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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2

序章2

先前那個霍囤宗一直在旁邊冷眼旁觀,即便看到族長之子慘遭虐待,也並未有絲毫動容。但在看到那顆年輕的人頭從軀幹上滾落的一霎那時,他的眸子中豁然間精光四射,因爲他發現族長之子的眼睛睜了開來,兩道柔和的目光透出感激的一瞥,而那目光的去向終點,就是赫連伽羅。

“圖勒震...”赫連伽羅走到仍在哀嚎大哭的青年漢子身邊,拍着他的肩膀嘆息道:“人死不能復生,請節哀。如今圖勒族中一應善後事宜,還須閣下出來料理,所以此時此刻,不宜過於悲痛傷神。”

“我?”圖勒震有些意外地轉過頭來,愣怔地望着對方:“赫連將軍,我可是從未接手過族中任何事物,雖說被堂兄任命爲副王之職,但那僅僅是掛了個名兒,一應事體都由我堂兄乾綱獨斷。所以...我...”他吞吐半天,最後還是頹喪地搖搖頭,“這個責任過於重大,我實在擔不起。”

“這有什麼擔不起的。”赫連伽羅不以爲然道:“你是副王,又是圖勒坤的堂弟,由你承繼酋長職位,名正言順。”

圖勒震雙眸放出異樣的光彩,但隨後又黯然道:“上柱國,您不清楚我族內部具體情況,我一年輕二沒經驗,很多長老都...都不太待見我,因此實在難以堪當大任。”

“不用多說了。”赫連伽羅湊前一步,低聲道:“圖勒賢弟且寬心,你儘管放手去搏,有我和我的翰颺軍團爲你保駕護航,誰還敢說個不字?”

圖勒震身軀一震,登時明瞭了對方的意思,心中不禁大喜過望。“多謝上柱國閣下鼎力支持,從今往後,閣下就是我新的堂兄,圖勒震唯堂兄馬首是瞻。”

圖勒人擡着酋長的屍體收兵回營。赫連伽羅又把目光轉向跪在原地始終一言不發的霍囤宗,慢慢走上前,抽出小刀輕輕劃了一下,繩索迎刃而解。

霍囤宗捏了捏被綁得痠痛不已的胳膊,擡眼望向對方如炬的眸子,面上卻閃過一絲疑惑,良久,他才慢吞吞開口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究竟是如何迂迴到我軍背後的?開戰之前,我們在附近方圓數十里內都設置了崗哨及烽燧,我還派遣斥候隊四處巡視,即便是半夜三更也不敢有絲毫鬆懈,除非是騰雲駕霧,否則你們根本不可能在我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偷渡過來。”

“剛纔你一直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嗎?”

“不錯,霍囤帆剛愎自用,不聽忠言,非要因一些睚眥小怨與圖勒人爭鬥不休,結果讓你們盡得漁翁之利。如果他能認清時局,對圖勒坤作出一些讓步,寬嚴律己,又怎會引狼入室?又怎會一發不可收拾?所以今日之結局,我早就已經料到了。”

“既然你早已未卜先知,那爲何還要螳臂當車,逆天而行?”赫連伽羅笑道。

“因爲我是霍囤人,是霍屯族的副王,身擔保土衛民的重責,則無論如何都要盡職到底。雖然我無權左右局勢,不能改變最終結果,但我可以盡最大努力來延遲這悲慘結局的到來,可以儘量延長我們部族的生命力。”說到這裡,霍囤宗目光一斂,頹然地搖了搖頭:“可我沒料到這一切竟來得那麼早,竟會輸得如此之慘,比我能想到的最壞情況還要糟糕。一切的一切,都因爲你們創造出了奇蹟,出人意料地抄了我軍後路,使我們腹背受敵陷於危境,如此,失敗也就不言而喻了。”

霍囤宗說此一頓,再次喟然嘆道:“我把一切都想到了,就只有這點實在想不通,無奈何只有希望你告知真相,讓我死而無憾。”

