了一會,當我們坐在屋頂花園的小桌旁時他說,“我一直期待着這樣的事情發生,就在昨晚我還夢想過。你相信夢想嗎,我認爲夢想有時會成真的,是嗎?”

我楞了一下,以爲他發現了我的秘密,但馬上意識到這不可能。柔和的絃樂緩緩地停下來,我衝他笑笑,心中的恐懼隨之慢慢地消失了。

他會怎麼想,當他發現——不,我不必細想那些事情,我不必考慮結果。

他笑起來是那麼的迷人,他真令人着迷。

然而,恐懼的利刃還是刺着我的心,他一定不會知道,在我們幸福地度過每一分鐘以後,以後,我……會還原成那個灰姑娘。

“這是82年的拉菲,”他說,“裡面含有酒精,喝一點,但別太多。”

我喝了一口,感覺很好,我幾乎忘了今夕何夕。

我們去看午後的國家大劇院演出,但我根本無法把精力集中到舞臺上,演出的戲劇對我來說支離破碎,石苓人才是真正的主角,他就坐在我身邊,不時發出一陣笑聲。當演出結束後,他仍握着我的手。他好像對每一步的進展都有些猶豫不決,我感覺他像是害怕觸到我,或會傷害我。

“你家裡會怎麼想?”當我們來到外面,他說,“你已經出來一個下午了,有人一定在某處思念你,像你這樣美麗的女孩當然會有人牽掛。”

我感到有些緊張和愧疚,“噢……噢,我……我不是首都人,我從外地來,是的,外地。而且——我的父母都在外地。我來這兒是爲了上學……畢業實習。”

“哈,所以我已經幫你完成了你的使命。”他咧嘴一笑,看來我可以有幸再邀請你與我共進晚餐,這裡有許多俱樂部,舞廳,今晚還會有月亮……”他的臉突然紅了。

“我喜歡月亮。”我說着靠在了他的肩上。“嗅,但我必須回酒店去換件衣服。”

“告訴司機哪家酒店。不,還是告訴我,讓我告訴他,我也應該換件衣服。”

“是……是燕郊酒店。”

“我一個小時後回來。”他站在路邊對我說,然後,大轎車開走了。

我渾身不自在地獨自站在那兒,對於這類事情我知之甚少,肯定會出錯的。但我估計靠我的美貌和男人的殷勤會把一切解決的。

“我想要,”當我站在登記處簽名時,輕聲對自己說,然後對微笑着的服務員說,“一間套房,一間大的套房,我的行李一會兒送來。”

搬行李的服務生拎着帶有我名字的新行李包走進門來。

一個小時後,我看見石苓人在過道上停下來,向電梯上下來的女孩致意。我發光的青絲披在棵肩上,優雅的綠色禮服滑過我的身體,飄垂到地板上,美得不可思議。石苓人呆在那裡說不出話來——好像有什麼東西咬住了他的喉嚨——他趕忙上前幫我穿上貂皮披肩,引着我通過長廊來到停車處,好像他是在護衛着一個太陽。

“你……你真美。”他說“不,只這麼說是遠遠不夠的。你——噢。”他放棄了讚美的努力,“你想在哪兒吃晚飯。”

“去你想去的地方。”我說。

他笑了,倆人一起笑了起來。然後,我們去吃晚飯。

世界變成到處是明亮的玻璃,有着旋轉着的色彩和音樂的神奇世界,一個奢侈的感官世界,人們一起笑着,侍者安靜而和藹。

“別喝太多,”他提醒我,“酒裡面有許多神奇的東西,杯子裡有歡笑,城堡,或者月亮。”

我們一起跳舞,醉意開始起作用了。

我環顧四周,驚訝地發現大廳幾乎空下來了。清潔工已開始打掃地板,一個男人在收拾桌椅。當石苓人要求再奏一曲時,樂隊已經困得無法演奏下去了。沒有拉菲,也沒有音樂了。屋頂花園的邊緣已經泛起灰白,月亮也早已落下去了。

當他挽起我時,我打了個哈欠。等我們進到汽車裡,我幾乎要睡着了。我舒適地蜷伏在他懷裡,擡頭看着他。

他衝我笑笑,然後非常嚴肅地說:“如果我認爲……如果……好吧……我想要和你結婚。”

“爲什麼不呢。”我說。一個聲音說,不覺得太快了嗎?可是我只是有48小時。

“爲什麼不——”這是什麼意思。噢,不,你認識我的時間很短,你……”

“我已經瞭解你了,我們這就去結婚!”

