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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2 受益

352 受益

我看着他們一路進了機場,猜想着他們接下來應該會去餐廳吃點東西,到酒吧喝點酒,休息之後也許會去逛街,給他們的家人和孩子們買小禮物。

這對他們來說是很平庸的一天,平庸到也許他們會在餐廳裡討論一下我的飛機。然而他們一定不知道,此時此刻,我是多麼的羨慕他們,多麼想擁有這樣可規劃的,沒有殺戮的人生。

之後繁盛來找我,模樣很緊張。飛機已經沒油了,真不知道他在擔心什麼。

我跟他一起下去,先到酒店休息。他打電話跟音音聊天,中間音音似乎問起了我,但他帶走了話題。

掛了電話,他果然說:“音音說他想你了。”

“我哥哥說他不怪他,這是你跟他之間的事,跟他沒有關係。”我說:“他很在乎這個,你轉告他吧。”

“那他能見見他麼?”他保證道:“他肯定不會胡鬧,音音那天跟我發了很大脾氣,他很生氣,覺得那是他舅舅。主要還是因爲lris,音音其實是個家族觀念特別強的孩子,這點和你我都不一樣。”

我搖了搖頭,“別見了。”

他沒吭聲。

第二天一早,我們去了預約好的醫院,隨行的有六個隨扈。

醫生是全世界頂尖的心理專家,看上去不到六十歲,非常溫和。

繁盛在出發前就不斷地交代我,說要我不要全說,因爲有些事必須控制在範圍內,原因跟他拒絕心理醫生的原因相同。而且要殺一個聲譽非常高的醫學家是非常困難的事,很可能還沒得手,對方已經把事情捅出去了。

我知道他肯定是非常擔心我的現狀,才專程帶我來看心理醫生,因爲我有立場和機會會在治療過程中暴露他的行業機密。

醫生要求我單獨跟他聊天,同時看了我的病例報告。我說我之前失憶,腦科醫生給我的答案是因爲我撞到了頭,有一個小血塊,它影響了我的記憶。

但他說他不這麼認爲,他認爲我失憶的過程和恢復記憶的過程都與心理有分不開的關係。他一下就切入了要害,問:“你在失憶之前遇到過什麼讓你覺得十分痛苦的事嗎?”

“嗯。”

“介意分享給我嗎?”

“你願意籤保密協議嗎?”

“當然。”

其實這種保密協議必須建立在法律之上。如果我說的只是個人隱私,例如我告訴他,我喜歡在牀上用什麼樣的奇葩姿勢,那法律會保護我的隱私。或如果我是警察送來的,因爲殺人而入罪,卻出現了心理問題的罪犯,我也可以隨便說。

但我不是,我是個被警方懷疑卻沒有定性的罪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靜靜得聽着,沒有表現出絲毫訝異。

“你曾經治療過像我這樣的人麼?說不出自己因爲什麼而變得奇怪,卻總覺得自己已經瘋了。”

“當然,事實上每一個來找我的人,都是你這樣的回答。但我希望和你聊天,所以我建議你可以試着舉一個例子,不需要去回憶你討厭的事情。”

“噢。”我發現如果迴避殺人的部分,我就很難說清楚,“我搞砸了很多事……不對,我搞砸了所有事。”

“所有事?”

“是的,我急於求成,時常感受到困境……好像我以前不是這樣子,但我現在總這樣。我總覺得自己無路可逃。”

“這可真糟糕。”他說:“你感覺不到希望。”

“沒錯,我覺得很辛苦。我做出的每一個決定在當時都是對的,然而很快就會發現自己大錯特錯。”果然是醫生,給我總結得相當合適,“我想完美一些。”

“你的服飾是自己搭配嗎?”

“當然。”

“你的鞋子看上去不太合適。”

“是嗎?抱歉。”我這雙鞋似乎真的不太好,我的裙子是黑色的,但高跟鞋是正紅。

他笑了起來,“你介意我請我的助手進來嗎?”

“爲什麼?”

“她是個年輕而有活力的女孩子,她非常喜歡把自己裝扮得靚麗迷人,我想聽聽她的看法。僅僅關於你的鞋子。”

助手進來了,果然是個高貴知性的美人。醫生問她對我穿着的意見,她笑起來,“我覺得很漂亮。”

醫生問:“你不覺得紅色的鞋子很奇怪嗎?換成黑色的會不會更加完美?”

“當然不,”她說:“非常漂亮,紅色已經是完美。”

助手走了,醫生笑着攤手,“我確定到現在都認爲你的鞋子不夠完美。但那有什麼關係呢?每個人的看法都是不同的。”

“謝謝您。”

“只是聊天而已。你可以繼續說你想說的任何話。”

我還是想描述我自己,“我覺得我是個意志不夠堅定的人。”

“比如說呢?”