赫連伽羅看着他認真說道:“其實剛纔你已經猜到謎底了,我們的確是騰雲駕霧過來的。”

霍囤宗猝然一驚,隨即面露恍然之色,“你們是從東南邊的黑蛇溝翻越過來的。”但很快他又使勁搖頭,堅決否認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黑蛇溝的地勢我再清楚不過,那裡的山岩跟刀劈斧鑿一般,其險峻坎坷已經不是崎嶇陡峭這些尋常詞句所能形容的。裡面根本就沒有人能正常行走的路,甚至飛鳥進去也會迷失方向。人在山中,即使卸去一切負擔,四肢並用徒手攀爬,也無法做到飛檐走壁。何況你還帶着那麼多的人和馬,帶着那麼多沉甸甸的兵器,想要穿過被稱爲死亡地獄的黑蛇溝,簡直就是癡人說夢、自取滅亡。”

“你錯了。”赫連伽羅輕輕搖了搖頭,“黑蛇溝的確稱的上是死亡地獄,但並非不能征服。溝內相當一部分山路,儘管兇險無比,可只要小心慢行,還是能夠安然通過。真正擋住我們去路的只有鬼見愁那段峭峽,奇峰嶙峋、壁立千仞,確實像你說的那樣根本無路可走。因此,我和手下弟兄最後只有選擇進入峽谷內的魔淵洞,從山體內穿行而過。”

聽到這裡,霍囤宗的頭髮幾乎都要豎起來了,一雙瞳孔瞪得比銅鈴還大,冷汗順着他那溼漉漉的額頭一滴一滴地淌了下來。

“你說什麼?你們竟敢闖魔淵洞?要知道,如果黑蛇溝被稱爲死亡地獄的話,那麼魔淵洞就是地獄之門,是地獄的直接入口!”霍囤宗滿臉悚然,語音顫抖不停,“哦...至大龍神,是什麼給了你們比蒼天還大的膽量。”

“魔淵洞是個非常可怕的洞窟,但我們進去後才知道,吞噬人體的並非地獄中的惡鬼,而是...沼澤地中的深潭。”

“沼澤地?”霍囤宗雙眉蹙起,不解地朝對方望去。

“不錯。多年來的口口相傳,都說魔淵洞如何如何陰森可怖,這使得你們對黑蛇溝望而卻步,憑着主觀想象認爲那地方就是不能接觸的鬼門關。但我們翰颺人有句古話,叫做:事不目見耳聞,不可臆斷其有無。魔淵洞雖然可怕,但透過黑暗看本質,裡面只是一片鬆軟深邃的沼澤地,仍屬於自然界的正常地貌,並非人類認知以外的幽冥鬼界。不過...”赫連伽羅長嘆一聲,面色黯淡下來,眼眶也有些溼潤,“雖然弄明白了情況,但這魔淵洞的兇險仍然不可小覷。儘管我們事先劈了不少毛竹套在腳上當滑板,分擔了人馬重量,不斷地小心加小心,可還是有相當多的弟兄不幸陷進了...最後承蒙偉大龍神暗中佑護,讓我們幸運地趕上了枯水季節,洞內泥漿較從前厚實了一些,毒沼濁氣也只在人的腰腹下瀰漫。在神的指引下,大部隊終於化險爲夷,安全走出了魔淵洞。當時...倘若判斷出現一丁點差池,恐怕我現在已成爲洞中泥潭深淵中的一具腐爛枯骨了,所有的一切籌劃都將成爲鏡花水月...”