“但如果,如果我變成了一個幻影呢?”

“那我也變成一個幻影。”

他看了我一會,“你的確愛我,是嗎?就像我愛你一樣。”

我拉下他的頭,去吻他。

一陣目眩之後,他對司機說:“這一定有可以很快結婚的地方吧。”

“很快。”我喃喃地說。

“是的,先生。”司機說。

“送我們去那兒。”石苓人說。

突然我害怕起來。我不應該答應他這麼做,因爲——在二十六小時後我將——但我更害怕他不這麼做。

我又一次蜷縮進他的懷裡,還有二十六個小時,只有二十六個小時我是完美的,幸福的。然後我將不得不面對以後的事情,面對失去他和所有的一切——我打起瞌睡來。

我躺在臥室的大牀上,凝視着屋頂的橫樑。下午的陽光在那兒灑下了物體的斑駁倒影。他說要打幾個電話,六點鐘要舉行一個晚會,整個城市——城市裡的每個重要人物——都將到場。我忽然記起我從手機裡面的百度百科知道石苓人,這裡的他是個獲得巨大成功的心理學家。

這是他的家,一座他幻想中的宮殿。到處是象牙、楓樹、袖木。還有對我充滿了敬畏、路手蹬腳、勤快的私人管家。

我並未要求這些,然而卻發生了。這都是石苓人的主意——和我結婚,帶我來這兒,開盛大的晚會。

我沒有勇氣去想在客人到來之前這一切都將煙消雲散。因爲時間是如此珍貴,我厭惡浪費每一分鐘去想如此掃興的事情。但我現在必須去想,十六個小時後,我就是一個脾氣古怪的小女孩,而石苓人……

我開始抽泣,過了一會兒,意識到這不能解決問題。我能要求留下得到的東西嗎?我無法乞求他的愛永不改變,我知道一旦他了解真相,他會憎惡我的騙局。我不敢想像那時他看我的眼神。我不能承受如此冷酷地濫用他的愛。因爲他的愛並不是願望的一部分。如果一切只是願望的一部分,或許他會忘記——

另一支利刃刺進我的身體,我——石苓人的夫人,真能愉快地重歸那個骯髒村落上的陋屋裡去尋找秘密,只憑着幸福的回憶堅持下去嗎?我開始明白那永遠不可能了。

他的腳步已經邁進了大廳,後面跟着一個老當益壯的私人管家,抱着裝着衣服和鮮花的大箱子和一些裝着更珍貴東西的小盒子。

我陷入一片狂喜之中,吻他時,甚至忘記了那些天鵝絨的小盒子。

“石苓人,如果一切能永遠繼續下去……”

“會繼續下去的,永遠永遠。”但他似乎感覺到我有些異常,黑眼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的心跳也快了起來。

“石苓人——別離開我。永遠!”

“永遠不會,過一會兒,管家和我就會知道誰將出席婚宴,在喜宴開始之前,我想你一定要吃些東西。我們有國宴的大師傅……”

他一下子抱起我,在屋子裡踱來踱去,假裝要把我從窗子扔出去。

就這樣一個小時溜走了,像一支逐漸消逝的歌。

早晨了,不該來的黎明宣告着夏日早晨的來臨。石苓人在我身邊靜靜地睡着,頭髮篷亂,一隻手臂環抱着我。私人領地裡面的鳥兒開始喊喊碴喳地叫着,在遠處的河的方向一艘遊艇正沙啞地低吼着。屋子裡的一座復古的鐘滴答地走着,大聲地走着。我只能看到鍾發光的指針,知道現在四點了。我只剩下一分鐘,一分鐘。

