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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3

序章3

屋子裡靜悄悄的,幾乎連呼吸聲也聽不到,人人屏氣斂聲,面目凝重,心緒也如同窗外陰霾的天空,壓抑沉悶。

“難道...耶律年真的跳進了那個“死神油鍋”?”沉默良久,最後還是拓拔翼沉不住氣,一臉驚愕地問道。

賀蘭釗答道:“我們後來在附近的森林中搜索到一處熄燁人廢棄的駐地,還意外找到了被綁在柱子上的、耶律年的親隨耶律器,他身上遭受到多次嚴刑拷打,已經奄奄一息,幸運的是還沒有死。從他拼盡最後一口氣的訴說中,我們得知耶律年在三天前確實帶着隨身物件跳入了熔岩湖,自殺殉國。可惜我們缺醫無藥,沒法救活耶律器,只能眼睜睜看着其傷重而死。”

“耶律年和隨從總共有三十二人,所有的屍體都在嗎?”赫連伽羅問道。

“包括耶律器在內,現場總共發現了三十具我方人員屍體,都得到了妥善安葬。除了耶律年跳入火山口形神俱散外,還有一個人的屍身未曾找到,就是他的遠房表侄耶律岷。不過翻看耶律年日記前段部分,發現此人早已病死在了來時的路上,因此也就不以爲怪。”說到這裡,賀蘭釗停頓了一下,面露愧色,悠悠一嘆:“因爲遇到了諸多意外,所以我和手下未能如期趕回,讓上柱國苦苦等了許久,在下十分抱歉。”

“這怎麼能怪你呢?”赫連伽羅頹喪地擺了擺手,臉色蒼白如紙。他輕輕來到桌案旁,翻了翻那本小冊子,又隨手丟在一邊,喃喃自語道:“耶律年啊耶律年,你知不知道,你最後的捨身殉國,這件自以爲是的英雄壯舉,其實才是你這輩子無法贖去的最大罪孽。如果你能靈活一點,比如向敵人詐降,只要護住寶匣不失,以後我們還有機會重新奪回來。可是現在,一切都化作煙雲飄散,毀了寶匣,你讓我留着一個永遠也打不開的聖物還有何用?”

賀蘭釗道:“上柱國,因爲王太子的事,耶律年自認名節已毀,所以他心中只會想着如何挽回聲譽,而不會採用任何有損榮耀的通融舉動。何況在那種十萬火急的壓力下,他也不可能理智地做出正確判斷。”

赫連伽羅微微沉吟了一下,無奈地點點頭:“你分析的不錯,我們不是耶律年,無法替他做出選擇。”一邊說着,他一邊拿起桌上的方形皮囊,從裡面緩緩掏出一個方方正正、扁扁平平、黑裡透亮的盒子模樣的物事。

衆人好奇地伸長脖子,盯着這件奇形怪狀的東西上看下看。可能因年代十分久遠,它的外殼表面斑斑駁駁、參差雜亂,不過仍然閃現出令人着迷的金屬光澤。獨孤楠越看越覺得怪異,忍不住用手指輕輕觸摸了一下,頓時更覺不可思議。那聖物觸手光滑柔順,質感與平常見慣了的木器陶器、金屬器皿都截然不同,實在搞不清到底是用什麼材料做的。

赫連伽羅輕咳一聲道:“這是那晚耶律年交給我的東西,也就是那神秘莫測的皇家聖物。據說它是從遠古時代流傳下來的一件神器,一直被我翰颺歷代諸王深藏於宮中,外界從不知曉。可惜聖物雖在,與它配套的寶匣鑰匙卻已經被毀掉了。當時耶律年本想託我一道保管,然而我卻做了一個錯誤決定,只負責保護聖物,而把寶匣仍交還給了他。”

赫連伽羅捋了捋下巴上的短髯,擡頭望着迷惑不解的部下們說道:“我是那麼想的,因爲考慮到當時情況十分危險,丸虜已經在河的北岸集結了空前龐大的軍隊,我們剩下的這點人馬能否逃得出去,還是未知數。萬一遭受滅頂之災,那一切就都毀了,留着聖物也是無用。所以,我決定兵分兩路,讓耶律年率領自己的隨從,帶上寶匣鑰匙連夜先走,從北莽荒原繞道向西行進。那個東西體積小,可以安全地藏在口袋裡,不會引人注意。而我則帶領大部隊保護聖物直接西進,鬼虜只會追擊大的目標,對耶律年的小分隊不會花太多心思。倘若我軍若能衝破敵人阻擊,順利穿越瀚海沙漠,則可帶着聖物去與耶律年匯合。如果我們難以避免全軍覆沒的結局,便將聖物就地掩埋在沙漠中,等到戰事瞭解,鬼虜撤退後,耶律年再秘密潛回,將聖物挖出帶走。按這種辦法,則無論我軍能否存留,聖物都可以安然無恙。當時自以爲考慮周到,天衣無縫,可現在想來,這個法子過於冒險,有不少無法控制的不利因素,實在不可取。”

呼延藏聽到這裡,忍不住問道:“上柱國,您說了那麼多,想來這王室聖物的確至關重要,可它到底是什麼呀?爲何比我們大夥的生命還金貴?”

