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改朝換代”
喬凱猛地擡頭,詫異之情躍然臉上。
老頭眨了眨眼睛,嘴皮微微翕動:“……草民年老耳背,敢請府君尊口再開。”
“今年田稅二十取一,人頭稅一百錢!”我端起木碗,輕輕搖晃,補充道,“除軍中芻草之外,再不另外徵收錢糧稅賦。”
“二十稅一?!”老頭一個哆嗦,“府君莫非在說笑?!”
我啜了口溫熱的開水:“我馬超雖然爲官時日不久,但言出必踐這點道理還是懂的。若非我尚有三萬軍隊需要糧草補給,三十稅一也未嘗不可。”
老頭連嘴脣都合不攏了,抖抖索索半晌,卻沒發出半個字眼。
喬凱卻微微擡身,長長拜伏了下去:“屬下代西安平四千家戶、一萬三千父老拜謝府君大人!”
“青壯缺少,不止你西安平一縣,”既然已經放出話來,我就不能厚此薄彼,乾脆將恩惠撒得更廣,“遼東遼西、玄菟樂浪,均按此例。”
公孫度勞民傷財埋葬青壯年無數,卻需要我來推行恩典休養生息,雖然十分不公平,但我又有什麼辦法?
“若真如此,實乃四郡數十萬黎民之福!”喬凱又是起身一拜。
那老頭恍然若醒,也急忙將連腦袋掩埋於雙臂之間,只聽得他顫聲高呼:“府君大人……萬歲!”
“府君大人萬歲!”
那些人隨聲附應。
“萬萬歲!”
“萬歲”一詞在此時還不是碰觸不得的禁語,因此我並沒有感到惶然,只微微點頭,看着他們顫抖的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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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西安平幾戶大族爲了招待我的名額展開了明爭暗鬥,最後,我還是拍板,將晚飯地點定在了年紀最大的老頭家中。
老頭姓楊名威,家中世代經商,是西安平第一富戶,一般人都稱其爲“楊公”或“威公”。
他的院邸規模不小,裝飾與佈置卻稱不上如何奢華。
從談話間,我至少能得出四個信息:
一、楊老頭小時候沒怎麼念過書,也沒有表字。
二、他對我足夠敬畏。
三、他的生意涉及塞外胡人。
四、家中有私兵——儘管這些私兵見了我立刻畏首畏尾,大氣不喘。
這些對我來講都不是問題,兩漢時期的商人在社會上基本沒有任何地位可言,儘管他們確實發揮着巨大的作用——曹操、劉備的起家,就是由地方大戶贊助的啓動資金;而孫堅由於沒有找到贊助商,導致糧草經常中斷,困窘之際的孫老虎只能一路殺官取糧,甚至……投靠袁術。
但是……這些商人在最後似乎都很難取得收益:劉備最初的贊助商中山大戶張世平、蘇雙不知所蹤,半路依附過來的糜竺、糜芳有職無權,糜芳甚至在關二爺手下做了個窩囊太守;資助曹操的衛茲印象中還跟着曹操打了一仗,結果……死了。
總之,這個時代,有錢人或者說富商們,想要參與政治,並沒有那麼容易,我不擔心喬凱這個教書匠被楊威這羣地頭老蛇給架空。
楊威這個老東西,鬚髮已經全白,酒量卻是出乎意料的驚人,兩罈子烈酒下肚,他卻越來越精神抖擻。只是我記着沓氏的教訓,藉口連日巡察身子疲乏,將後來的酒水都擋了回去。
酒足飯飽,我索性住在了楊家——此地有現成的客房院落,寬敞舒適,而縣衙早已全是蛛網遍佈,恐怕連被子都找不到了。
楊威殷勤地帶人送來了飯後茶點,恭恭敬敬地問安,而後退回。
“這個時代……也挺好的。”我打了個飽嗝,忽然冒出這麼一個念頭。商人雖富,卻仍要對知識分子稍加禮遇,想一想……至少比富商橫行跋扈、辱沒斯文要和諧一些。
“什麼?”端着茶點的陸仁一怔。
龐淯揮揮手:“沒跟你說話,放下東西,下去站崗!”