赫連伽羅說此一頓,擡起頭來,臉上再次顯現出輕鬆自信的微笑:“如果那樣的話,最高興的恐怕就是你家族長霍囤帆了。他依然可以繼續舒舒服服地統治滄浪谷,不會再遭此一劫。”

霍囤宗卻一點也笑不出來。他的兩道濃眉緊緊擰在一起,就像打了死結的繩套,再也無法分開。

“我記得你們和圖勒人在三天前的晚上趕到了北方的蒹葭山下,與我軍正面對峙。無論你怎樣設計隱藏行動誆騙我軍,你的部隊總得一步一個腳印來到既定位置-我軍的後方,從而完成兩面夾擊的戰略。”霍囤宗目光炯炯地望着對方,語聲沉鬱:“即便那天你立即出發,一刻也不耽擱,也只用了兩天工夫。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你竟然帶隊翻越了死亡地獄-黑蛇溝,走了上百里跟天梯一般無人敢行的險路,而且最後還能迅速投入戰鬥,一鼓作氣大獲全勝。我真搞不懂你和你的部下爲何能創造出如此多的奇蹟。你究竟是凡人,還是某方神聖?”

赫連伽羅無聲笑笑:“剛纔你說不懂,我費了半天脣舌,沒想到非但未解釋清楚,還引發了你更多的問題。咱倆究竟是你的理解有錯,還是我不會表達?”

霍囤宗沒有理會對方說笑,繼續沉着臉問道:“我不相信你會毫髮無損地帶隊穿過地獄之門,能告訴我減員數目嗎?”

“在兩天兩夜的急行軍中,確有很多人不幸遇難,包括墜崖、陷入泥潭、無法忍受疲勞而累死,統計下來總共爲869名烈士,永遠長眠在了黑蛇溝。”赫連伽羅平靜的語聲中聽不出一絲波紋。

“八百多人?你能投入的軍隊總數只有兩千餘人。還未經一戰,就平白失去了將近一半兵力!”霍囤宗的身體當場僵住,好似半截木頭般楞楞地杵在哪兒,“如果是其他軍隊,早就爲此心膽俱寒、不戰自潰了。而你們卻不受絲毫影響...你們爲何敢於如此冒險,爲何死了那麼多人也譁變潰散?”

“誰說我們沒受影響?”赫連伽羅苦笑,“從東土一路突圍而來,弟兄們已是四去其三,早就處於崩潰的邊緣。可問題是,我們無處可散。對於一羣四處流浪的喪家犬,能夠太太平平地潰散掉,各奔東西去過安穩日子,難道不是令人嚮往的好事?但實在找不到可以安生的家,到處是窮山惡水,後面還有虎視眈眈的追兵,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所以不管多苦多痛,我們別無選擇,只能抱成團咬緊牙關強行忍耐,一路苦撐。團結向前,興許還有活命的機會,一旦散夥打退堂鼓,每個人獨木難支,最後下場只能是死路一條。”

霍囤宗把雙手埋在花白而稀疏的頭髮中,神情落寞,低聲自言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如果滄浪山谷是一片貧瘠的不毛之地,又怎會引來你們這些四處遊蕩的餓狼?原來我還認爲只要分清利害、措施得當,那麼保住家鄉、禦敵於國門之外並非不能做到。但聽了你的敘述,發覺自己完全錯了。無論霍囤族還是圖勒族,都是安於現狀的羊羣,在安逸的生活中早已消磨了鋒芒,不僅僅欠缺能力,更缺乏自我防護的意識。即使兩家捐棄前嫌通力聯手,也難逃此番劫難。你們時刻處於危機當中,一無所有、不進則死,完全沒有後退的餘地。而我們的戰士再英勇,終覺有家有業,心中處處牽掛,處處掣肘,又怎能跟一羣堅韌似鐵絕地求生的亡命徒抗衡。所以我們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獲勝的機會。或許,龍神在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好了,她制定的規則就是弱肉強食,以我們霍囤族的毀滅,來爲你們的生存和興盛鋪平道路,這不是人力所能抗衡和改變的。”