我不能相信自己,我必須逃走,我不能相信自己以後不再回來。除了回憶,我所有被賜予的一切都將被拿走。

回憶。

回憶起來……那一個自己曾經經歷過的不同的幸福生活、逢魔時刻,甚至和不同的男人睡過不同的牀,她們在牀上留下的痕跡,給我提供了無限想象的空間。我看到黑暗中的一個自己脫去白衣後有一身圓潤光滑的肌膚,一雙手輕輕撫上去,那肌膚瞬間便起了層顫慄。男人的手像溼潤靈巧的蛇,不知疲倦地在水波盪漾的肌膚間遊蕩,有一些力量緩緩地從女人的身體裡騰昇,像跋涉了千山萬水的旅人,需要一汪清泉的滋潤。

一個自己渴望着,扭曲着,身體最大限度地彎曲出優美的弧線。女人和男人像催發的蘭舟,緩慢而執着地向着水域的深處挺進。那些水波盪漾開來,在美好的身體裡留下一圈圈不散的漣漪。

現在我知道僅僅回憶是不夠的;回憶將是我所不能承受的痛苦,我可以讀到他的著作,可以聽到他以後的成功,然而我——我不能接近他——我不可能離家外出。即使回來他也不會相信我,他會把我推開,我會看見他的臉上的表情——

我打了個寒戰。假如我站在兩面鏡子中間,那就不止是一個影子。所以根本就沒有鏡子,我前前後後看到了兩個自己,都和我一樣驚慌失措。站在兩個自己中間,我呆呆地立了一分鐘,終於忍無可忍,大叫一聲,抱着腦袋毫無目的地狂奔。我只想着遠離這裡,遠離兩個自己。

我是誰?

誰是我?

進退維亟的我,現在根本就不敢再相信自己的判斷,我是個分不清現實與虛幻的女人。

一股冷氣從腳底沿着脊柱竄到全身。我顫抖着聲音喊高秋梧、嶽蘭月、嶽紅緒、嶽詩音、虎姑。沒有一個人回答我,我害怕得腳發軟,冷汗涔涔而下。

終於,我忍不住了,大叫一聲:"你到底是誰?要帶我去哪裡?"依然沒有人回答我。憤怒暫時超越了害怕,我停住腳步,怒哼哼地說:”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要揭露岳家、還有龍潭村的秘密。"依然沒有人說話。

我突然知道我該做什麼,所以我不寒而慄。

現在連我的腳步聲也沒有了,汗水刷刷地滑過背脊,打溼我薄薄的浴衣,貼在我身上,好像有千萬條蟲子在身上爬動。咚咚咚……的心跳聲,提醒我自己還活着。我一咬牙,我衝進了自己……衝進了鏡子……那是什麼樣的一種詭異感覺,我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用最後的意志力,我使勁地拉前面的門。前面的門毫無阻力地被拉開了,近在咫米,我看得清清楚楚!近在咫米,我看得清清楚楚!大宅似乎消失了,迭起的夜霧緊緊裹住我,彷彿從來沒有天沒有地。周圍一片死寂,令人不安的、心懷鬼胎似的死寂,沒有任何生物存在的跡象。

霧散了,露出了隱隱約約的輪廓,我尖叫一聲,飛快地逃、逃、逃!

岳家冷冷清清,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迴盪着,吧嗒吧嗒,輕輕地,根本不像是走在木地板上時的腳步,倒好像平時走在結實的水泥地上發出的。

我才發現,所有的房間緊緊相鄰。門虛掩着,房間裡收拾得很乾淨,一塵不染,舊式的傢俱全是一個顏色的,暗紅色,類似於鮮血乾涸的顏色,矮腳的木牀掛了蚊帳。

到了餐廳,八仙桌的桌面泛着冷冷的清光,如同一個古怪老人的冷眼。齊腰高的餐櫃也是暗紅色,上面放了一個籃球大小的青瓷花瓶,圓溜溜的,有一道裂紋由上至下,好像美人臉上的刀疤。花瓶裡插了一束白色的絹絲製成的菊花,很冷清的感覺。在餐櫃旁邊立着一個高高的酒櫃,是玻璃面的,裡面只有一個酒瓶,酒已去了大半了,暗紅色像陳年的血……如同我方纔飲下的酒液。

我驚聲尖叫!

