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毛莉牀邊。
我看到毛莉手指上戴着一枚鑽石很大的戒指,以前沒見到過,應該是新買的。
“春夏,你怎麼沒走呢?”牀上的毛莉看着我問。
這幾天沒見毛莉,她氣色看上去不算好,一臉倦容。還時不時就露出忍住噁心的表情,看來懷上這二胎後的反應不小。
我盯着鑽石戒指看。“江總跟我說,是你要我陪着你的,你要是又不想了,那我隨時可以走。”
毛莉很勉強的保持着一點笑模樣,“春夏,咱們非得弄成這樣嗎?”
我朝窗外的小花園看了一眼,沒說話。
毛莉也跟着我一起往窗外看,看了會兒轉頭瞥了我一眼說,“在他面前我只能那麼說,我要是不提讓你留在這個家裡,他就該在外面給你安個家了吧。”
我對毛莉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毛莉這次回家後。似乎有些改變,她跟我說話不再像過去那樣直截了當,問了我這句沒等到回答,也就不往下追問,最後只是說她要睡覺,然後躺下不再理我了。
晚飯之前,那個江海濤找回來的老保姆過來了,她跟着毛莉回來後先回了趟家,這是才從家裡過來。
跟她一起的還有佳佳,她把孩子一起帶着回的家,回來時孩子已經睡着了。
我跟老保姆見過幾次,她見到我沒說什麼。看我的眼神裡卻透着些複雜的意味。
晚飯她堅持要做,剛做好,江海濤就回來了。
吃晚飯的時候,江海濤讓我和老保姆都一起坐下吃,可老保姆堅持不肯,說不能因爲老爺子不在了就壞了規矩。
她這麼一提起剛過世沒多久的老爺子,江海濤就沉默了,毛莉有點不高興的斜楞了老保姆,老保姆也知道說錯話了,訕訕的笑着。眼神在江海濤和毛莉臉上來回轉悠。
最後還是江海濤又說坐下一起吃,老保姆只好坐下,我也坐下了。
飯吃到一半,江海濤突然跟毛莉說,向泳恩的父母過幾天要從澳門過來,他讓毛莉準備一下,到時候兩邊的家長要正式見個面。
我低頭嚼着飯,雖然是頭一次聽到向泳恩這個名字,可是從江海濤的話裡我已經猜到,這說的應該就是那個女孩,在酒店房間裡自殺的那個。
也就是要跟江植春天結婚的那個女孩。
我使勁嚼着飯,這一口像是怎麼嚼都咽不下去,半天還在嘴裡。
“我也去啊,可是……”毛莉似乎有點爲難的回答。
我擡起頭去看毛莉。她正看着江海濤,江海濤也看着她,笑了一下說:“你是繼母,當然要去,我會跟江植打好招呼的,你別多想,我就是擔心你這身體行不行。”
“就那麼幾個小時肯定沒問題,爲了江植的婚姻大事,我會注意的。”毛莉很開心的說着,忽然轉頭朝我這邊看過來。
我沒避開她的目光,只是面色平靜的繼續吃飯。
晚飯吃完,我在廚房刷碗收拾,老保姆去幫毛莉哄剛睡醒起來的佳佳了,江海濤吃過飯就去了書房,我偶爾能聽見佳佳和毛莉好好大笑的聲音。
等我從廚房裡出來,正好看見江海濤走過來。
“給我杯熱水,送去二樓書房。”江海濤淡然的看了一眼,吩咐着,說完自己從樓梯上二樓去了。
我答應了一聲,看着他的背影,二樓的那個書房在這個家裡一直算是個禁地,那裡我從來沒進去過,裡面的衛生一直都是江海濤自己簡單收拾,偶爾還會是老汪去弄,我跟毛莉從來都進不去那裡。
他今天竟然主動說讓我往那裡給他送水。
我倒好水上了二樓,走到書房的門口,敲敲門,裡面傳來腳步聲,很快江海濤就走過來把門打開了。
我沒往前邁步,只是把水杯舉到他面前,“有點燙,小心點拿着。”
江海濤目光溫和的看着我,一側身,“你給我放到桌子上吧,進來。”
我端着水杯,第一次走進了二樓書房裡。
書房裡只開了一盞落地臺燈,暖黃的燈光下,實木重色的裝飾顯得更加透着古樸凝重的氣氛,我把水放到很大的一張實木書桌上,四下看起來。
這裡到處都是書,一同到頂的書櫃佔了整整一面牆,書桌後面又是兩個大書櫃,裡面也碼着滿當當的各種書籍,書桌上也堆着好幾本很厚的書。
江海濤文化不高,可的確是個愛看書的人,這點我倒是清楚,他能從一個普通的司機到了今時今日,愛看書的習慣絕對對他有幫助的。
他算不得儒商,卻絕對是願意學習知識的那類生意人,如果你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初次見面或許還會誤認爲江海濤是個從事文化工作的人。
他所有的狠辣的心機,都很好的掩藏在皮囊之下。
我把目光慢慢移到了江海濤臉上,對他一笑,“這麼多書,你都看過啊。”
“那怎麼可能,大部分是爲了裝裝樣子的,我都不知道這裡究竟都是什麼書,只看過幾本。”江海濤緩緩走到我身邊,看着我。
