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絲籠的網眼只有小拇指粗細,黃鏽斑斑的籠底,平躺着一具人形乾屍。它只有一尺來長,看體態應該曾是個產下不久的嬰兒,但頭顱已被切了去。由於嚴重脫水,皮膚已乾癟得不成樣子,且透着一股瘀血般的暗紅色。
我胃裡一陣作嘔,但很快被自己強行壓了下去,擡頭問四叔:“一具無頭乾屍,他們從哪裡弄的?”
四叔沒有回答我,而是反問道:“你確定這東西是一具乾屍?”
我一怔,狐疑着將視線重新投進籠裡:“難道,不是嗎?”
“看仔細一點,人的胳膊腿有這麼長的嗎?再看看它的腕、踝末端,是否有手指、腳趾?”
我仔細打量着它。四肢細長,上面生着些小米粒般的疙瘩,確實沒有手腳的分化。若說是被人砍了去,又尋不見一絲斷痕。斷掉的頸子處倒是切口平齊,裡邊卻看不到骨肉的分化,而且和整個身體比起來,顯得纖細了許多。大腿根部有兩個十分滲人的窟窿,露着裡面同樣暗紅色的皮肉。
當意識到它是什麼東西的時候,我不禁張大嘴巴倒抽了一口涼氣,而此時四叔已代我說出了那句讓我難以置信的話:“沒錯,這正是一株參。”
“天啊!”我盯着它由衷地讚歎道,“世上竟然有修得如此形態的人蔘!”
“準確地說,這是一株血蔘。有人認爲,血蔘與人蔘本是一物,只因生養之地不同而造成了體態上的差異,血蔘更似人形,故而比人蔘更爲高等。我也是頭一次見到此物。據《異物志》載,此物陰生陰性,因體貌過於妖邪,故又稱爲邪草,爲百草之邪。種植此物,需以殘屍爲皿。將生人斬斷頭顱,高掛以避地氣,參籽置於脖腔,發芽吐根,受七經八脈所引,而得人形,參肉暗紅如浸血,是爲血蔘。活百年,可得尺許之體,失水而積養,外膚漸增褶皺,謂爲皺面。此參模態玲瓏,四肢勻稱,質地緊密,肩頸橫紋細密且深,須清疏而長,堅韌難斷,密綴珍珠點。由此可知,這是一株至少存活了數百年的皺面血蔘。”
聽着四叔的講解,我已對面前之物瞭解了個大概。既已知曉它並非乾屍,我的心裡自然沒有了初見時的怯意,打算將它捧到手裡細細觀賞一番,可無奈被鐵籠所隔,於是問四叔道:“您爲什麼要將它鎖進籠子?一株參而已,難道還能邁腿跑了?”
四叔用手中的黑布重新將鐵籠蓋好,然後道:“這也是我一直問你植物是否有思維的原因。”他坐到我對面,“昨晚掌燈時分,我聽到有人敲門。與其說是敲,倒不如說是砸,砸得很急促。我打開門一看,見是黃山口吳家的大壯、二壯哥倆,大壯的胸前便抱着這隻裹着黑布的鐵籠子。這隻籠子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爲它自然地向外散發出一股莫名的陰氣,一見便知其中的事物非爲善類。我專注於這
只籠子,直到兩兄弟朝我喊了聲‘秦大仙救命’,才緩過神來,慌忙將二人請進屋裡。
“這二人皆是獵戶,有時上山打獵,會順便採些藥草售予我,因此跟我還算熟絡。我曾經爲二人辨過骨相,都是凡骨。一般來說,這種人是不容易遭遇到邪祟的,但是今天,他們明顯招惹上了什麼。”
四叔以前和我講過相骨術,說骨有凡骨、邪骨、仙骨之分,這是三大類,細劃下來,又可分爲正骨、反骨、賤骨、淫骨、賊骨、妖骨等等。對於這些骨,可以按其外部形態進行識別,但此種方法誤差較大,只有經驗極其老道的相骨師,才能達到較好的準確率。還有一種方法,是按其骨中所透放出的髓氣進行辨識,這種方法很玄,當然不是常人能做得到的,而四叔,便是採用的這種方法。身具邪骨者,最容易招惹上邪祟之物,遇到怪事的機率遠遠高於常人。而像四叔這類大仙,則是身具仙骨。四叔自稱其生有一百零三塊仙骨,是極其罕見的半仙之體。
“我示意他們揭開黑布。最初看到它的時候,我也以爲是見到了一具陳年的幼嬰乾屍,可細一分辨,才知是一株十分珍貴的老血蔘。正要告訴二人挖到了寶貝,擡頭卻見二人面色煞白,瞧都不敢瞧這東西一眼。
“我心知有異,向其詢問緣由,不料想這二人開口的第一句便是:大仙,這東西成精了!”
