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知道他的意思。
他當初爲了當飛行員寧可跟家裡決裂,然而爲了我,他放棄了。
娶我時他家裡原本並不同意,也是他自己想辦法去解決。
他的同齡人都已經做了父親,然而他沒有。
他管理着我的基金會,做着他不喜歡的事,所有進賬全都在我名下。
他疼着我的兒子,結果音音那樣對他。
他因爲我而惹上黑幫,因爲我而遍體鱗傷,因爲我而失去親人。
原本他還有我,現在他連我都失去了。
連我都替他難過。
可我什麼都不能說。
我可能會進監獄,我不是德國國籍,也許會面對死刑。我知道他們都在幫我解決,可一共一百多個人的超大型案件不會那麼快平息。
況且我到現在依然不知道繁盛的態度,他沒有跟我討論過這件事。
我趕在他爺爺殺我之前殺了他,還殺了在他心中印象並不壞的奶奶,我是否有道理,已經死無對證。我還間接毀了繁景的所有遺物,我不知道他會推我一把還是拉我一把,或是趁機提什麼條件。畢竟在監控關掉之前,我們已經開始交火了,所有證據也都還在他手裡。
但他很憤怒,我知道。他甚至在我重傷的情況下依舊狠狠地扇了我一個耳光。
我的腦子現在很混亂,似乎還挺留在那場殺戮當中。
我什麼決定都做不了,只能無力得看着他,心疼得不行,卻不知道我該做什麼。
真的,我已經盡力了,殺了林至美,我真的已經竭盡全力地彌補我給他帶來的傷害了。
我們就這樣沉默了很久,韓千樹終於冷靜下來,問:“你之前怎麼對警方說的?”
“說我不知道。”我問:“是繁盛找你來?”
“嗯,他們沒法善後。”現在最強的律師團都在韓千樹手裡,繁盛的完全應付不了局面。
“喔……你姐夫那邊怎麼樣了?”
“很順利。”
“你那天去新奧爾良還是回了家?”
他沒說話。
“你去了新奧爾良?”
他依舊垂着頭,問:“我媽媽怎麼跟你說的?”
“只說讓我告訴你,爸爸住院了。”
他看了過來,不滿得問:“你怎麼這麼喜歡騙我?”
我試圖迴避,“我跟他已經……”
“你不用總強調這句,我知道,我看到照片了,就算存有僥倖,這次這件事我也應該相信了。”他這次真的很受傷,眼睛再一次紅了,“能不能告訴我,我媽媽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我認輸了,“她說都是我的錯,我把你們家害成這樣子,求我跟你離婚,讓我放你一條生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眼淚憋了回去,道:“她當時跟你一樣,以爲完全沒出路了。”
“出路就是現在這樣,林至美死了,繁盛那裡應該也還好,他說過不會殺你。”
他沒說話。
我猜不出他現在在想什麼,完全看不懂他的表情,“你跟繁盛談過我這件事了嗎?”
“談過。”
“他提了什麼條件?”
“讓我離婚。”
我想他還有後話,便沒有說什麼。
如果他接着跟我說,他能做到讓我不死,哪怕一百年刑期,他也願意在外面等。那我就不離婚了,就這樣吧,他也願意,我也願意。
但連我自己都清楚,我的想法很奢侈。
許久,他幽幽地說:“我告訴他,我一旦簽字,他就等着進監獄。”
“……”
“他說,那他就把你咬進去。”
“……”
“我說……”他咬了咬嘴脣,迴避了我的目光,“那就試試看吧。”
我望着他,沒說話。
“對不起。”他果然還是覺得我聽到這幾句話會難過,滿臉無奈,“我無論如何都不想離婚,這是我最後的底線。如果我真的說服自己答應了……我就不會再回來了,今後不論你跟着他遇到什麼事,都不會再回來了。”
我真是受不了他了,眼睛再一次疼了起來。
“他沒辦法只靠自己解決這件事的所有法律問題,但我能。但我也做不到只保你,讓他進監獄,所以只能達成現在這個局面。”他依舊淡淡地,但態度異常堅定,讓我有一種他在我身邊的柔軟和縱容都僅僅是因爲他想寵着我,“如果他把你咬進去,讓你被判死刑,行刑那天,我跟你一起死。”
我忍不住了,過去抱住了他。
他也抱緊了我。
我說:“繁盛家基本死得只剩他自己了。”
“我知道。”
“馬上他就一手遮天,我不用再擔心有人欺負音音了。”
“我知道。”