“你又錯了。”赫連伽羅再次搖頭道:“龍神的規矩不是弱肉強食,也不是扶強滅弱。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上生存,可以靠掠食者的殺戮天性,也可以靠強盜的搶劫本能,但那是最低級的野蠻生存方式。人類不是畜生,人類需要享受幸福與歡樂,需要陶冶情*和禮儀。這些東西都要靠創造財富和文明得來。不錯,現在我麼翰颺人贏得了這場戰爭和這片土地,我們是強者、征服者,但勝者並不能因爲一場勝利就斷定他一切皆強,敗者也並不能因爲一場失敗就斷定他一無是處。二者其實都有各自的生存經驗和技藝,他們可以互相交流,取長補短,共同建設新的家園。戰爭也從來不是零和遊戲,勝利並非能拿走一切,失敗並非喪失一切。有時候可謂不打不相識,通過一場武力爭奪,反而促成彼此之間的接觸與融合。如果沒有這種交融,人類到現在仍是以小家庭爲單位,老死不相往來,過着燧石巢居的原始生活。”

霍囤宗擡起頭來,哈哈一笑:“依照閣下尊言,我族族長如果沒有率部抵抗侵略,而是把你們當成最尊貴的客人,讓族人舉着鮮花遠接高迎,讓你們心安理得、暢通無阻地侵佔我們的家園,那不是更好嗎?那不是更能促成咱們兩家的水**融,更能如閣下所願,取長補短共創輝煌嗎?”

赫連伽羅沒有回答。他擡頭望向遠處的疊嶂山巒,幽幽說道:“滄浪山谷,土地平坦,沃野千里,它本應成爲一片肥美的良田牧場,但爲何我目之所及,看到的卻只有連綿無垠的荊棘荒草。離樓山和蒹葭山,山上樹木豐茂,冠蓋雲天,林中有最好的松木、樺木和橡木、山頂更盛產堅固的花崗岩與大理石,這些本可以成爲金碧輝煌的瓊樓玉宇,成爲鱗次櫛比的萬間廣廈,可爲什麼霍囤城存在百餘年,看上去卻仍是一副衰敗破舊的景象,連個像樣的宮室城牆也見不到。至於圖勒城,就更別提了,東土的窮鄉僻壤都比它有生氣。還有附近的白鷺河,繞行離樓山北,河面寬闊,水流潺湲,可謂航運佳水。但爲何從西域行來的商隊,寧可繞遠穿越南方的金川沙漠,也不走這便利快捷的河道?難道在這些人標記的商路地圖上,作爲不毛之地的金川沙漠還不及滄浪盆地來得艱險荒蕪?”

他話還未說完,霍囤宗已是滿臉汗顏,羞愧得無地自容。他沉默良久,才喟然一嘆:“閣下說的不錯,多年來我們守着一片聚寶盆,卻不思進取,碌碌無爲,要麼怠惰因循,要麼爲點蠅頭小利跟圖勒人爭鬧不休,以至於搞得滿目瘡痍、一片蕭條,實在愧對這片龍神賜給我們的豐厚贈禮。”

“現在不一樣了。這片豐饒的土地將會煥發出勃勃生機,將會名至實歸地成爲美麗家園。我們都會生活得比以前更好,更富足。”赫連伽羅一邊說着,一邊朝對方伸出了右手,“霍囤先生,我真心希望你能捐棄前嫌,和我一起實現共同的理想。”

霍囤宗嘴角咧出一絲苦笑:“你們既然打贏了,當然說一不二,我們這些被征服者又能如何?反抗統治的下場就是死亡,誰都不會做傻事。”他說此一頓,似乎想起了什麼,直視着對方說道:“霍囤傾王子剛纔慨然赴死,沒有絲毫揭穿你的舉動,是不是因爲你也用這番言語打動了他?”