“比如我跑一萬米的時候,會在八千米時痛苦得想要放棄,需要人鼓勵。”

他沒說話。

我覺得有些抱歉,“我的邏輯有些混亂,但對不起,我沒辦法很好地表達。我真的有病。”

“不,這是正常的。你犯了一些錯,導致了嚴重的後果。現在你失去了所有的信心,你的鞋子就是答案。你在我否認你對於鞋子的搭配時露出了愧疚和迷茫。”他依舊和顏悅色,“你願意配合我來做一個小測試麼?”

“當然。”

他先讓我畫畫又回答了一些四六不着的問題,然後因地制宜地用了我剛剛例子,叫我想象自己正在跑一萬米。我躺在椅子上,戴着耳機,裡面是跑步的聲音,臉上的眼鏡連接着電子設備,是跑步的賽場,十分逼真。

他給我的兩隻手裡分別放了兩個遙控器,一個按鈕是我喜歡的綠色,按它會在十分鐘後到達終點,一個是我討厭的黑色,它能夠隨時停止。遊戲裡是有岔路的,我可以通過點頭搖頭來決定走哪一條。他對我確認了三遍,讓我記得所有遊戲規則。

我就這樣看着眼鏡中的路,慢慢地被代入進去,有人從我身邊衝過去,有時我能超越他們,有時我不能。屏幕上不斷提示有人通過正確的選擇找到了通往終點的捷徑,我卻在幾乎每一次選擇都繞了遠路。我漸漸開始心急,卻毫無幫助,步速越來越快,其他人距離終點越來越近,我越來越心慌,甚至覺得自己快要發瘋。我快受不了了,終於,我按了其中一個按鍵。

畫面黑了,舒緩的音樂響起。我的心漸漸平靜下來,眼罩打開,四周的燈光慢慢亮起,醫生就站在我面前,用手勢示意我拿走耳機。

我跟他一起從診室出來,發現自己渾身都是冷汗,我擦着汗,他遞了一杯水給我,說:“你按了黑色的按鍵。”

“嗯。因爲我受不了了。”

“也許綠色會讓你第一個跑到終點。”

“所有人都比我快,看上去不可能。”

他笑了一下,問:“願意讓我解讀你的畫嗎?”

“當然。”

他拿出我那副見鬼一樣的畫,說:“你在測試中告訴我,你最愛的顏色是綠色,但我允許你用任何顏色,你卻沒有在畫上塗抹綠色。原諒我這樣推測,我認爲現在在你的眼中,沒有任何讓你覺得快樂的事情,你用了大量的黑色和灰色,幾乎塗滿了所有角落,你留下了很多空白,而且你只用了顏色,沒有用任何線條。我認爲這張紙代表了你自己,這張紙就是你現在的狀態。你沒有能力去處理和規劃你的情緒,這讓你痛苦。”

“是的。”他很牛,因爲我什麼都沒告訴他。

“你願意告訴我,你爲什麼不喜歡黑色嗎?”

“我不知道,我以前也不討厭,是這幾年開始才討厭。”

“當你看到黑色的時候,你認爲它代表了什麼?”

“結束。”這是我的第一反應。

他沒說話。

“也許還有暴力。”這是我思考之後的詞,“我不確定。”

“你希望用暴力結束這些痛苦?”

“我不知道。”

他笑了,“願意給我講講你的童年嗎?你的資料上寫了,你最喜歡的花是桃花。”

“是的。這有什麼問題?”

“桃花很美,我相信其中一定有一些關於桃花的故事。”他的語氣就像我的朋友。

我給他講了一些我小時候的事,依舊天馬行空,想到哪講到哪。他是個很好的傾聽者,他一直微笑,爲我添氺,非常慈祥。

等我說完,他說:“這真是幸福的童年。”

“我也這麼覺得。”

“原諒我的不尊重,但他們都還在嗎?”

我沒說話。

這天的最後,醫生說:“你的確有一些心理障礙,但並不需要專程前來找我。”

“那我需要找專業的精神病醫生嗎?”

“當然不需要,雖然你刻意地在跟我聊天的過程中運用邏輯混亂的語言和表情,但這隻能證明你希望藉由‘我已經病了’或‘我已經瘋了’來讓自己尋求解脫去,或……受益。但很抱歉,我不這樣認爲。你只需要通過與你信任的人聊天來舒緩自己的精神壓力。另外……”他輕輕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你總會出現在新聞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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