“我出去了,喝水小心燙。”我說完就要走。
江海濤把我叫住,我知道會這樣,他不會只是爲了讓我送杯水進來這麼簡單,應該是特意這麼做。
“這兩天你抽空把這裡收拾一下,主要是幫我在這裡找樣東西。”江海濤坐到了書桌後面的椅子裡對我說。
我看着他的眼睛,什麼也看不出來。
這間向來帶着些神秘色彩的書房,他居然會讓我隨便在裡面呆着,還讓我給他找東西,什麼意思。
“行,找什麼……”我問他。
“是十幾年前的一張老照片,我明天還要去魚泉沒時間自己找,是我跟江植還有他媽媽小姨的一張合照,應該是在那上面擱着的,你重點找那裡吧……你能認出來吧,江植的小姨那時候跟現在沒多大變化。”江海濤說着,擡手指了下整面牆的書架最裡面靠着窗口那塊。
我看過去,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胡姐的樣子我記得住。”我明白江海濤的意思,他是讓我按着胡茵的樣子去找那張合影。
第二天的下午,江海濤去了魚泉,我陪着佳佳玩了半天后,老保姆帶着她去睡覺,毛莉午睡也一直沒醒,我就上了二樓,用江海濤給我的鑰匙開了書房門進去。
進去後我按着江海濤的囑咐,把門反鎖上了,因爲他對我說,這裡只有可以進來找東西,不能讓任何其他人進來。
書房裡的確挺亂,不仔細走近看還覺得算是乾淨,其實到處都是灰塵,尤其是角落裡,向來平時江海濤和老汪的所謂收拾都不會做樣子。
我看着到頂的書架,決定先找照片,然後再徹底整理,打掃灰塵。
一找東西我開始發現,江海濤過去原來還是個攝影愛好者,書架他指給我的的那部分,放着不下二十本影集,我打開翻着看,拍的什麼都有,估計是江海濤的作品。
影集裡很多照片都有些泛黃了,我看到了很多兒時記憶裡的魚泉,照片裡的人打扮也都是過去的樣子,這些照片怎麼也都有十幾年以上的年紀了。
我一本本的翻看着,看到第三本的時候,手上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
這本里全是拍的人物,兩個讓我看了眼睛疼得人像出現了,我的手指下意識就去摸照片裡的人,我看到了我爸,照片裡的他笑容滿面的站在當時魚泉法院的門口,擺着那時候人們照相的標準姿勢,眼睛裡滿是希望的期待。
我不禁笑了,這是我爸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之一,他活着的時候很愛笑,很長一段時間還因爲有我這麼個不愛笑的女兒苦惱來着,總是會摸着我的頭頂唸叨我怎麼不願意笑呢。
江海濤的手裡還保留着我爸的單人照,也許這照片就是他給我爸拍的吧,我想到江海濤的臉,笑容僵在了臉上。
“這書房裡存着很多我年輕時的東西,都是對我很重要的東西,我念舊一直不捨得扔,你找東西的時候也小心點……”這是江海濤跟我囑咐的話,他說的時候很平淡,可我現在看着我爸的舊照片,心裡卻覺得異樣沉重。
他會不會……在試探我什麼,我眯起了眼睛,手指又把影集翻了一頁。
這一頁上,讓我看到了更加刺眼的東西,一張尺寸很大的合照,單獨貼在這頁上。
合照上有四個人,我爸我媽,還有年輕時的江海濤,挨着他的那個女人應該就是江植過世的媽媽了。
這些照片,我在自己家裡都沒見到過。
合照上,背景像是天安門,我爸依舊笑得很開心,邵芳在照片裡也笑着,她在那個年紀時真的是很美,有種形容不出的魅惑,她的身邊就緊挨着江海濤,江海濤的一隻胳膊攬着身邊的女人,只是他和江植的媽媽臉上沒多少笑意,看起來沒有我爸我媽那麼開心。
我仔細看了看江植的媽媽,他媽媽算不很好看可是看上去很端莊,眉眼間卻沒江植多少影子,反而……我想去江植對我說過的話,他說過我不笑的時候看上去很像他媽媽。
他沒說錯,還真的是有點。
我心裡冒出個念頭,這大概就是早就註定的吧,我和他的關聯不單單只是四年前在雨烏那一夜邂逅。
我幹嘛又去想他……我甩甩頭,繼續翻照片。
直到翻完了所有的影集,我也沒看到江海濤說的那張合照,我站起來又去看書架,看看還有沒有沒拿下來翻的影集,能看到的地方是沒了,那照片在哪兒呢,會不會是他記錯了。
他急着找那張合照,要幹嘛呢。
我仰頭看着書架想着,如果那張合照就放在這些很容易翻找的影集裡,江海濤大概就不會讓我來找了吧,也許是夾在某本書裡或者什麼別的東西了,所以他纔要我找,還說我哪裡都可以翻。
可是這書房裡至少有幾百本書,我難道要挨個翻一遍嗎?
