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我不會因一隻黃鼠狼有太大的情緒波動,但面前的這隻,實在是太過怪異。它的怪異之處並非長相,而是它擺出的姿式:雙腿直立,腰桿略向前傾,左前爪背在身後,右前爪則伸向側前方擺了個“請進”的動作。它側身對着洞口,微扭着頭,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們,姿態雖如一位酒店門口的迎賓小姐,卻哪裡有半點的秀美可言,只讓人覺得遍體生寒,說不出的醜陋與詭異。
吳二壯見我盯着黃鼠狼不放,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道:“沒危險,是隻死的。”
死的?我這才注意到它身軀僵直,眼睛雖然睜着,眼神卻散了,確實是已經死了。
“邪吧!我剛進來的時候,就是被它嚇了一跳。”吳二壯道。
我稍稍向前,注意了一下它的尾巴。尾巴已經斷了,而且是新傷。
沒錯,是四叔放走的那隻。可是,它怎麼會擺出這樣的姿勢?是早已料到了我們必會尾隨而來,才於死前守在門口以示歡迎嗎?
我的視線移到了它身後的那塊石碑上,碑面從上至下刻了四個形式奇古的篆字,已被洞口常年涌入的水汽侵蝕得十分模糊,在昏暗而狹窄的洞中散發着一股陰腐之氣。
——冥府鬼獄。
當看清石碑上這四個字的時候,我打了個冷顫,與此同時,幾乎聽到了從洞的深處傳來一聲惡鬼受刑般的哭嚎。
冥之地府,鬼之煉獄!難道,這裡是陰間用來關押惡鬼的地方嗎?шωш •тtkan •Сo
“寫得什麼?”吳二壯不認識字,湊過來問我。
我神經正繃得緊,被他猝然的問話嚇得一哆嗦,回道:“冥府鬼獄,閻王爺收拾犯了罪的小鬼的地方。”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吳二壯聞聽此言,嚇得“媽呀”一聲就要往洞外跑,我一把將他拉住,道:“古人刻上去嚇唬人的,這你也信?”
這時,忽見洞口一暗,一個胖大的身軀穿過瀑布砸了進來,摔到地上一陣哼哼:“我的媽呀,累死你黃爺了,我說你們兩個大老爺們黑燈瞎火地拉拉扯扯幹什麼呢,黃爺上來了,就不知道在洞口接應着點?”
來人正是黃大牙。我們趕緊跑過去把他扶了起來,吳二壯便道:“他孃的也沒人叫你你上來幹什麼?秦大仙呢?快把他請上來,咱遇到麻煩了!”
我跑到洞口向下張望,四叔正抓着繩索向上攀登。他年紀雖大,身手卻十分利索,不一會便攀到了洞口。我們將他拉進洞來,四個人全部聚到了石碑跟前。
四叔蹲下身,上下打量了一番那隻死態詭異的黃鼠狼,然後伸手把它撥倒在一旁,笑道:“這東西辦事不力,看來是被它的主人處死了。”
吳二壯出言問道:“大仙,這裡真的是關押小鬼的地獄嗎?”
四叔輕撫着石碑上斑駁的字刻,道:“即便是地獄,也是早就荒廢了的地獄。”他反覆打量了石碑,繼續道:“這塊碑侵蝕得太嚴重,已分辨不出具體的年代,但一定很古老了。碑文用的是秦篆,
這種字體盛行於秦代,直到西漢末年才逐漸被隸書所取代。這四字雖然破舊,卻不失古樸沉着之氣,神韻十足,看來來頭不小。”
洞的內部黑乎乎一片,爲了看得更清楚些,我們點燃了隨身攜帶的火把。這些火把都是用松枝做的,頂部澆了松油,燃起來滋滋作響,飄着淡淡的松香味。在山洞中,火把要比手電更讓人覺得踏實,因爲它在照明的同時,能用來檢測周圍空氣的質量,倘若火把的光亮變得暗淡甚至熄滅,那說明洞內空氣不流通,氧氣稀薄,是不適合人類貿然進入的。而且,火把溫度高,洞內的蛇蟲鼠蟻也可以用之驅趕。
四支火把的光亮將周圍的世界映得通黃,而與此同時,我們也發現了原本漆黑的通道前方,貼左右壁各掛着些什麼東西。定睛一瞧,纔看清原來是兩顆人的頭骨。
我們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走近細瞧,這才發現不只有面前的兩顆,前方十來步開外,同樣有兩顆掛在洞壁兩側。我們不自覺地將視線放遠,那裡的火光已十分微渺,但似乎每隔一段距離,都分左右掛着兩顆顱骨,不過影影綽綽看不真切,一直延伸至火光不及處。
這些顱骨已經糟爛得殘缺不全,不知道已經懸掛了多少年月。它們被從洞壁中伸出的銅杆托起,下顎處卡着一隻銅盤,固定在一人多高的位置處,兩隻黑洞洞的眼眶陰冷地對着任何一個從通道中走過的人。
四叔用手中的短刀輕輕捅了捅那顱骨,不想它爛得太厲害,竟從銅杆上脫落了下來,砸在腳下的岩石上,摔了個粉碎。四叔嚇了一跳,向後退了一步避開四濺的碎骨,搖了搖頭,又彎腰從中拾起了那隻原本被顱骨卡在嘴裡的銅盤,放在火把前查看。
這銅盤僅有成人的掌心大小,上面已生滿了綠鏽。四叔捏在手裡打量了半晌,道:“這是一隻古時用來盛放燈油的托盤。”
“盛放燈油的托盤,是油燈嗎?”我隨口問出這句話,腦子裡已經閃現出了一個念頭,扭頭望向前方洞壁的一顆顆高懸的顱骨,“這些,是用人頭做成的燈盞?”
