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突然不聯繫你,是因爲我……”
“好了。”我很後悔我問了這件事,“不要說了。”
她搖了搖頭,“我好羨慕你。你看起來真快樂,你總是比我活得好……”
我倒是很想找個地方哭一場,可我不敢,我看得出她是真的在羨慕我臉上的表情,我也希望我的開心是真的,這樣我就不用羨慕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坐在讓自己感覺到安全的地方,不連累任何人地大哭一場。現在她醉了,那我就可以說:“大家都很慘的,真的,不用羨慕我了,我一點都沒有活得比你好。”她表情混沌,肯定不會聽到我說了什麼,正因如此,我才能夠說下去,但我還是有些緊張,所以聲音很小很小,“我早就不想活了,覺得做一隻動物,做一顆植物都比做人好。做人太複雜,沒法做得開心,可做得不開心又不知道活這一輩子是爲了什麼。可我不能死,該做的事怎麼都做不完,該照顧的人都還需要我,我一死,想活着的人也得死。”
她果然一句也沒有聽進去,握着手中的酒盅,試了好幾次想幹杯,可它早已經空了。她混混噩噩的望着我,我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麼表情,但也肯定是滿臉的無能。我跟她,還有韓千樹……我們都承擔不起現在的命運,沒辦法像那幾個男人一樣活得狼心狗肺,風生水起。
過了很久,虞雯才重新開口,已經換了新的話題,“以前徐伯母跟我媽媽還吵架,說雯雯這麼小,不要讓她學做飯,也不要學那些沒用的。我媽媽說那樣就嫁不掉了,她還跟我說,不要學徐妍,徐妍以後嫁不到好男人的,人家都不要她。”
這件事我完全不知道,“然後呢?”
“而且啊……”她說:“我媽媽說只要不害人,就算笨一點也能活得很好。她說只要嫁到一個好老公,照顧公婆,和婆家打好關係,凡事多謙讓,多忍耐,不要任性,不要跟人爭執,不要生別人的氣……我就可以過得很好。”
我小時候不是很喜歡去虞雯家裡玩,就是因爲她媽媽總是這一套。這沒有錯,但我不喜歡。
“可是徐妍。”難爲她還能叫出我的名字,她扔了那隻杯子,握住了我的手,臉色醉醺醺的,卻相當嚴肅,“十多年了,我才發現那些都是假的。”
她的手很冰,我用另一隻手握住她,希望她能感覺好一些。
“我家的公司是我爸爸的,不動產在我媽媽名下的,我爸爸當然對她好。別人都沒他們有錢,所以人家纔跟她當朋友。我不一樣,我嫁到人家家裡,我什麼都沒有,我不是名門閨秀,我只是個給人家表演的戲子。”當初她家比我家有錢多了,好歹也是我爸爸的老闆,可我沒有在繁盛面前爲了錢而擡不起頭,她卻說出了這種話,很顯然,她用錢也不自由,“我到那家之後,把我的公司賤價賣給了我弟弟,他們知道以後,就開始不給我零用,連我結婚他們都不來。結婚時候費家給我下了很重的聘禮,可我一分都沒見過。我的陪嫁是我自己買的,買不起什麼,所以他們家看不起我。”
“那你沒跟他說,讓他給你錢撐場面?”
這句她聽懂了,搖了搖頭,說:“我這些年只明白了一個道理,窮鬼和笨蛋是沒有幸福的,所有人都會騙她欺負她,不會在乎她要不要生氣,反正她笨嘛,吵也吵不過,打也打不過,被人賣了還替人家數錢。不高興就把你關起來,不讓你出去,可以打你,可以罵你,可以侮辱你,甚至可以殺了你,理由隨便找一個就好。反正所有的錯都是你一個人的,他們有打手有律師,房子裡面有高牆有電網,還有配槍的保鏢,你根本沒得反抗沒得逃。你笨你就該死,你就不配知道真相,只配被人欺負,沒有人會保護你,更沒人原諒你……”她嘀嘀咕咕地說了這樣一大串,擡起了頭,眼神有幾分清醒,“我其實清楚,徐妍,我……我知道不會那麼巧的,你是專程來見我的。”
“爲什麼?”
