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哈哈一笑,忽然舉步登階,直抵石桌另一邊,安然坐下,欣然道:“劍如棋奕,天地爲棋盤,如此人生方纔痛快!”
“痛快?天下何處得痛快?做何事又能得痛快?”傅釆林不但不以爲意,雙目還不能掩飾地露出悽然神色,搖頭嘆道。
“以師公的絕世劍術,天下何處去不得?又有何事做不成?如此怎會不痛快?請師公指點。”寇仲目光望着桌上的奕劍,疑惑道。
傅採林閉上雙目,臉容立即變回無比的醜陋,柔聲道:“在我活過的日子裡,我一直爲某一種秘不可測和不得而知的東西努力尋找、思索,我隱隱感到這東西存在於思感某一秘密之處,在某一剎那至乎感觸到它的存在,而它正是生命的意義,可以爲我打破平庸和重複的悶局。而在我作出對此思索的同時,我從仇恨罪惡和爭權奪利的泥淖中爬出來,清楚看到存在於人與人間種種醜惡和沒有意義的愚蠢行爲,看着其如何構成人的陰暗面,如何破壞生的樂趣。有了這些愚蠢和陰暗,天下又何處可去?少帥明白我嗎?”
顯然傅採林最求的是一種極度的善,正如弈棋雙方的棋子一般,黑白分明,也如對弈雙方,爲戰勝對手,至死方休。此種人生態度,專情至性、快意恩心、嫉惡如仇,但他始終卻陷入國家和個人之間的博弈,一方面是自己的追求,另一方面是國家的興亡,這種矛盾已經最寫實的刻畫在他臉上,雖然他醜陋無比,卻極有魅力,對立統一就是這高麗宗師的最佳寫照。
寇仲籲一口氣道:“不但明白,還聽得非常感動,師公要找尋的是打開人身內那神秘寶庫的鎖匙,真如天刀宋閥主所說的人體極限,兩者是相通的。”
傅釆林猛地張口,立變回古拙奇特的懾人容相,凝視他道:“少帥果然悟性絕佳,見到你也可想那羿帥那風流絕代的箭道。”
傅釆林厭惡戰爭,在亡國亡族的威脅下,他想過除掉寇仲,但細細一想,除掉寇仲後那可怕的結果。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寇仲三兄弟的深摯兄弟情誼,如此,雲羿必然將此仇恨算在整個高麗頭上,到時一旦統一中原,必然傾盡全力攻殺高麗,到時候只會讓高麗子民受更多的苦難。但是傅採林乃是至性之人,他要出手,蒼天也無法阻攔,故而暗暗決定,此次會面的結局便由手中的寶劍決定。
寇仲自信道:“師公倘若見到,定然不會失望。同樣,我寇仲在和平的誠意上也不會讓師公失望,難道不相信我寇仲有能力化解民族仇恨的誠意嗎?”
傅釆林淡淡道:“能力不是說出來的,是否有此能耐就要看看少帥手中的刀來決定!”桌上奕劍忽然跳起來,落入傅釆林手上。
同一時間,來不及回答的寇仲,已然把井中月連鞘橫舉胸前,護住周身,穩住身形,稍息之間,直徑八尺的圓石桌和周圍的石凳,已然被寇仲狂颼的勁氣碾碎,但石桌上的香爐卻依舊平穩的落在二人之間,從爐內嫋嫋升起的沉香菸似乎將二人帶入虛無飄渺的世界。
整座石亭,就在傅釆林出劍、寇仲拔刀的一刻全消失掉,他們的世界存在於每一塊碎石、每一處石板、每一縷輕煙、每一絲氣息,兩人顯然開始了神識上的較量,這也是傅採林的手段,之前所謂的百招只不過是託辭而已,倘若武藝不在一個層次上,一招就分出了勝負,又何需白招?