“哦...是這樣的。我向他保證善待其部下和族人,尤其會保護你的安全,而他則幫我剜掉一個將來會發炎的膿瘡,同時也是爲父報仇。我倆各取所需,自然都會認真履行契約。”赫連伽羅淡淡地看着對方,伸出去的右手沒有縮回。

“霍囤傾王子跟他父親不一樣。如果他來當政,我們霍囤族的前途恐怕會是另一番景象。可惜假設畢竟不是現實...”霍囤宗再次嘆了口氣,猶豫片刻後,終於一咬牙關,將右手也遞了過去。

赫連伽羅肅穆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是真正開心地笑,兩隻有力的大手旋即緊緊握在了一起。

“該問個人問題了。”霍囤宗笑道:“我這麼一個重量級人物,你打算封個什麼樣的官兒?以安民心。”

“我聽說你的兒子雖然年少,但英明果決,見識不凡,所以決定讓他做新的霍囤族族長,並封他爲勇毅公爵,全權管理一切族中事物。而他的父親,將會成爲我最尊貴的客人,留在我的身邊。我會在規劃的新城中新建一座漂亮宅邸,安置於您。”

霍囤宗聞言,心領神會地一笑:“這樣的安排也很不錯,不知你是想把我當豬一樣養着,還是想把我當菩薩一樣供着?”

赫連伽羅道:“圈養也好,供奉也好,我都不會讓自己平白付出而不求回報。今後您須要和我們一道,用自己的才華爲建設新家園出謀劃策,爲滄浪山谷的富饒與安康傾盡全力。”

霍囤宗微微點了點頭,但隨即卻沉下臉來,冷眼看着對方說道:“閣下也須謹記,雖然今日我們霍囤人戰敗了,爲了自保纔不得不屈從,但如果閣下認爲我們會因爲一點小恩小惠而忘記結下的樑子,那將大錯特錯。留了那麼多的血,犧牲了那麼多無辜生命,賴以維繫的家園被他人侵佔,這些仇恨已經牢牢紮根在了我們霍囤人的心底,仇恨像酒一樣,時間越久就越醇烈。如果閣下沒有信心和意願治癒這個傷口,那就請繼續向我們這羣手無寸鐵的階下囚開戰,霍囤人即便舉族覆滅,也不會跪着求生。”

赫連伽羅似乎對他的這種反應早已瞭然於胸,鎮定自若地說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請放心,我在此對龍神的御座起誓,今後不管是霍囤人、還是圖勒人,抑或翰颺人,三家將不分彼此一律平等,互相友愛互敬爲兄弟,沒有欺壓也沒有奴役,共享美好新天地。”

停頓了一下,他又說道:“仇恨根本就不像酒,酒在密封窖藏時纔會越變越濃烈,但若敞開來露天擺放,則只會越來越淡。而仇恨卻是反過來的,它更像一道傷痕,不去處理任其潰爛,會危及生命。但若經過細心的醫治與調養,則會慢慢長好。雖然最終不能完全消弭,可只要不去觸碰,則結成的那點小疤對肌體健康基本無損。我們兩家今日的仇怨就好比是這道傷疤,雖然傷得不輕,但彼此的尊重與合作會慢慢將其撫平,不讓它有任何復發的機會。隨着時間往後經年累月地推移,傷痕最終會變成一道淺淺的心結。等到那個時候,即便你們的後代偶爾想起它,也僅僅只會感到一絲氣悶而不會再有更多表示,因爲屆時我們三家早已干戈化玉帛完全融爲一體,誰也不願意舊事重提,向自己的兄弟和朋友作無謂的挑釁,最終害人害己。”

自從戰場上失手被擒後,霍囤宗始終都是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木然表情,即便在說笑時也沒有任何展顏。但聽完上述這些話,他的雙眼陡然放出異樣的光彩,一抹紅潤的喜色在棱角分明的臉上無法掩飾地散發開來。

“上柱國雄才大略,洞察人心,若果能如此,實乃蒼生之福。”

赫連伽羅會心一笑,告辭離去。望着他的背影,霍囤宗臉上露出一副難以捉摸的表情,口中低聲喃喃道:“輸給你,我不冤...”