“它裡面承載着我們民族的靈魂,代表着我們翰颺文明的最高成就。打個比方說,假設我們翰颺人真的不幸全體覆滅,那麼只要這個聖物裡的靈魂能得到釋放和傳播,就可以再造一個新翰颺,繼續傳承和發揚我們的文明。”

聽完這話,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議,臉上均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失去了民族魂,即使復國,也只是一堆徒有其表的行屍走肉。”赫連伽羅沉痛地說道:“我不想百年之後,咱們的子孫後代會把自己的文化忘得一乾二淨,蛻變爲一羣原始愚昧的遊牧民,那樣的話,所謂復興翰颺只是一堆空話。”

“上柱國就是爲了這件事才整日魂不守舍嗎?如果這樣的話,屬下覺得不過是杞人憂天,大可不必如此消沉。”一直沉默不語的獨孤楠忽然開口,語聲恬淡,語意帶着十分的不屑。

赫連伽羅轉過頭去,奇怪地看着她,目光中閃過一絲驚異。

獨孤楠眼眸流轉,緊緊凝視着對方說道:“屬下斗膽請問一句,我們昔日的祖國-翰颺帝國,錦繡壯麗,雄踞東土,可如此強盛的國家,卻一朝傾覆,而且是被一個來自東北方的小小藩屬所滅,上柱國您對此可否想過是何原因?”

赫連伽羅不明白她想說什麼,但還是認真回答道:“此事衆說紛紜,但我覺得,主要問題還在於歷代君王和權臣們只顧自己爭權奪利,卻從未將國民生計放在心上,因私廢公,尸位素餐,以至於搞得天下衰敗,官民對立,生靈塗炭。最後強敵趁亂來襲,末代王上雖有心振作,無奈大廈將傾,局勢已經糜爛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所以纔會一夕傾頹。”

獨孤楠點了點頭:“上柱國此言很是在理。原先我們的國家地廣人稠,可謂肌體健全,文化昌明,可謂靈魂充實,可依然擺脫不了覆滅的宿命,這是爲什麼呢?依方纔上柱國所言,上層自私自利,下面天怒人怨。由此可見,在我們原先的祖國,靈魂跟肌體之間已完全脫節,相互對立,肌體並非不健康,而是靈魂思想出了差錯,才導致災難發生。所以,這種跟肌體排斥的靈魂,我們根本沒必要去繼承...”

“啪!”獨孤楠話未說完,赫連伽羅已是面容青紫,好似雷嗔電怒,右手舉起來重重地朝桌面砸下,後者頓時爆開來一道深深的裂紋。

獨孤楠呆了一呆,隨即面色坦然地望向對方,等着接下來的暴風驟雨。然而令她意外的是,對方沒有劈頭蓋臉的一通怒罵,反而收起臉色,勉力擠出一絲笑容:“阿楠,你的話雖然不中聽,但很有道理。”

“老冉,”赫連伽羅又偏頭望向坐在一旁的軍法官,指着裂開的桌子說道:“上柱國於受罰期間再次犯事,應該還要罪加一等吧?”

老冉站起來笑道:“這個自然,我心中早想好了。您得受累再多搬兩天木頭,還得把這張桌子按原來樣式再打造一份,不會沒關係,可以找木匠師傅現學,總之損壞一樣舊的就得賠回來一樣新的,不能糟踐任何東西。”

老冉的一席話逗得大夥鬨堂大笑,也徹底緩解了方纔緊張尷尬的氣氛。呼延藏微笑着對赫連伽羅道:“上柱國,阿楠是想勸您不要灰心,咱們既然已經有了新家園,那完全可以脫胎換骨,塑造新的靈魂。寶匣丟失,聖物無法打開,過去流傳下來的文化典籍找不回來,這些雖未免可惜,但我們若總是斤斤計較於失去的東西,是無法擡頭向前看的。”