“哦。”他應了一聲,將托盤平平放在案几之上,卻遲疑着不想離開。
“怎麼?”我看了案上的茶點一眼,笑道,“想吃就拿去跟弟兄們分了吧。”
陸仁急忙搖頭:“這一共才幾塊,哪夠兄弟們塞牙縫的……”
“無禮!”龐淯端出架子來叱責道。
“屬下該死!”他連連彎腰,“只是……下午……”他支支吾吾起來。
“有話就說。”我隨手捻起了一塊糕餅,朝他拋了過去。
陸仁忙不迭接住:“謝主公。”他如獲至寶一般將糕餅捏在手心,“主公下午所說,‘二十稅一,人頭稅一百錢’,不知是否會照此收取?”
我又扔了一塊糕餅給龐淯:“當然。”
“那……我們遼西郡呢?”
我自己挑了塊,一口咬下大半,一邊咀嚼一邊答道:“我已經派人傳信給程昱,今年我管轄之下的四郡一屬國,都按這個比例來徵收稅賦。”
陸仁喜道:“主公心念百姓疾苦,實乃我遼西萬民之福。”
我努力將食物吞嚥下去:“也不用太高興,就今年這一次,等朝廷正式派了郡守之後,就由不得我了。”
陸仁忽然吞了口唾沫,聲音之大,清晰可聞。
“主公……”他又吞了一口,“沒考慮自立過嗎?”
我差點將自己的舌頭咬了下來。
“大膽!”龐淯低吼了一聲,直接抽出佩刀架在了陸仁的脖子上,“你這是大逆不道!”
“你怎麼忽然這麼想?”我放下只剩下一小半的糕餅,擡頭看他。
陸仁吞完了唾沫,直着脖子道:“屬下自從孃胎出來,就沒感覺到大漢朝廷有什麼好,年年兵災人禍,處處橫徵暴斂;中原的朝廷只顧得上他們那幾百里地,我們遼西地處偏遠,他們何時管過問過?區區一個公孫度,竟然還形成了割據之勢,逼得堂堂刺史趙謙倉惶退走,靠主公與盧植纔將其平定。屬下一門二十餘口,已被公孫老賊屠戮殆盡,如今跟着主公報了家仇,再也身無牽掛。我陸仁身爲男兒,也想成就一番功業,而這世上最大的功業,莫過於……改、朝、換、代。”最後,他幾乎是咬着牙根,一個字一個字生生擠出來的。
我搖着頭苦笑:“你說得容易。”
“公孫度都能以一郡坐擁幽州半州之地,主公英明勇武遠超老賊,如何不行?”
我繼續搖頭:“我自十四歲跟隨父親起兵,一路殺韓遂、滅董黨,保漢室不墜,又征戰四方,討剿賊寇,爲的就是讓天下重歸安寧。如今西北已定,數年之內能保平安,遼東四郡一國,青壯傷亡數萬,人口十餘年不能恢復,你卻讓我再起戰禍,與整個天下爲敵……”我的口氣越來越嚴厲,最後正色叱道,“遼東父老不會答應!”
他“噗通”一聲跪在我的腳邊:“屬下胡言亂語,罪該萬死!”
我嘆了口氣:“年輕人可以有雄心,但絕不能胡思亂想。”
他連連叩頭,額頭在地毯上發出悶響。
“子異,扶他起來。”
“主公,這……”龐淯愣在原地,沒有動彈。
我擺手道:“今天這話,我就當沒有聽到,你也什麼都沒聽到。”
龐淯立刻點頭:“是。”
“陸仁,”我將小半塊糕餅拋入口中,“你只要做好自己分內之事就好,其他的事情,你不要想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