接下來的數十天裡,所有人幾乎都是在一刻不停的繁忙和勞碌中渡過的。先是收斂所有戰歿者的屍體,設置公墓安葬。獲勝的翰颺人出人意料地未將屍體按各自族羣分開,而是不分彼此全部歸攏在了一起。下葬吉日,赫連伽羅親自朗讀祭文,他以感人心魄的語音聲情並茂地讚頌了翰颺烈士們碧血丹心、捨生取義、爲族捐軀的偉大精神,同時也讚美了那些不幸戰死的霍囤人和圖勒人,稱他們是保家衛國、不屈不撓的英雄俊傑。最後他將此次戰役定義爲彪炳日月、功在千秋的一場聖戰,交戰各方所有殉難者都做出了偉大貢獻,他們的英靈必將化爲忠魂義魄,永垂不朽長存天地。通過赫連伽羅近乎完美的表演,祭奠儀式變成了一場歌頌英雄,展望美好未來前景的開年大戲。所有人都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心潮起伏,戰爭創傷得到了安撫。就連損失最慘重的霍囤人,也暫時收斂起心中傷痛,義無反顧地投入到重建家園的活動中。在大傢伙熱火朝天的勞動中,滄浪山谷很快變成了一片人聲鼎沸、馬鳴蕭蕭的大工地。人們在樹林中伐木取柴,在山坡上鑿巖採石,在平地上規劃土地,開溝建渠。一座座嶄新的房屋拔地而起,一把把飽滿的種子被播撒在新耕的沃土中,一隻只肥壯的牛羊被安置到如茵的湖邊草地。到處風風火火、波波碌碌。而領袖赫連伽羅更是夙興夜寐、廢寢忘食。他脫下統帥的戰甲,換上利落的工裝短衣,儼然成爲這片大工地的總規劃工程師,整天裡裡外外幾乎忙得席不暇暖。不過,細心的人發現,僅管日理萬機,但赫連伽羅卻每天傍晚都要抽空跑到北山隘口外,向大道上遠眺一陣,而且越到後來時間越長,次數也越多,似乎是在焦急地等待着什麼。

衆人雖疑心,但並未多問。不料有一天,一向氣度恢弘的領袖竟莫名其妙爲一件雞毛蒜皮大發雷霆。起因是他的貼身新僕(老僕人因深諳農事,被委派到田裡指導)欠缺經驗不會伺候,泡茶時忘了濾水,結果赫連伽羅喝茶時被砂子格到了牙,頓時火冒三丈,對那新僕戟指痛罵,還一把摔碎了陶製茶杯。事畢,等他冷靜下來,又感到懊悔,把那可憐的僕人招過來好言安撫一通後,又親自去找軍法官,堅持以破壞公物罪(指摔茶杯,赫連伽羅因事業草創物資匱乏,因此規定不準刻意破壞任何器具)要求嚴厲自懲。軍法官實在拗不過,只得罰他到工地上扛運木頭,一個人接連四天干兩個人的重話,以儆效尤。

這種神經質的喜怒無常是赫連伽羅以前從未有過的。他的部下們爲此惶急憂心,衆人議論紛紜理不出頭緒,便去找領袖最信任的將領慕容旭詢問。慕容旭起初也說不上什麼,但隨後靈光一現,恍然頓悟道:“也許是因爲耶律年的事情。”

耶律年是原翰颺帝國貴族,擔任左尹,相當於副宰相之職,他是王上最信任的大臣之一。翰颺陪都淪陷前夕,王上決定就義殉國,臨終前將一切後事都託孤於耶律年。

拓拔翼年少氣盛,一聽到這個名字,頓時義憤填膺,怒吼起來:“此人深受皇恩,卻是草包之極,辜負了陛下的信任。敵還未至,他便已聞風喪膽,挾持着王太子急不可耐地棄城出逃,最後不但令全城軍民百姓慘遭屠戮,甚至連太子殿下的性命也沒能保護周全,簡直罪不容誅。要是他落在我的手上,不將其碎屍萬段,難消心頭之恨。”

慕容旭看了他一眼,不以爲然地說道:“上柱國一直率領着我們,佈陣與嵐霖江南岸與鬼虜苦戰,陪都陷落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咱們誰都沒有親眼見過,道聽途說人云亦云,不能作爲給人定罪的依據。”