“不錯,你們說的都對,東西可以失去,但人心不能丟失。何況失去的也未必像心中所想的那樣是筆財富,也可能是教訓,患得患失、拘泥執拗,沒有前途。”赫連伽羅一邊說着,一邊轉頭望向身後的獨孤楠,看到她一雙委屈的大眼睛裡淚光晶瑩,心中更加不忍,想要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手伸到半截,猶豫片刻後,卻又縮了回去。

“阿楠,謝謝你的勸諫和提醒。這些時日,我因企盼心切,沉溺於自我製造的沮喪中,如果不是你及時拉了一把,我還不知道要在迷途中繼續消沉多久。”

獨孤楠心神一顫,激動地擡起頭,想要說些什麼,卻見對方輕輕做了個掩嘴的手勢,示意她繼續聽下去。

“聽了你的話,我也終於明白,已經失去的未必就是最好,事在人爲,沒有了可以重新開始,從頭再來,爲了理想,拋開過去,盪滌內心,展望將來,一切都是值得的。”

聽了這話,獨孤楠心頭升起一絲疑惑,就在她暗自琢磨着對方的話語時,擡眼間,卻看到赫連伽羅已經轉過身去,面向衆人嚴正宣佈道:“我們可以不再計較聖物的得失,但這筆血債卻得記在熄燁人頭上,無論他們有沒有受人指使,都必須要爲自己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

“不錯,讓他們血債血償。”“以後見到熄燁人,必須格殺勿論。”在座衆人紛紛鼓譟怒吼起來。

在一片喧譁聲中,赫連伽羅將目光鎖定在正無聊地犯困,哈欠連天的霍囤宗身上。

“霍囤先生,令郎府上,前日晚間是不是有貴客臨門?”赫連伽羅徑直來到霍囤宗面前,笑得有些意味深長。

“不錯,來者是西方草原上的部族赤蔚人的全權特使,特來拜訪小兒,兩人相談甚歡。”霍囤宗面露得意,眉飛色舞地說道。

“無事不登三寶殿,此人爲何事而來,先生能否告知?”

“哦...也沒什麼大事。”霍囤宗若無其事地淡淡說道:“那個特使無非是來做說客,說你們鵲巢鳩佔,竊據沃土,實屬罪惡彌天。赤蔚族酋長閣下不忍見蒼生受難,故決意起兵主持公道,並請我們霍囤人與其暗中結盟,從中裡應外合,將你等一網打盡。”

此言一出,屋中登時一片大譁。拓拔翼一捶大腿,猛地站起來吼道:“豈有此理,賊子敢爾,先問問我手中的刀答不答應。”

“哼...這些鼠竊狗盜的赤蔚人,想借咱們立足未穩之機,趁火打劫,真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賀蘭釗也在旁邊憤憤然叫道。

“那麼...對於赤蔚人的建議,令郎是否已經答允?”赫連伽羅沒有理會部下們的怒火,繼續緊盯着霍囤宗問道。

“這個自然要答應。赤蔚人爲盟約開出了優厚條件。他們的大酋長這次只想做個生意人,事成之後,只要將全部俘虜都交其處理。西域伊基克城的大奴隸市場,今年貨源緊張,供不應求,所以他想借此大賺一筆橫財,至於滄浪山谷的土地,他將分文不取,全部物歸原主交還到我們手中。另外,爲了答謝盟友的幫忙,赤蔚酋長還慷慨地將其設在梓鏡山的倉庫地址告訴了小兒,承諾說等到大事一了,便將裡面儲藏的糧食、臘肉和上等鐵錠傾囊相授,到時候只要小兒帶五十頭駱駝前往,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如此雙贏的美事,大方的解囊,只有傻瓜纔不會同意。”

霍囤宗話音剛落,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對着他怒目而視。拓拔翼更是拔刀在手,霍地一下竄到他的面前,口中咆哮如雷:“你個吃裡扒外的狗雜種,老子這就把你脖子上那顆狗頭給赤蔚賊送去,看看他們到底能付多少價錢?”

“阿翼,不得對霍囤先生無禮,還不快給我退下!”赫連伽羅閃身攔住拓拔翼,將其喝退後,又回過身面對着霍囤宗,半開玩笑地說道:“此計若成,令郎必能率領霍囤人鹹魚翻身,一雪前恥。不過,他如此精明,難道就沒察覺出赤蔚人是在巧言忽悠?若真想誠心結盟,就應該先把糧食鐵器送來,以此作爲擔保,而不是等事後再讓你們自己去取,到時候萬一翻臉變卦,你們又豈能奈何得了?”

