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他立刻點了頭,表情有些慌亂,“你選日子,你來安排。”
“還有。”我說:“我明天要去看我哥哥。”
他愣住。
“上週剛剛找到他,可他已經胃癌晚期,醫生說太晚了,讓我們準備後事。”
我跟他都明白這個消息意味着什麼。
於是繁盛沉默良久,道:“好。”
我不想見韓千樹,所以跟他要了地址,自己過去。
去的路上,滿腦子都是我哥哥年輕時的樣子。
他長得特別帥,每天下課之後都會跟同學一起打籃球。總是有女孩子圍在場外尖叫。
我還記得他投籃的姿勢,跳起來時飛揚的衣袂。
我還記得我偷偷地戴他的大殼帽,穿上他黑色的大衣,美美地在鏡子前面扭。
正扭着高興,突然從鏡子裡看到他靠在門框上朝我笑。
我還記得他每天都接我回家,把我放在他的賽車橫樑上,跟我說:“低頭,別亂動車把。”
我們的家鄉是個不喜歡下雨的城市,有着乾燥的空氣和蔚藍的天。我們家在學校的西邊,夕陽是金色的,藏在血一班的火燒雲中間。
我們總要經過那條兩旁長滿桃樹的小路,春天時桃花飛舞,夏天時一伸手就能摘到拇指大小的果子,秋天落葉灑滿小路,冬天白雪皚皚,我們一起揹着書包,在夜色裡,披着滿天的大雪一起跑回家。
那時他總哼着歌,我總能找到好玩的事發笑。
我無數次地夢到我們重回了那條滿是桃花的小路,無數次地在夢裡期待它不要有盡頭。
然而夢醒時,只能退一萬步地期待——他活着就好。
無論他變成了什麼樣,只要活着就好。
病房外有不少保鏢,我先去問了醫生,得到了相同的答覆。
我家人已經都來過了,我媽剛走。他們想讓他做手術,但他已經不具備手術條件,癌細胞遍佈全身,器官已經全部衰竭。
昨天韓千樹告訴我,是孟九爺的兒子根據徽章在埃及得到了消息,又輾轉在中東找到他。也就是說如果那時我們去了埃及,或許可以早點找到我哥哥。
我在來的路上始終很恐懼,直到走到病房門口,依然沒有勇氣進去。
保鏢替我開了門,我坐在外間,看着裡間半開的門,覺得渾身乏力,只好先在外間坐下來。
這裡能看到病牀的方便,viola和lris都在。我看不到我哥哥的臉,只能看到viola握着他的手,那麼瘦,就像一節枯木。她把他的手貼在臉上,lris湊在牀邊,時不時地低頭,大概是在親吻他的臉。
我就這樣坐着,沒有勇氣進去,滿腦子都是我哥哥的臉。當我把王武領給他看時,他微微蹙起的眉。跟我一起捉姦在牀時,他攥緊的手指。
我在他懷裡哭時,他緊抱着我,咬牙切齒地說:“別哭,哥哥去收拾他。”
那年他正當壯年,意氣風發,新婚燕爾,前途大好。
我不敢進去,好像我只要不進去,癌症就是假的。我幻想過許許多多重逢的場景,獨獨沒有想過是這樣。
他回來了,可我們必須親眼看着他死去。
我發了很久的呆,直到看到viola站起身。我來不及躲出去,只好躲到沙發背後,看到viola牽着lris的手出來,擦着眼淚,說:“走路輕一點,爸爸睡了。”
我像個無恥的小偷那樣蹲在沙發後,看着她們兩個人低着頭出去。突然間很想哭,就在這時,聽到有人叫我,“妍妍?”
聲音很小,也很輕,還很嘶啞。
我以爲是我的幻覺,一時間忘了要動。
過了一會兒,又聽到他的聲音,“妍妍,過來。”
我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裡間的門開着,我依然看不到他的臉。
我站起了身,拖動着腳步,來到了門口。
病房裡靜得只能聽到儀器的聲音,漸漸地,我終於看清我哥哥的臉。
他的枕頭墊高了一些,右臉上有一條蜈蚣一樣長長的疤痕,從眉骨一直貫穿到嘴邊。剩下的一隻眼睛微微地眯着,嘴角划着淡淡的弧度。他小麥色的皮膚變得黝黑又粗糙,雙頰消瘦,他沒什麼頭髮了,剩下的幾根通體銀白。
我終於忍不住,捂住了嘴,不敢看他的臉。雖然他永遠是我哥哥,可我多希望他現在依然和從前一樣英俊,一樣優雅,一樣健康。
我又聽到他的聲音,“過來啊。”
他比我大這麼多,所以總是對我很溫柔,連現在也是。
我終於走了過去,努力地想把眼淚咽回去。蹲了下來,握住他僅存的一隻手。這麼幹、這麼瘦,彷彿我輕輕一捏就斷了。
他很快就把手抽了出來,比我想象的有力些,擡了起來,摸到了我的臉上,擦着我的眼淚,聲音依舊那麼沙啞,“不認識我了?”