“我聽說太子殿下在龍驤軍營遇難後,耶律年心懷愧疚,畏罪潛逃不知所蹤,怎麼現在又突然冒了出來?”呼延藏奇怪地問道。

“就在我軍從嵐霖江撤退的前一天深夜,耶律年曾經秘密來到營中找過上柱國。”慕容旭壓低聲音道:“他倆在一座隱秘的軍帳中徹夜長談了許久,而當時我就守在帳外,卻因爲裡面說話聲音太小,什麼也沒聽到。後來未及凌晨,耶律年便匆匆帶着數十名隨從再次騎馬離開,從此杳無音訊。上柱國也對此事諱莫如深,從不對任何人提過。但我曾不止一次地看到他用飛鴿寄信,似乎在與什麼人聯絡。因此我想,上柱國近日的情緒波動,很可能與那次秘密談話有關,不知耶律年當初到底交代了什麼?”

衆人面面相覷,臉上均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獨孤楠眨了眨美麗的大眼睛,對慕容旭輕聲問道:“阿旭大哥,阿釗哥出外公幹,是不是也跟這件事有關?”

此言一出,衆人立時想起來,賀蘭釗已經外出將近一個月,至今還未見返回。原來戰事結束之後,上柱國曾清點霍囤城寨裡的庫存,發現一些儲備數量不足,因此特地派遣賀蘭釗去周圍採買穀物種子和金屬礦石,以備不時之需。但賀蘭釗奉命出使西方,而上柱國每日卻到北邊山道上等候,南轅北轍方向不符,所以兩件事並未在衆人心中聯繫起來。

現在經獨孤楠一提醒,慕容旭頓時也醒悟過來:“不錯,還是阿楠妹子心細如髮,賀蘭釗沒去西邊採購物資,他很可能繞道北方尋找耶律年去了。”

話音剛落,忽聽屋外傳來重重一哼,一個熟悉的聲音隨即響起:“你們猜的分毫不差,可惜耶律年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簾子挑開,從外面走進來的是汗涔涔的赫連伽羅,也許剛從工地下來,他的一身髒衣服還沒有換。繁重而不間斷的體力活很快會讓人身心俱疲,但在那痛苦的眉宇間,透露出來的卻不是疲憊,而是難以掩飾的憂傷與落寞。赫連伽羅臉上衰敗的表情幾乎可以用“愁雲慘淡萬里凝”這句詩來形容,他一進屋內,便心力交瘁地倒靠在椅子上,雙手掩面垂下臉孔,似乎只用這個奇怪的姿勢才能舒緩身心的苦痛。

“上柱國,這是我在山上爲您採的沉香菇,已經洗乾淨了。平常沒事時多嚼嚼,可以減壓解乏,滋補氣血,對身體很有好處的。”一個清麗如琴音般的女聲在屋中迴盪開來。

赫連伽羅放下手臂擡起頭,看到獨孤楠端着一個小巧的竹簍站在面前,兩隻清澈如鑑的眸子目不轉睛地望着自己。

赫連伽羅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竹簍,同時卻不自然地偏過臉去,禮貌地說道:“阿楠,多謝你的好意,我沒什麼事,請放心。”

獨孤楠咬了咬下脣,有些哀怨地看了對方一眼,隨後默默退到一旁。赫連伽羅這才又正過臉來,掃視了一眼屋內,只見在座的除了慕容旭和獨孤楠外,還有呼延藏,拓拔翼和新近歸附的霍囤宗,以及其他幾名親信要員。

“嗯,該來的全都已經到齊了,那我也不用費心召集了,現在就把一切來龍去脈跟大家講解清楚。”

衆人見終於可以如願以償地一解心中之惑,頓時都興奮起來,不料赫連伽羅並未急於開口,而是向屋外拍了拍手,喊了聲,“進來吧。”

隨着來人進入屋內,衆人也隨之一驚,不約而同地怔忡了片刻。這不僅僅因爲來者正是出門“公幹”,多日未見的賀蘭釗,還有他腋下夾着的一個奇怪的方形皮囊。

賀蘭釗將那東西鄭重地放在桌案上,隨後清了清喉嚨說道:“一個多月前,我奉命帶着五十名弟兄去了北方雪原的鯤冥山...”