霍囤宗笑道:“不讓赤蔚人誤以爲忽悠成功,又怎能套出他們心中的隱密話語?”說着,他從懷裡摸出一張碎羊皮布,上面勾勾叉叉畫着一些圖案符號。“這就是小兒依照對方特使的訴說,又根據梓鏡山地址原貌,繪出來的一張簡易地形圖,只要按本圖指定的最短路線,便可於兩日不到時間內,快馬直趨赤蔚人的梓鏡倉庫。”

赫連伽羅拿過圖樣看了看,接着右手撫胸,向霍囤宗一個90度鞠躬,誠懇說道:“閣下父子對我翰颺的耿耿忠心和不世之功,我赫連伽羅即便粉身碎骨,也沒齒難忘。”

“不用道謝,我跟小兒這麼做全是出於私心,因爲權衡下來覺得赤蔚人性情奸猾反覆、吹牛不認賬,且成功的機率幾乎爲零,所以才決定將他們出賣掉,而並非是對你們翰颺人有多信任。”霍囤宗一邊淡然說着,一邊上前一步,低聲道:“方纔我得探馬來報,赤蔚酋長已經帶着主力軍團開始行動了,他們跨過了白鷺河,進至離樓山西麓安營紮寨,你們想要動手就快點,別讓他們察覺。”

“你放心吧,我會讓這些赤蔚人信守一切承諾,而且價碼會擡得比原先商量的更高,他們根本就沒有變卦翻臉的機會。”

說完,赫連伽羅轉身來到獨孤楠面前,把地圖鄭重其事地遞了過去,正色道:“阿楠,我給你六百精騎,再帶上族中全部二百五十頭駱駝,今晚星夜出發,沿着這張圖中標示的路線,穿過蒼雲峽谷,最遲於明日黃昏時趕到赤蔚人設在梓鏡山下的補給倉庫,趁敵無備全力攻擊,一舉拿下。而後讓駝羣裝滿物資快速回返,帶不走的就一把大火全部燒光,不給敵人留下一粒麥子。”

這一次,他沒有再刻意迴避對方驚疑的目光,而是雙眼炯炯有神地望着獨孤楠,用嚴肅的語調說道:“阿楠,你曾經說過,儘管獨孤家的男人都已戰歿死絕,可只要有你在,就一定能重新光大家族的門楣,重現先祖的榮耀,現在我給你兌現這個誓言的機會。”

聽到上柱國的命令,獨孤楠臉上先是掠過一絲受**若驚的錯愕,繼而一股被激勵鼓動後的振奮之感從心中油然而生。她歡欣鼓舞地深施一禮,接着柳眉一豎,傲然道:“上柱國請放心,我會讓冒犯者付出徹底毀滅的代價。”

說完,獨孤楠轉身想要下去準備,卻又被叫住。

“別急。”赫連伽羅稍微遲疑了一下,接着說道:“你在這裡人生地不熟,梓鏡山又是路途複雜,僅靠一張粗糙的地圖,要說不會迷路,你敢打包票我卻不敢。霍囤先生的大公子,也就是新任族長霍囤明,英睿果敢,心思縝密,我會讓他從旁協助,你倆也可藉此機會親近一下。有他幫你指導帶路,必將事半功倍,一蹴而就。”

獨孤楠一聽此言,登時怔忡,隨即臉色發白,狠狠在紅脣上咬出兩個牙痕,口中話音顫抖:“我...不去了,你換個人...”

“怎麼?爲何不去?”赫連伽羅倏地沉下面孔,冷然道:“這是軍令,豈能兒戲?抗命者必將軍法嚴懲!”

兩行清淚從獨孤楠的眼中奪眶而出,她牙關緊咬,努力剋制住情緒,壓抑着怒氣說道:“上柱國,阿楠可以乖乖地成爲您手中任意擺佈的小綿羊,但請您不要裝得這麼道貌岸然,拿這種冠冕堂皇的方式來羞辱別人。”

“阿楠...”赫連伽羅語重心長地一聲呼喚,但隨即又心虛似地避開對方刀鋒一樣的眼神,臉上陡然間面紅耳赤。

“你帶兵日久,應該明白兵貴神速的道理,軍情緊急,別耍小性子了。”赫連伽羅聲音低沉沙啞,完全沒有了剛纔的義氣凜然。

獨孤楠捂住嘴脣,轉身奔出了門口。須臾之間,屋外傳來了一聲孤寂淒涼、似哭聲一般的長笑。

屋內,霍囤宗也跟着站了起來,對赫連伽羅躬身行了一禮:“上柱國,我也去通知小兒校場點兵,晚飯後即刻出發。”

目送着霍囤宗離去,衆人寂然無聲,屋內靜得落針可聞。

呼延藏突然直起身來,三步兩步站到赫連伽羅面前,撲通一下重重地跪倒在地。

“上柱國,我、還有在座弟兄們的性命,都是您救的。沒有您,我們誰都無法活着逃出鬼虜的魔掌。您是龍神在人世間的代言,無論做什麼決定,我們都無權質疑。但是...今天我呼延藏實在憋不住,有些話必須要當面說出來,如果有所冒犯,上柱國儘管嚴厲處置,不必留情。”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赫連伽羅淡然道,“阿楠與霍囤少族長的婚事是原先就安排好的計劃,而且大家對此並無異議,更何況少族長自從看到阿楠後,也對其一見傾心。如此皆大歡喜,促成秦晉之好,難道不是美事一樁嗎?”