“認識……”
我想不到任何話,只有難過,腦子是蒙的,彷彿最近所發生的所有的事都是一場夢。
他露出不滿,“那怎麼連哥哥都不叫?”
我握住他的手,轉頭看向他的臉。最先入眼的依然是那條猙獰的疤痕,眼睛再一次酸了,抱住了他的脖子,“哥哥……”
衣服上濃濃的藥味刺激着我的淚腺,讓我失聲慟哭。他輕輕地拍着我的背,沒有說話。
我一直哭得流不出眼淚,才聽到我哥哥的聲音,“妍妍,起來。”
我連忙撐起來,恐懼又害怕,“怎麼了?要不要叫醫生?”
他又笑了起來,因爲那條疤痕,他的右側嘴角並不能動,做不出任何表情,只有左側能彎起來,但依舊很溫柔,“我是說你不要跪在地上,起來。”
我爬了起來,坐到了椅子上,“對不起……”
“我沒事,不用叫醫生。”他僅能張開的一隻眼睛依然亮得就像天上的星星,“怎麼不進來呢?”
“我還以爲你沒看到我,後來……”算了,我還是不要說謊了,“對不起,哥哥,是我、我……”
“不要聊這個。”他依舊滿臉笑容,“上午爸媽和你老公都來過,說你剛下飛,下午來。”
看來是韓千樹跟他說我還在飛。
“嗯……”
果然,他問:“你還在飛啊?”
“嗯。但我還是機師,連副駕駛都沒有考。”
他似乎不知道,點了點頭,“沒考還是沒考過?”
“沒考啦。”
“慢慢考。”他說完這句,沉默了一下,忽然說:“我臉上這個其實不深,別怕。”
“我不是害怕。”我是心疼,摸着他手上的疤痕,問:“你這些年一直在哪裡?都看不到電視嗎?”
“看不到。”他望着我,說:“跟一羣逃犯在一起,不過都是不錯的人。都是被追殺的人,每次也不知道是衝着誰。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
“你別說對不起。”他越是這樣說,我心裡就越難受。
“那我不說了。”他握住了我的手,說:“我以前見過你老公嗎?”
“沒有。”顯然,我父母並沒有告訴他我跟繁盛的事,這是應該的,繁盛是我們的仇人,“但我跟你說過他,就是我們班那個成績很好,每天都在打工的同學。”
“我說怎麼覺得好像知道他。”他笑道:“看着像是個不錯的人,viola也說他好,不會對你發脾氣,也潔身自好。”
“嗯。”我說:“他對我很好。”
他露出了欣慰,“那就好。”然後又問:“爸爸媽媽身體都還好吧?”
“爸爸前幾年腦溢血,現在好了一點。”
“我知道這個。”他說:“媽媽臉色也不好。”
我不知道,好久沒見我媽媽了,“因爲我總惹事讓她跟爸爸操心。”
“怪我。”他停頓許久,目光又難受起來,“怪我……”
我連忙換了話題,“你肯定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有了lris吧?”
他點了點頭,臉上顯現一種既開心又難過的表情,“沒想到她先認出我。我以爲viola已經結婚了,根本想不到她居然有了我的孩子……”
“沒有。”我說:“她在等你回來。我本來也不知道lris,無意中見到時她已經兩歲了。爸爸媽媽給你看照片了嗎?她小時候就特別像你。”
“看了。”他笑了笑,繼而說:“媽媽說你也有孩子了,但我還沒見。說等我出院讓我見。我只看了照片,真不錯。”
“嗯,等你病好就讓你見他。”
“我知道不會好。”他嘆了口氣,說:“我們團裡有醫生,只是那時覺得自己死了就死了。”
我又難受起來。
他不知道這些年發生了什麼,但至少知道自己是被追殺。不回來,是怕牽連我們。
“哥哥,是finn買黑幫殺你。”我真恨不得把他從墳墓里拉出來鞭屍,“他後來也進了監獄,也被人弄死了,後來lisa也被人殺了。前幾年那個黑幫的人也被抓了一批,幫你平反了,外面的人說你是英雄。公司也說只要找到你,隨時歡迎你回去。”
“我都知道了,公司也來過人。”他淡淡地說:“那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媽媽說你這些年總是放不下這件事,那你現在看到我沒死,就不要再自責了。都過去了。”
想寫個哥哥的小番外,想看的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