沉寂,當迴音盡數消逝後,房間裡依然一片沉寂。我的尖聲大叫毫無成效,沒有任何人聽到動靜而出房察看,這不合常理。但這個宅子裡,根本不需要常理的存在。

不死心的我決定一間一間地找,於是一扇一扇的房門被打開,裡面一樣的擺設,一樣的乾淨整齊,一塵不染,一樣的光線幽柔。假如我不曾有過前面的遭遇,也會認爲這是一個不錯的民居,堪稱居家的典範,可以寫進中國村居大全。可是現在,我只想逃離這裡。除了廚房的門後喪心病狂的人形,宅子裡所有的房間都是空無一人,沒有嶽夫人,沒有岳家人,人們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了。

說不出的駭然,我察看完所有的房間,再次站到客廳裡時,不用看臉色已經難看如灰泥。瞳孔深處的恐懼,是否從未離開?霧氣消散,但空氣裡潮溼度增加,涼颼颼地往身子裡鑽。現在只剩下二樓了,我站在客廳裡通往二樓的樓梯口,擡頭仰望那黑洞洞的二樓。一樓的強光照不到那裡,黑暗閃爍着深綠色的幽光回望着我。

一級,兩級,三級……我喉嚨發乾,手心出汗,腳尖輕點梯板,好像行走在雷區,稍重一些就會踩爆地雷而粉身碎骨。終於登上二樓,一道黑森森的走廊筆直地鋪開,兩邊的房門大部分關着,唯有最盡頭的房門半掩半開,柔弱的昏黃燈光漏了出來。

躡手躡腳地靠近,我心跳如雷,隔了些許距離,探頭探腦地從門縫裡望。

從露出的一角里可以看到大半個牀,牀上空空的,潔白的紗質蚊帳懸在半空,被單潔白平整,一絲褶子也沒有。牀沿掛着一件衣服,有一半垂在地板上,看來好像是主人隨手一扔的結果。這件衣服素色淡雅、裁剪簡單,我認識,那是嶽夫人穿的衣裙。

裙子在,但人不在,房間裡沒有任何活人的氣息。既然虎姑能憑空消失,那麼她是去禮佛……還是去超度?

我咬緊牙關進入房間,仔細地看了一遍。什麼也沒有發生。人生最難的處境,莫過於無計可施時。我現在彷彿是跌落到無底深淵裡的人,只知道自己在跌落過程中,卻沒有任何對策。

整個空間重新充斥着死寂,叫人心慌。孤立無援的感覺緊緊裹住了我,我手足無措地站在客廳裡,在這晃眼的強光之下,連內心的恐懼都無處遁形。

氣溫好似陡然下降了,我開始顫抖,漸漸地感覺變得麻木了,像是快要凍死前的人一樣,不再寒冷反而出奇地暖和。我不再害怕,不再惶恐,只是說不出的虛弱,令我渾身無力,只想找個溫暖的被窩安靜地躺着。終於回到分配給我的臥室,我重重地關上房門。

這時,那人形是不是又在房中靜靜地注視着我了?

我躺在牀上,與黑暗中的不可名狀的東西對峙。不可名狀的東西是不會疲倦的,我卻會。我的手急劇地顫抖了幾下,感覺自己有種像被淘空了般的疲倦。

百年前,二十年前,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以至於過去這麼久,還貽禍如斯。我大大地打着哈欠,渾身發軟,坐在木牀上,努力地睜大眼睛,告訴自己:不能睡,千萬不能睡。可是眼皮還是沉甸甸地耷拉下來,有一個聲音細細柔柔的:睡一會兒就好,睡一會兒就好,不定這一切不過是個夢,醒來後就會沒事。我頭一歪,鼻息酣酣。熾白的燈忽然熄了,房間裡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我驀然睜開眼,黑夜還沒有到盡頭,口水掛在嘴邊。我卻已是一身冷汗。朦朦朧朧中。從二樓下來一個飄忽的影子,靜靜地扶着樓梯扶手看着我,幽幽的眼珠閃爍着灼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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