我走到了窗戶邊,隨意往窗外看着,外面天很藍,一點雲彩都沒有,像是假的貼片。
還有,也許江海濤真正的意思根本就不是找到那張合照,他在打什麼主意呢?
幾分鐘後,我再次投入到了翻找中,這回我換了方向,沒繼續在江海濤指給我的可能區域接着找,我走向了他的書桌,坐到了他的椅子上。
我用他的視角,重新觀察着這間書房。
目光往下一低,我在書桌上注意到了一點,立馬俯下身子,把頭低低的貼在桌面上,看着。
與其說我是在看,還不如說我是在瞪着桌面。
江海濤寬大的書桌面上,壓着一塊玻璃,玻璃下面壓着一些紙張和照片,最中間的位置上,是一張黑白的單人照片,尺寸和感覺就像是人死之後的那張遺像。
照片裡的人嘴角微勾,透着水氣的大眼睛專注的看着前方,燙成大波浪的捲髮垂在耳邊,耳垂上還戴着一對珍珠耳環。
是邵芳,我媽。
照片裡她多大年紀,我估計着,應該是跟我現在差不多三十歲上下,那時候的她最有女人味,我雖然恨她,可必須承認她真的是個美人。
江海濤把我媽的照片就這麼明晃晃的壓在書桌上,怪不得這間書房不讓人進來,這屋子裡也許都是他過去人生的記憶,他不願意被人窺視。
可他卻讓我進來了,讓我看到了這些,完全沒隱藏起來。按毛莉的說法,江海濤現在已經把她當成了邵芳的女兒,他不該讓毛莉來這裡替他找照片嗎,幹嘛還要讓我。
不管我們關係如何,我畢竟是跟他毫無親情血脈瓜葛的外人,他就真的像說的那樣……信我?
毛莉說過,江海濤告訴她他是真的喜歡邵芳……我看着我媽年輕漂亮的臉,呵呵乾笑了兩聲。
他是真的喜歡我媽,喜歡他好哥們的老婆。
我攤開手掌,攤到我能伸展開的最大限度,然後遮住了玻璃下我媽那張漂亮的臉。
她的那張臉,在十七年前的大火裡徹底毀滅,最後離開這個世界時,她是以最醜陋的樣子走的。
這算不算是報應?法律道德都無法審判的時候,冥冥中會有某個神秘的力量出手,它會用自己的方式讓罪惡的人得到懲罰。
我還年輕一些的時候,一度就是這麼想的,這麼每天想着勸自己,可是後來我發現,那其實並不是報應,死了的人遠比還活着的要幸福。
那是解脫。
我坐在江海濤的椅子上想了好久想了好多,可是心裡沒什麼難過的情緒,看到那麼多刺眼的過去也沒怎麼樣,我這是習慣的麻木了。
我的任務還沒完成,沉湎過去不是我現在該做的事。
我起身又在屋子裡翻了半天,還是一無所獲後,看看時間應該出去了,就決定晚上或者明天再過來繼續。役邊宏技。
我鎖好門下樓,剛一下了樓梯就聽到毛莉叫我。
我走進主臥,毛莉按着醫囑沒什麼事就在牀上躺着保胎,見我進來,她有些煩躁的瞪着我問,“你在二樓,幹嘛呢。”
“江總吩咐我收拾下書房,我幹活呢。”我回答的很坦然淡定,問過江海濤要是毛莉問起來怎麼說,是他要我說實話的。
毛莉皺了皺眉,她自然知道二樓書房的特別,她還在江家做保姆時,那屋子她就不能進,後來身份變了還是不能。
可現在,我這個現任保姆卻能進去,毛莉此刻心裡的彆扭滋味,我完全能體會到。
“收拾好了嗎。”毛莉臉色緩和一些後,看着我又問。
我回答還沒有,怎麼也要兩天時間。
“那你就做好該做的事吧,我現在這身體也幫不上江哥,晚上我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多做點,佳佳也愛吃。”毛莉轉了話題。
我轉身要出去準備,她又叫住我,跟我說晚飯後我可以回家住,夜裡家裡有老保姆就行。
我往廚房走的時候在想,毛莉真的變了,經歷了那次昏迷後,她就變了。
或者她早在生下江海濤的孩子時就變了,我只是不願意去面對,直到跟她把話攤開說了之後才正視了毛莉的改變。