“上柱國!”呼延藏激動地叫嚷起來,聲音震得房頂瓦片嘩啦作響。“我答應過好友獨孤隆,要照顧他僅存的妹妹一生一世。小楠從小乖巧可愛,她是我一直看着長大的。這段時日來,她對你表露出來的心思,那比金子還堅實還純真的情意,不要對我說你一點兒也察覺不出。霍囤明是個什麼貨色你也清楚的很,雖然他已經臣服於我們,可並不表示會改變那花花太歲的本性。你把小楠的終身託付給這麼一個心術不正、五毒俱全的紈絝子弟,那不是狠心地把她往火坑裡推嗎?難道爲了所謂的政治收益,就可以公然傷害一顆淳樸無邪且對你一往情深的心靈?”

“有話先起來說。”赫連伽羅彎下身,抓起呼延藏的胳膊,想用力把他拉起來,誰知對方卻發了牛性,死死地繃住身體,說什麼也不肯站起。

“好,你要跪就一直跪下去吧。”赫連伽羅賭氣似地把他的胳膊一甩,冷然道:“我們民族幾乎遭受了滅頂之災,經過多少次艱難困苦,終於涅槃重生,難道這一切努力,目的就是爲了可以從此自由、奢侈地享受風花雪月?當然不是。現如今社稷凋敝、百廢待興,我、你、阿楠,所有的將士百姓,都要傾盡所有,爲翰颺族的未來添磚加瓦,只要有利於我們族羣安定興旺的政治收益,哪怕僅有一點點,對我們都是一樁樁成就,都要努力去爭取,去實現。”

呼延藏張了張嘴,還想爭辯,一旁的慕容旭走過來,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阿藏,什麼都不要講了。即便現在悔婚,上柱國也不可能和小楠走到一起了。因爲...昨天下午,上柱國已經正式向圖勒信家的三丫頭登門求親,聘禮都送過去了。”

“什麼?”一聽此言,呼延藏差點沒翻白眼。“圖勒家三丫頭?就是那個滿臉雀斑,背上還拱着一個大羅鍋子的肥醜娘們兒?上柱國千金之體,怎麼能...能...”

“能怎麼着?女人嘛,只要那堆設備健全,能給咱多生娃子,繁衍後代,這就成了。管她肥了瘦了?管她是駝背還是雞胸?上柱國早說過,創業艱苦,咱沒條件挑三揀四。”慕容旭苦笑了一聲,又擡頭看了看赫連伽羅,繼續道:“這事也是機會使然。自從圖勒震那個草包接手了酋長之職,沒出一個來月,便搞得天怒人怨。這個豬頭三跟他堂哥一樣的剛愎自用,卻沒有他堂哥那駕馭人心的威信和手段,行事乖張荒唐,不知進退,結果把族中一些老資格的頭頭腦腦全都得罪了遍。尤其是跟他的二叔公圖勒信極不對眼,兩人就跟掐架的公雞一樣,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鬧到最後幾乎都要兵戎相見了。圖勒震色厲膽薄,一看要動真格的卻嚇破了膽,趕緊跑來找上柱國幫忙。上柱國不含糊,當天晚上就派出一隊綽騎兵,直接衝入圖勒信的宅室,把他從被窩中揪出來押進大牢,嚴加看管。這記硬招把圖勒族裡面的那些自以爲是的長老全都震懾住了,圖勒震有咱們撐腰,從此作威作福以爲自己真的站穩了腳跟。而圖勒信的手下雖然不忿,卻因爲他家老爺被別人扣押着,因此投鼠忌器不敢妄動。然而過了不久,上柱國在收到一筆贖金之後,又爽快地把圖勒信從牢裡釋放出來。這“打一巴掌再給顆蜜棗”的手段確實不俗,老頭子死裡逃生,喜出望外,千恩萬謝並設家宴款待上柱國,於是就在飲酒期間,圖勒信的那個三胖丫頭從簾外偷偷相中了咱們英武神駿的上柱國,後來又聽說他尚未娶妻,登時捺不住春心蕩漾,死活要他老子前去提親。圖勒信還算有自知之明,不敢高攀。可沒想到幾天後上柱國倒主動派人上門說媒,老頭心一合計,覺得此事對其百利而無一害,頓時興高采烈地連聲答允下來。另一邊,圖勒震聽說對頭二叔公竟和自己的靠山商議結親,立刻也着了慌,趕緊跑來尋死覓活非要與上柱國八拜結交,心甘情願地尊奉他爲異姓長兄。上柱國統統來者不拒,於是一紙婚約換來了圖勒族的鐵心歸附,無論草包酋長還是他二叔公,都要拼命巴結討好咱家上柱國,方能過得安穩舒坦。這就叫一石二鳥,兩頭得利。”