寇仲此次可謂是萬幸,三大宗師寇仲只見過畢玄出手,但他卻和天刀、虯髯客論過武,最主要的是他有一個好不藏私的兄弟雲羿,雲羿早已將天師境界之謎告訴他,並與其多次切磋,否則只是傅採林的這對弈天地的一劍,都會讓寇仲被動之極,陷入危險之地。
但看傅採林這看似簡樸的一箭,卻讓人根本無法躲避,也不可能會有機會讓對手躲避。這真如弈棋,敵人早已將你團團圍住,你又有何處可去?最讓寇仲感觸到由衷的恐懼是來自古劍的劍尖,劍尖反射星月之光的那道寒芒,閃閃而出,似乎整個世界只有此點星光,且星光正在奏起生命的樂章,那是隻令寇仲生出靈魂的戰慄。此種劍法確實奪天地之造化,已然上升到天師之境界,看似攻人身體,實則是毀人靈魂,出手狠辣,絲毫無一絲情感夾雜其內,大道無情,果然如此。
見此情況,寇仲哪還敢不出絕招。只聞“吟”一聲,井中月刀鳴清音,似是神來之筆、天道着棋,刀體泛起的黃芒,畫出天地至理的動人線條,“方圓”出。
刀鋒晝出一個完美的小圓圈,充滿着秘不可測卻合乎天地理數的味兒,一股附和天地規則的至圓氣息開天闢地而生,這個圓圈似乎能吞噬一切。
圓圈繞過香爐,香菸此刻急速散開,且附着在圓圈外環,攜吞天之勢罩向奕劍的鋒尖,眼看危機要被化解。
可惜,這星光不是那縷輕煙,它依然具有了生命,顯然是持劍之人賦予它的靈魂。劍鋒一閃,雲霞繚繞中的不滅星光轉射寇仲的頭顱而來,顯然是不見血不收手。
此次的星光顯然不是一點,而是一片,這星光看似水恆不動,有如天上的星空,卻任誰的知道,星星不是恆定不動的,此刻寇仲就像整個棋盤中心唯一的一刻黑子,四周早已是白子遍地,只讓人想到棄子投降這一條出路。
寇仲如今方纔知道好兄弟雲羿的勸告,只有真正克服自己的心境,纔夠資格與天師境界的人一戰。此刻纔是考驗的真正開始,這一刻他出乎意料的閉上雙目、放棄了攻擊,而是再次橫刀前方,攻守兼備,靈魂神識絲毫不受外界影響,天人合一,不喜不悲,無憂無懼,只尋來遁去的一。
只待他雙目怒睜之時,=刀鞘橫掃,星光應而消去,香爐重新出現眼前,沉香菸仍從爐內輕逸的冉冉飄起。此招“不攻”和“擊奇”的突破性運用,只讓寇仲的刀術有了質的提升。
寇仲將兵分運用於刀法之上,自然明白先下手爲強的道理。還未完全化解傅採林那神識一劍之時,他早已掃出左腿,直往爐底而去,只待傅採林顧及香爐之時,也正是寇仲出刀的一刻。
傅釆林眼角閃過驚豔之色,奕劍一擺,似攻似守,可是隔桌的寇仲卻清楚感到在他挑中香爐的一刻,對方的劍必可後發先至的命中他的手腕,那種感覺怎樣也沒法以常理去解釋。寇仲心叫不妙,始知對方先前的一招實爲奕劍術式的不攻,旨在誘使他主動攻擊,而現在已爲傅採林的寶劍所奕,不但從主動變成被動,連感覺也爲其所制,若不能扳回劣勢,數招內即要落敗身亡。
傅釆林嘴角逸出一絲笑意,弈劍青芒閃動,早已然點中香爐,沒有半分誤差,似乎早已算到寇仲會如此作爲,更難得的是後發先至,讓寇仲憋屈不已。
但是讓寇仲更加鬱悶的是,奕劍在寇仲刀勢尚未完全散開的一刻,再次晝出一道美麗的弧線,直射寇仲的手腕。