“應該就是這樣。”四叔道,“點燃油燈時,讓光線從兩隻眼眶中射出,既保證了視明,又調低了洞內的亮度,從而渲染出一種昏暗、陰森的氛圍。
我和吳二壯、黃大牙三人只感到一股寒意從心頭升起,彼此之間望了望,想象着這兩壁的骷髏燈盞被點燃時的情景:每對眼眶中皆釋放出兩道幽黃的光束,從腳下一直綿延至視線不及的盡頭,活人行走其間,被這些曾經存在過的生命注視着,該是怎樣的陰抑!
我們一字排開,舉着火把向洞的深處前行。此洞明顯爲人工開鑿的,洞頂爲圓拱形,洞壁上有許多斧鑿留下的痕跡。通道筆直而不見一絲曲折,兩壁間距均勻,剛好能容兩人並行。每隔十來步,準會出現一對骷髏燈盞掛於左右,呲着兩排牙,瞪着黑洞洞的眼眶,從人的頭頂側方俯視下來,十分滲人。
衆人加着防範,向前走出不遠,通道便到了盡頭,取而代之的是
一個直徑約有兩丈的圓洞。圓洞正中是個一人來深的池子,池子的材質與洞體岩石無異,呈圓柱形,直徑如常人臂展大小,一半露在地上,一半坐進地底。
這個圓洞的高度與之前的通道相差無幾,洞頂也是圓拱形,中央垂下一根手腕粗細的銅柱,銅柱底端分作七根手指粗細的銅杆,每根銅杆各向上託舉着一顆顱骨。這七顆顱骨一般大小,均勻地圍作一圈,面部朝外,口銜油燈銅盤,組成了一隻七瓣骷髏盞。
正對着我們來時的通道,是一個同樣狹窄的通道入口,其內暗黑一片,不知順向何處。而在右側,光滑的壁面上,刻着一幅石畫。
此畫刻得正是這圓洞中的情景,不過僅僅刻了中間的池子,像骷髏盞、洞壁、通道這些細節則一概省去。池旁圍着四五個士兵,這些兵被刻畫得十分細緻,雖未上色,但衣着形態皆十分傳神。他們手持戈矛,個個面露兇惡之色,正盯着池子裡浸着的一個人。那人光着身子,戴着手銬腳鐐,看情形是個犯人。他全身浸在池中,似乎正想把頭從水中伸出來,卻被一名士兵探身擡手死死按住頭頂。
我刻意看了看那羣士兵的服飾:身穿長襦,腰束革帶,下着短褲,腿扎行縢(即裹腿),足登淺履,頭頂右側綰圓形髮髻,分明是秦朝士兵的打扮。我略一沉思,又看了看池子裡的犯人,莫非,這裡曾是秦朝的獄地?
我心中一陣忐忑,直到此時,才注意到石畫旁的四個篆字:
血池地獄
這四個字體態優美,筆畫複雜而曲折,我看在眼裡,卻一陣心寒。血池,這池子當中曾經盛的用來浸人的液體,不是水,是血。
我站在池旁,低頭看着池底平鋪的一層黑物,不禁一陣反胃。這層黑物,定是那一池的鮮血,在這陰涼的洞穴內,經歷了常年的蒸發、凝結、腐敗、碳化所遺留下來的殘體。
吳二壯和黃大牙二人已經從四叔的口中得知了此處爲血池地獄,不禁大發感慨:“這閻王爺倒真會想些鬼點子,這要是把人泡在血裡,即便不被嗆死,也得被活活噁心死。秦龍,我考考你,凡人犯了什麼罪過,會被打入這血池地獄?”
我苦笑着搖搖頭,嚴肅地告訴他們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閻羅王的地獄,這裡只是古人按照想象中地獄的模樣建造出來的牢獄。
兩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陣子,吳二壯才道:“怎麼會呢?秦龍你可別蒙我們,我三歲的時候便知道,凡不尊敬他人、不孝敬父母者,都會被投入血池地獄中受苦。”
黃大牙也道:“對啊,閻王爺發明的東西,能有錯?”他摸了摸池沿兒的岩石,“不過也怪了,這血池比我小時候想的要小得多啊!天底下不敬不孝的人那麼多,別說扔裡邊泡澡了,就是挨個兒揪着腦袋像洗大蔥似的按進去涮兩下,這隊伍也得跨過秦嶺了。”
四叔沒心情搭理我們,他面色陰沉,圍着洞繞了兩圈,似乎也沒發現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他朝我們招招手,然後踏進了前方的通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