“這樣的結局...固然是我翰颺之福,但卻實在太委屈上柱國了。”呼延藏雙眉蹙起,滿臉羞慚,低低嘆息了一聲。緊接着,他忽然俯下身去,朝着赫連伽羅重重磕了個響頭。只聽“咚”的一聲,石質的地板竟然出現了一條裂縫,再看他的額頭,已被一片血污染得通紅。

赫連伽羅慌忙攙住對方,不讓他再磕下去,口中急叫道:“起來。阿藏你這是幹什麼?我們是高尚的翰颺人,不要學鬼虜那套奴顏婢膝的下賤禮節。”

兩團淚水潤溼了呼延藏的眼眶,他痛心疾首地說道:“上柱國,阿藏方纔出言無狀,冒犯於您,請您以軍法嚴厲處置。”

“我剛纔就說過,我們沒有花前月下浪漫幸福的奢侈,爲了族羣的未來,任何犧牲對我來說都是心甘情願,你也不必爲剛纔的事情自責。”赫連伽羅見始終拉他不起,心下也不禁有些怒火急心。“好啦,別鬧了。都什麼時候了,赤蔚人快要打到咱的家門口了,成敗在此一舉,你哪有什麼閒心多愁善感,自損形體?真要覺得有罪,待會多殺幾個敵人,戴罪立功,不比在這嚎啕扯蛋、淨玩些沒用的虛文縟節強?”

呼延藏聽此一說,這才站了起來,擦了擦眼淚道:“我阿藏願爲前部先鋒,殺敵立功,上柱國盡請吩咐。”

赫連伽羅拍了拍他的肩膀,向着屋中諸人掃視了一遍,朗聲道:“明天一早,大家吃飽飯餵飽馬,一齊列隊向離樓山開進,做出與敵人正面對決的架勢。赤蔚人駐軍山口西麓,是因爲從梓鏡倉庫的補給物資可以順北方大道快速運抵營中。從這點可以看出,敵人一切求穩,不敢放手一搏,是抱着趁機撈一票的心理來的,所以行事處處小心多疑。咱們越是大張旗鼓地,他們越不敢輕舉妄動,只想等待霍囤人在陣後如約反戈,以坐收漁翁之利。我們就將計就計與其對峙,待到明日天晚時,阿楠火焚倉庫的噩耗將傳遍赤蔚整片營地。失去軍糧,敵人必然軍心大亂,鬥志盡失,不得不倉惶後撤。咱們尾隨跟進,相機行事。等到他們到達白鷺河邊時,我軍再一齊衝上去,狠擊猛打,把他們全部壓縮到綿軟的河灘邊。到時候敵人前有河水阻路,後有追兵壓迫,腳下是寸步難行的爛泥塘,可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如果不想死,就只能跪地投降,除此別無他路。”

說到這裡,赫連伽羅來回踱着的腳步猝然停了下來,一臉興奮地笑道:“伊基克城的奴隸市場仍會如期收到一大筆貨單,雖說貨物成色變了,但並不妨礙客戶間的交易牟利。這點還需感謝赤蔚人的大酋長,是他教會了我們如何做到生財有道。”

領袖的話語再次引起一片訕笑,把繃着一張苦瓜臉的呼延藏也逗樂了。慕容旭在旁推波起鬨道:“赤蔚人裝備低劣,士氣渙散,其戰鬥力估計比霍囤人還不如。不過那一個個精壯漢子總有個把力氣,即便打不了仗,也能幹點重活笨活,所以上至酋長,下至兵丁都能買個好價錢。送上門來的肥羊不要白不要,有錢有糧又有上等好鐵,咱這次可是發大方了。”