如此可謂是蛇打七寸,寇仲的腿尚未完全收回放穩,此刻卻又現如此犀利精準的一劍,猶如自己即將收官的一條大龍,卻被人生生斬斷的苦楚,他如今方纔知道,神識得差距是難以迴避的,從開始至此刻,掌控棋局的是他傅採林,而他寇仲之時隨意把弄的棋子而已。
情勢已經不容其多想,寇仲惟有側身躲閃,可是奕劍此刻生出強大的吸攝力,似乎棋盤落子壓上棋盤那破空的勁風,讓周圍的棋子根本難以安然撤離。如此劍法,竟然和不死印的吞噬之道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念及此處,他茅塞頓開,在這決定成敗,生死懸於一線的危機關頭,寇仲左手生變爲生,右手死變爲死,刀勢瞬息一變,突然灌滿真元的右手驟感一鬆,氣息似石沉大海,再不受奕劍牽引,如此正巧將弈劍這塊牽引真力的磁鐵擺脫,因爲他持刀的右臂已然成爲絕緣體。
傅採林此刻已然露出訝異神色,奕劍似乎驀然失控,懸浮在空中的寶劍猶如小孩塗鴉,在空中畫出無數難以道出的線條,只讓寇仲絲毫不敢大意。
傅釆林望着弈劍,一陣長笑,伸出比常人長出幾分的大手,寶劍應是而回。以人奕劍,以劍奕敵,寇仲知道傅採林顯然已經將神識灌注於寶劍之中,如此一來,知道自己技窮的一刻,肯定玩完。
寇仲也是喜歡刺激之人,越是危險,只會令他越快的適應突破,和兄弟雲羿切磋因知道對方不會下殺手,故而絲毫沒有危機感,如此是永遠無法體會出那種生與死之間的距離,也根本無法很快的突破,如今這個讓他放手一搏、使出渾身解數的機會終於來了。
只見寇仲躍升而起,雙手握住刀柄,井中月神色空前閃亮,化繁爲簡,直劈傅採林。
……
幽林,策馬,夜色。
“難得徐兄如此着急,確令陰某好奇?”木頭開花的陰顯鶴主動問道,必將自從他見到徐子陵之後,便從未見其如此興奮和緊張,
“陰兄爲何不先獨自一人去長安與貴妹見面,反而要與我同來這幽林小築?”徐子陵苦笑一聲,反問道。
“當我得知小妹尚在人間的那一刻,我無時無刻不在期待,但到如今我卻有一種害怕之感,似乎每天醒來小紀就會不見,反而讓我不敢見她。”陰顯鶴輕嘆道。
“這是爲何?明明很想見,卻又不見?”徐子陵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問自己,在唐京之時,他又何嘗不想見師妃暄,但他始終都沒有去尋她,雖然他能感應到師妃暄的位置。
“有人曾說只有得到了纔會失去,是否不得到,那麼就永遠不會失去了?”陰顯鶴苦笑道。
“…”徐子陵猶若雷擊,腦海中霎時間閃過無數片段,得不到纔是最好的麼?
“但直至此刻,我見到子陵的笑容,我方纔頓悟。那些說此類言語的人已經沒有資格稱爲人,因爲他根本不懂得珍惜。只有盡力去追求得到,纔會珍惜,如此方能顯得人生的意義。”陰顯鶴解脫道,旋即策馬掉頭,回頭深望了徐子陵一眼,便立即奔馳而去,行路之間傳聲道,“子陵!追求心中所想,你會發現這個世界比你想象中的要精彩千百倍!我先回長安見小紀,我們長安見!…”
徐子陵回過頭,凝望陰顯鶴的遠馳的背影,心中感慨萬千,只化作一陣長嘯,傳聲道:“多謝陰兄!我們長安再見!到時我們定要喝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