“鯤冥山?就是那座完全被積雪覆蓋、山頂卻有一潭號稱“死神油鍋”熔岩湖的活火山?那可是一片冰火兩重天的不毛之地,你去那幹什麼?”生性急躁的拓拔翼面露奇色,忍不住插口問道。

“我去那兒是要接一個人,就是王上臨終前欽命的託孤重臣-耶律年。”賀蘭釗沉默了一下,面露悽然之色,繼續道:“可沒想到的是,我晚到了一步,他們竟然遭到了襲擊,可怕的襲擊,耶律年和他的三十個隨從,沒有一個能活下來。”

衆人一片譁然,紛紛詢問道:“究竟是誰下的毒手?”

賀蘭釗從懷中掏出一個破爛的小冊子,“這是耶律年臨終前最後的筆記。他將其偷偷藏在了火山頂一塊岩石底下。如果我們沒有搜索到他在現場留下的、只有翰颺人才能看懂的隱形符號,根本無法找到這個日記本。”

衆人上前翻閱起本子,只見上面記載着幾個月來逃亡中的一些見聞和經歷,最後一頁上的兩段記錄,字形十分潦草,每個字都要經過仔細分辨才能確認,想來是情況危急,來不及做詳細筆錄。

“9月11日,我們已在鯤冥山下呆了整整五天,想來赫連柱國也已在滄浪山谷得手了,他很快就會派人來接應我們。感謝龍神,一切平安順利,只要把王室聖物和開啓它的寶匣鑰匙歸攏合併,則大功告成,這雖不能完全贖去我從前犯下罪孽,但也算是對心理的一絲寬慰。”

“9月13日,老憨頭髮現附近森林中竟然有人在窺視我們,現在還搞不清這些人到底是誰,但聯想到路上曾偶然見到的一些馬蹄足印,由此判斷我們可能早就被人跟蹤上了。現在鯤冥山已不再是隱蔽的藏身所在,大器建議不再等赫連伽羅的人,立刻動身直接前往滄浪山谷。我對此也完全贊同,但無須急於一時,還要繼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以便麻痹對方,使他們誤認爲我們尚未發覺,等到天黑後,再趁着夜色悄然離去。

“9月14日,我的判斷出現了嚴重失誤,敵人數量多得超乎想象。我們已經被團團包圍,突不出去了。還好有威力強大的毒箭,又背靠山坡有地理之便,因此能暫時壓制住他們的攻勢,但箭的數量有限,最多也只會撐三天,不知道柱國軍團的人能不能在這三日內趕到,可如果人數偏少,即便來了也無濟於事。雖然那些襲擊我們的人來歷不明,但從死屍身上穿的服飾看,應該是住在西南邊甘棠山的熄燁部落。奇怪,我們與其無冤無仇,爲何要公然進犯,難道是受了鬼虜的挑撥?”

“9月15日夜,我們的箭矢已經消耗殆盡,只能靠虛張聲勢來嚇阻熄燁人。傷員們沒有水喝,得不到任何救治...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堅持到太陽升起,如果真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刻,那我只有帶着寶匣去另一個世界了。匣在人在,匣亡人亡,這是我在離開柱國軍營時發下的誓言。或許龍神早有成全我的意思,讓我能以死洗刷罪孽。此地離山頂處的“死神油鍋”熔岩湖僅有數裡之遙,我已經感受到了來自地獄的滾燙。無論熄燁人還是鬼虜,都休想從我手中得到開啓聖物的鑰匙。”

“黎明,我們且戰且退。最後時刻即將來臨,我要去了...希望翰颺勇士們能找到這封筆記,能從中知曉我耶律年並非百無一能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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