天色漸晚,人們感覺到腹中腸鳴,便紛紛離屋去堂部用晚飯。赫連伽羅和兩名親信慕容旭、賀蘭釗留下未走,僕役送上烤餅乾菜和燉牛肉,又燙了一大壺奶酒,三人一邊吃喝,一邊繼續討論着軍事計劃的細節及未來規劃。慕容旭低頭啜了一口酒,兩眼望着上柱國,一對碧藍色的眸子如海中的砂礫般飄忽不定。

“阿旭,你是不是又有話要跟我說?”赫連伽羅放下餐刀問道。

“上柱國。”慕容旭輕咳一聲道:“屬下想知道,您到底用什麼手段讓霍囤宗父子保持着對我們的忠誠,別告訴我僅僅靠嫁了一個阿楠,就讓他倆感恩戴德心悅誠服。”

赫連伽羅目光微凝,將一塊韌性十足的牛筋送入嘴中慢慢咀嚼。邊吃邊說道:“是希望。我給了霍囤族人希望,他倆因此不會背叛。”

“希望?”慕容旭疑惑地瞪大了眼珠。

“霍囤宗父子都是明白人。原來的老族長守着那麼大一片家業,卻用懶散而簡陋的管理方式,將一個本應富甲一方的霍屯族搞得窮困潦倒、民不聊生。至於現在平白冒出的這個反覆無常的赤蔚族,本身兇殘野蠻,且居心**趁亂打劫,秉性跟土匪一樣,更加不可信。而我們翰颺人勤勞刻苦、勇於實幹,擁有豐厚的生存致富經驗,這些已是有目共睹。只有沾上咱們的光,跟着咱們混,他們霍囤人才有希望徹底擺脫貧窮和苦難,過上更加幸福文明的生活。這就是霍囤宗父子死心塌地追隨我們的原因。”

賀蘭釗忽然從旁插嘴道:“既然對方已經真心依附,那爲何還要讓阿楠嫁過去?而且上柱國似乎對這種政治婚姻有些過於執着,讓自己也變成了聯姻的犧牲品。”

赫連伽羅皺起了眉頭,大概由於嘴裡的牛筋難以嚼爛,他仰脖灌了一口酒,像吃藥片一樣將它囫圇嚥下了肚。

“霍囤人跟我們打了場硬仗,族內精英死傷殆盡,餘下的勢力雖然衰竭孱弱,但恨意難平,借用聯姻的方式加以安撫,可以暫時緩解這種負面情緒。而圖勒人卻是另一回事,他們的力量依然完整,且因打敗了宿敵而驕橫不可一世,因此要加以敲打,並以聯姻爲手段在其中釘入楔子,拉幫結派借力打力,以此控制住全族。”赫連伽羅耐心而細緻地解釋了一遍,隨後目光迥然地盯着對方,一字一句地說道:“如果能夠讓翰颺從此富強並獲得新生,那麼一切犧牲都是值得的。”

“上柱國深思熟慮,以高明的手腕把兩族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確令人欽佩。”慕容旭懶散地舒展了一下筋骨,接着卻話鋒一轉說道:“可屬下還是堅持當初的觀點,直接把這兩家一鍋端掉,一了百了,也省得費盡心思地料理後事。而且,這兩家非我族類,今天謙恭溫順,不一定往後還是綿羊。說句不中聽的,現在由您在,鎮得住他們。一旦您那個...了,到時候他們失去桎梏,賊膽膨脹,萬一降而復叛,那不是留下內憂遺禍子孫嗎?”

“阿旭...”赫連伽羅再次轉過頭來,苦口婆心地說道:“我想你應該記得我們來此的初衷是什麼。”

慕容旭一愣,隨即說道:“這裡只是落腳點,是站穩腳跟、壯大自身的跳板,總有一天我們還是要打回老家去的。”

“不錯,現在我們身體內的創傷還未養好,體格還太虛弱,沒有力氣跟鬼虜抗衡,但將來我們會一步步發展壯大,幾代之後,便會擁有成千上萬像你們這樣的勇士英傑,等到了那時,我們再向鬼虜復仇雪恨,讓他們血債血償,奪回本屬於自己的土地家園。”

慕容旭恍然道:“上柱國原來擔心的是,此地若成爲完美無瑕的新家園,會消磨掉子孫後代打回老家的信念與意志。”

赫連伽羅點點頭道:“剛纔阿楠的一席話,使我明白了一個道理,若總是執着於事物本身的圓滿,反而適得其反。我們這一代人不可能包辦下一代的所有問題。你剛纔顧慮得沒錯,內憂隱患是遺留了下來,但若我們的子孫後代連這點麻煩也處理不了,還如何能向強大萬倍的敵人提出挑戰?有時候,太平無事纔是一個羣體最大的禍患。”