“我還沒告訴我家人……但,”我咬咬牙,道:“他們會理解的。”
他過了一會兒,才道:“我已經跟我家人說過了。”
我想這次我們兩個纔算瘋了,因爲都做了拋棄所有的決定。
我也有一絲欣慰。
他沒有因爲我殺了那麼多人而不再愛我。
真好。
之後韓千樹走了,我問他的近況,他只說還好。我想這是因爲我先穩定了林至美,又幹脆殺了她,所以他沒有繼續受到其他影響。
過了兩天,繁盛來接我出院。
態度依舊是那樣的,挺溫和,但也有點客氣。
住的是他安排的小房子,綠油油的牆壁,米色的地板,和我以前的有點像。
進門時,他解釋,“這邊還算安全,你放心呆着,如果警察來了,就還是那番說辭。”
“嗯。”我坐到沙發上,朝他伸手,“煙。”
他遞了過來,自己坐到了我對面的皮墩上,看着我,說:“我有個問題。”
“我怕你爺爺殺我。”
“你不會讓我周旋麼?”他依舊爲了這件事而不高興,“林家已經屠了,林至美就算這次走了也沒事。”
我冷呲,“你直白點。”
“我覺得你太過分了,妍妍。”他滿臉受傷,還很震驚呢,“你完全可以留我祖父祖母一命,也可以避免阿景的房間被毀。”
我攤手,“所以送我進監獄啊。”
“你一點都不覺得抱歉?”
“不覺得。”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我辛辛苦苦總算舉着槍走到她面前,爲得不是放她走!任何理由都不可能!我一定要看着她死才放心。至於你那個爺爺,當初他策劃殺我,他養的兒子孫子殺我哥哥,欺負我到現在,我從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想把他解決掉!你那個奶奶,補給我一槍時候你不是就在我身邊麼?”
他難以置信得張大了嘴巴,“哈,你現在怎麼……這麼可怕?”
“拜你所賜。”
我知道他心裡過不去,或許在他現在看來,這件事結束後,他爺爺即使想殺我,權力都在他手裡,他依然可以當耳邊風。
可我不這麼覺得。
我不相信繁盛。
繁盛閉了閉眼,表情特別難受,“你覺得自己一點錯都沒有?”
“沒有。”
“沒有任何過分的地方?”
“別問了!”我煩得很,拍着桌子跳起來,怒吼,“誰規定我要對你家人手下留情?誰規定我不能這麼做?就憑你那樣給我掉鏈子,我當時沒崩了你已經算是仁至義盡,否則哪輪得到你扇我耳光,假惺惺地坐在這裡明着找理由,實則威脅我?”
他仰頭看着我,眨着眼睛,滿臉意外,像是已經心如死灰。
看樣子已經不愛我了,沒想到啊,大家同樣滿手鮮血,他裝什麼好人?
許久,他開了口,目光有些慌亂,“阿景的房間裡也有我父母的遺物……”
“林至美是你召來的,阿景也是你害死的。”
他抱住了頭,似乎是在強迫自己冷靜,手背上繃起的血管,鮮明得提醒着我,他想打我了,他在努力地剋制。
他的手指不停得收緊,整個人都在顫抖,絕望又無助,“阿景的東西全都毀了,我父母留下來的東西也在裡面。我爸爸走後,我們費了好大力氣才搶到幾件。現在什麼都沒了……”
我掐了已經燒到手指的煙,又去點了一支。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連保險箱裡我們家人的相片,我藏起來的玩偶,也全都沒了……什麼都沒了。”眼淚順着他的眼鏡片流了下來,他沒有摘掉眼鏡,也沒有去擦,就那樣用手指抱着頭,“那是我家裡最後的一點東西,卻一樣都沒搶救下來。我現在完全記不住他們三個人的臉,全都沒了……”
我沒說話。
我知道他現在的感覺,就像我在那個夢中的感覺。一無所有的恐懼,全無希望的絕望。
整個人就像掉進了深井之中,爬不上去,乾乾得等死。
我就這樣看着他哭,從傍晚看到天黑。房間裡死氣沉沉,就像刑場。
我見他的眼淚已經哭幹了,手指也不那麼緊張,便問:“你餓了嗎?”
他搖了搖頭。
“叫人去找食材,給你包餃子怎樣?”
他愣了一下,擡起了頭。
我攤手,“你說你媽媽包過。東西雖然不在了,但你還有餃子。”
他摘了斑駁的眼鏡,用手橫着捂住了眼睛。
“她包的是什麼樣的?什麼餡?”
“不記得了。”
“她是哪的人?”
“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