我吃了一驚,將視線投向鐵籠中的血蔘——當然,後者已經被黑布遮住了——遲疑着道:“人蔘……精嗎?”
我只聽老一輩人講過,說有人蔘活得年道久了,能於夜間化成個白胖小子,專到村子裡找尋同齡的娃子玩耍。有人識得此物,便會趁其不備,偷偷在其頭頂的小辮子處繫上一根紅繩,這樣,天亮後順紅繩追蹤,準能在極其隱蔽的地方挖出這株老參。但這些都是民間傳說,傳來傳去,恐怕早已與最初的真相差得遠了,不足爲信。而關於紅線縛參,倒還有一說比較貼切。人蔘的營養價值高,市場需求大,且價格不菲,因此產生了不少以採參爲生的參民,如此一來,野山參的數量急劇減少。有時參民上山,一連七八日都見不到半株參的影子,而好不容易尋到一株,卻又是三兩年的小參,採了吧,賣不上價錢,不採吧,又覺得棄之可惜。爲了避免這種窘境,參民之間最終達成了一項不成文的協定:誰最先發現了小參,便可在它的莖根結合處繫上一段紅繩,意爲此參有主,留於日後再挖。這樣,後來者即便發現了這株參,也不能動它一毫。
四叔繼續道:“據二人講,這株參並不是他們挖到的,而是自己從土中鑽出來,踏中了他們藏匿在草叢中的捕獸夾。
“事發當時,他們聽到了一聲十分怪異的尖叫,緊接着便見光天化日下驟然騰起了一股白煙。他們仗着膽子湊到近處,便發現了這株血
參,一條腿正被捕獸夾的鐵齒牢牢卡住——想必你也注意到了它腿上的那兩個窟窿——而先於他們趕至的獵犬,已然倒地絕氣身亡,身上沒有留下任何傷口。順便提一下,那是隻陝西細犬,作爲捕獵的能手,是什麼力量讓它這樣無聲無息地倒在了地上呢?
“二人認定了此乃人蔘精所爲。它修得人形,鑽出土壤,卻不小心被捕獸夾獵中,並受到獵犬攻擊,於是運用術法使獵犬無聲暴斃。但它傷勢很重,不得已現了原形。二人不知它是生是死,驚駭之下轉身便逃,但又擔心日後會有麻煩,便返回去將它鎖入鐵籠中,帶到我這裡來,請求我爲他們消災避禍。”
四叔的話將我的味口高高吊了起來。倘若這吳家兄弟所言屬實,那麼這件事情可真是怪異之至了,完全超出了我能夠理解的範疇。怎麼可能會有人蔘從土裡爬出來滿山野亂跑呢?那樣豈不是真的成了精怪?
四叔見我沉思不語,又道:“這麼些年來,我什麼新奇事沒見過?可唯獨這件事,是真的讓我摸不着頭腦。血蔘成精,這事情也未免太不符合常理了。我們知道,動物活得久了能得幾分妖性,因爲它們有思想、有智慧,難說不會出現一兩個天才,可以遠遠凌駕於同類之上,我的白骨靈蛇便屬此類。而植物呢?人蔘雖爲百草之王,但萬物皆有其本源,即便再匯聚天地之靈氣,也不可能逾越其本質。所以我問你植物是否有思維,它們是否可以運用自己的智慧,天長日久,積少成多,學到一些原本不屬於自己的能力,比如說從土中鑽出,比如說在草叢中奔跑。”
我苦笑了一聲,道:“四叔,倘若在五年前問我同樣的問題,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告訴您不會,但現在的我卻不敢這麼盲目地給出答案。這幾年的經歷,讓我懂得了人類貴爲萬物之靈長,但其他生物同樣非是等閒。它們和人類一樣,同是大自然的孩子,同樣經歷了億萬年的演化而得到了現在的軀殼。它們各有所長,且比人少了許多誘惑與雜念,因此在某些特定的領域確實能比人做得更好。就好比人類的大腦比某一種生物發達一百倍,卻在某個領域從未涉足,與之相反,如果那種生物將自己的全部智慧與精力都投入到該領域,不是很容易超越人類嗎?”
四叔點點頭,嘆了口氣:“唉,我已經盯了這株血蔘好久了,除了它周身散發出的陰腐之氣,沒有任何異動。吳家哥倆說好了今天早上到我這來一趟,我卻仍然沒有取得絲毫進展,看來這回要名譽掃地嘍!”
他擡頭看了看牆上的單擺掛鐘,時針已快指向十一點。
“這二人怎麼還沒來?看他們昨晚的模樣,應該很着急這件事的結果纔對啊!”他說着,閉上眼睛,左手的拇指扣住手心,嘴裡低聲唸了些什麼,而後突然從沙發上彈了起來,高叫道:“不好,吳家出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