聽到這話,慕容旭默然無語,臉上表情複雜,半是欽佩半是慚愧。沉吟良久,他才嘆道:“上柱國深謀遠慮,而屬下的想法流於膚淺,實在自愧不如。”

“阿旭,今天這牛肉是咋燉的,味道跟柴禾似的,嚼也嚼不爛,比前兩天燒的差遠了。這是怎麼回事?”赫連伽羅“嘎吱嘎吱”地使勁咬着嘴裡的肉塊,兩頰繃緊雙眼通紅,表情彷彿在鬥牛一般。

慕容旭知道對方照顧自己面子,所以岔開了話題,便微笑道:“燒飯的老駱今天身體不適,讓小學徒代勞,所以味道差了點。不過上柱國你總挑那些韌性足的牛筋下嘴,是沒法嚼爛。”

話音剛落,忽聽門外傳來一陣“嗚嗚”的牛角號聲,激昂的調門震天動地。賀蘭釗聞聽,心念甫動,立刻移步搶到屋外,只見道路上一支支火把排成了長龍,那隨風竄舞的火苗彷彿跳動的音符,和着周圍轟然有力的馬蹄聲,譜寫出一首高昂壯麗的樂章。

“上柱國,阿楠在整軍出發。”賀蘭釗回頭向赫連伽羅喊了一聲。

發覺對方仍舊坐着沒動,賀蘭釗忍不住再次回過頭來,凝視着領袖說道:“阿楠還帶着心結,情緒不穩,上柱國難道不想跟她解釋什麼?”

赫連伽羅輕輕搖了搖頭:“我瞭解阿楠。她只是無法從心底裡接受這種宿命的安排,但完全明白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你放心,她的內心比我們想象的要堅強得多,這道坎不會成爲她殺敵建功的障礙。”

賀蘭釗鬱郁失落地轉過頭去,忽然間眼前一花,只見天空中一道巨型黑影追風逐日般閃了過去,碩大的體軀幾乎遮蔽了一切星辰月光。

“快看天上,是玄鷹!”“真的是玄鷹,好大的個頭,遮天蔽日。”“那羽毛簡直就像烏雲,太壯觀了!”城寨裡發出了一片興奮的喧譁和騷動,人們紛紛跑出木屋帳篷,正在整隊出發的士兵們也停住了腳步,人人都高舉火把向天上瞭望,羣情鼎沸,抑揚頓挫的喝彩聲、驚歎聲、議論聲紛紛擾擾,衝破了山谷的環圍,直達天際。

“上柱國,阿旭,你們快出來看,玄鷹出現了!是真的玄鷹!”賀蘭釗心潮澎湃,回頭忙不迭向屋內招呼,卻發現二人早已來到了自己身邊。

“玄鷹是龍神派向人間的使者,玄鷹現身,天下祥瑞!”慕容旭難得收起平日裡的矜持,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來,“上柱國,這是吉兆,大吉大利。這說明我們的努力和祈禱奏效了,龍神從此將會眷顧她的子民。”

赫連伽羅目視着那龐大的身影高高掠入長空,向着遙遠的東方展翅高飛,直到消失在了茫茫蒼穹,心中泛起無限遐思,百轉千回。“東土大地,我那美麗富饒的故鄉,翰颺帝國,我那偉大昌盛的祖國。”他向着鸞鷹遠去的方向虔誠地跪了下來,展開雙臂,嘴脣有節奏地微微蠕動起來,用一種只有自己的心靈才能聽到的聲音喃喃祈禱:“龍神至大,您無微不至的關懷必將終止人世間一切痛苦,您慷慨激昂的鼓舞必將盪滌人世間一切頹廢。您的光輝比太陽更加閃耀,在它的指引下,我們這些漂泊的遊子一定能找到回鄉的路徑,一定能消滅褻瀆真理的魔鬼,還世間一個朗朗乾坤!”

浩蕩天際,正在振翅飛翔的玄鷹似乎聽到了大地上的禱文,它高昂起額頭,向空中發出一聲震天駭地的長嘯,隨即風馳電逝般扎向高高的天漢星河。大地上,一幅幅廣袤無垠的畫卷飛速掠過,聖潔的雪山、蒼茫的沙海、奔騰的大河,無數錯綜絢爛的圖案在時空中穿梭疾行,相互輝映、相互碰撞,交織成一幕幕鳳簫鸞管、餘音嫋嫋的動人樂曲,在茫茫無盡的人間舞臺上演繹爭輝,曲終人未散,時光回味着那一首首動人的篇章,隨着日出月落,一刻不停地向前飛逝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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