我有點說不清楚的沮喪,晚飯做好後纔想起來下午我用自動洗衣機洗了衣服還沒拿出來晾,就準備走之前去弄好。
去洗衣房要經過家裡另一間客房,說是客房其實那裡是毛莉在這家裡的一個獨立空間,這房間以前是毛莉當保姆時住的屋子,她告訴我佳佳就是在這裡有的,後來她就跟江海濤說了把這屋子當做她的一個“家中家”了,平時她也很少進去,裡面也就是放了一些她的東西,還有那張讓她懷上男主人孩子的單人牀。
這屋子平時都是緊閉房門,可我現在經過的時候卻發現,門沒關嚴。
我伸手習慣性的想去把門關好,可是摸上門把手的一瞬間,下意識的卻把門給推開了。
屋裡沒開燈,可我還是看到牀邊的地板上扔着像是件衣服的一團,還是白色的,所以藉着走廊的燈光能看清裡面。
我沒多想,進屋彎腰想把地上的衣服撿起來。
可是拿到手裡我認出來,這是毛莉的睡衣,還是她平時很愛穿的那件,好像是我陪着她去買的,是個大牌女裝的線下產品,價格不菲。
她怎麼把換下來的衣服放這兒了,我有點那麼悶,換下來要洗的衣服都是送到洗衣房去的,毛莉難道懷孕變傻,把這裡當成洗衣房了。
我就得自己的想法好笑,就趕緊拿着睡衣準備放到洗衣房去。
到了洗衣房,我把毛莉的睡衣隨手放到桌子上,先去那洗好的衣服晾,等我晾好衣服後,又拿起睡衣檢查兜裡有沒有東西,這是我洗衣服之前的習慣,以免不小心把不該洗的東西一起扔進洗衣機裡。
就在把衣服舉起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奶白色的刺繡睡袍上,有兩三塊暗紅色的血跡,每塊都不大,都集中在睡袍後身偏下的位置上。
我深吸了一口氣,手指緊緊捏着睡袍觸感極佳的面料,這些血跡,難道毛莉她……
半個小時後,我不動聲色的走出洗衣房,離開前把毛莉那件睡袍洗乾淨了,走過毛莉小小的“家中家”時,我盯着被我關緊的門看了好幾秒才繼續朝前走了。
我去主臥跟毛莉打招呼說我要回家了,坐在牀上玩的佳佳看着我一直笑,她還是不說話,這次跟着毛莉回來後,沒以前那麼纏着我了,更多的時候是緊緊跟着老保姆。
我逗了佳佳一會兒,毛莉沒跟我說什麼話,只是躺在那兒看着我們。
等我起身要走時,她卻忽然像是一下子想起來什麼,騰地從牀上坐起來,動作很大,嚇得身邊的佳佳愣愣的看着媽媽,不知道她怎麼了。
我看着毛莉,她卻一眼都沒看我,掀開被子就要下地,頭髮亂糟糟的散下來遮住了她的臉。
佳佳嘴裡哼哼唧唧像是再問她怎麼了,毛莉也不理孩子,下牀就朝門口走。
她經過我身邊時,我很平靜的看着佳佳,對毛莉說:“你在保胎不能有這麼大動作,想要什麼告訴我,我去給你拿。”
毛莉身子一頓,可是沒跟我說話,還是快步走出了臥室,我沒去理她,坐到牀上哄着張開手要去追媽媽的佳佳。
毛莉趿拉着拖鞋的腳步聲快速遠去,我把佳佳抱進懷裡,在廚房收拾的老保姆聽到東進也走到臥室門口,看見毛莉不在牀上就問我怎麼了。
我抱着佳佳從牀上站起來,看着老保姆說我也不知道,老保姆嘟囔着臥牀不能隨便走動的時候,毛莉冷着一張臉走回來了。
老保姆關切的跟她絮叨要聽醫生的話,毛莉不耐煩的說知道了,老保姆畢竟做了一輩子這行,看主人臉色的基本功不差,她很快意識到毛莉不希望她繼續在這說話,就看了我一眼又去廚房了。
毛莉等她一走,輕輕地把臥室門給關上了,然後死死盯着我看。
我們兩個互相對視,看了半天后,毛莉鬆開用牙齒緊緊咬住的嘴脣,小聲問我:“睡袍,是你洗的?”
我摟緊懷裡的佳佳,微笑着回答毛莉,“是,你放心,我洗的很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