“我沒有朋友。”她說:“你過得很好,你現在是闊太太,過的很幸福。我在這裡得過且過,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要被抓走,也不知道明天在哪裡。我現在就跟我爸爸走那年一樣,我什麼都沒有。”
“放心吧。”我說:“我跟那些闊太太們也處不來。”
她都描述得這樣詳細,我也明白了。大約就是她原來跟我說,她的養父母對她很好,很照顧,那都是因爲她笨。遺產被騙走之後,就發生了讓我很想吐的事情。這樣再嫁給費子霖可能在他家裡並不好過。歧視是一種很微妙的東西,小到被目光奇怪地盯着看,被話裡有話地諷刺,大到被孤立,被合夥欺負而沒有人幫忙。
我體驗過,但沒有被它傷害過。但虞雯小時候就很溫柔,喜歡照顧別人,這樣的人也會希望大家都喜歡她,如果被歧視,也會加倍受傷。
這天喝了很多,多到最後我已經完全失憶,只記得我倆胡侃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想想真幸福。我終於知道她並不是因爲不把我當朋友纔不跟我聯繫,相反如果我那時不那麼置氣,來看看她,或許就能帶她走,讓她住在我家,跟我一起生活。
我爲此很懊悔,但至少我現在又有了朋友,感覺不再那麼孤獨,雖然我不能跟她分享我的事,也的確就像李昂所說的,我還想着利用她。但慶幸的是,她不是繁盛那一派的,否則我倆真的緣分已盡。
第二天一早,我先酒醒,虞雯還躺在地上睡覺,可能因爲說出了很多心裡憋着的話,她睡着時顯得很放鬆。我又去了她的書房,找到她的電腦,把錄音筆裡的文件拷上去,然後把筆放好。她的密碼很好猜,我對於家用的it產品也略微懂一點,成功地打開了她的郵箱,截取了一部分,找到李昂的郵箱,發了過去,然後清理乾淨。
再回去時,她還在睡。我也繼續躺下睡,剛剛下過雨的天空非常潔淨,空氣裡飄蕩着鮮花和雨水的香氣。然後我又夢到了韓千樹,在那個記不清的夢境裡,我只記得我很開心,開心得就像他完好無損地出現在了我面前。
睡了不知多久,我被虞雯叫醒,回房間後,她把水果零食擺給我就出了門,走前體貼地替我拉了拉被子。她剛一走,那邊管家就敲門,拿着電話,表情很爲難,“徐小姐,李先生的電話。”
反應還真快。
我接起來,聽到李昂冷冷的聲音,“徐小姐,私自錄音別人的話,動用別人的電腦都屬於侵犯隱私的行爲。所以我希望下不爲例。”
“下不爲例?”我忙問:“那這次呢?”
他大概十分無奈,“我跟她已經分手了,這件事她自己也清楚。另外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與外人無關。”
“抱歉,李先生,告不告我要看虞小姐知道這件事後的反應。我認爲她會在原諒我的同時詢問我你的態度,你確定要這個態度?”我就是要這樣滾刀肉,“如果你確定,那我就告訴她。另外我老公說我不光來避風頭,我還有另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都說得這麼明白,他的語氣當然要變,“什麼事?”
“不可說,不可說。”
他頓了頓,繼而冷靜下來,一斂冷厲,溫和極了,“你還記得上次吧,岳父讓你們去看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讓千樹看看我到底是真的快死還是隻想搞砸婚禮,所以我跟艾琳結婚的事是不可能改變的。與其這樣,你爲什麼要讓她這樣徒增傷感?”
“你既然這麼堅定,又爲什麼要這麼氣急敗壞?”我問完這句,他沒吭聲,而我突然聽到他那邊傳來年輕女人的聲音,說得是日語,我忙問:“你在日本?”
“你想太多了。”
“好吧,大道理我就不說了,總之李先生自己考慮。以後我也不會發這種東西給你找罵。”
他沒吭聲。
“侵犯隱私權這件事我會跟虞小姐溝通,以及你的態度我會如實彙報。就這樣?”
“等等。”他又使用了那種焦頭爛額的口吻,“她還說什麼了?”
“沒了。”
“這些跟我都沒有關係。”
“想讓我發有關係的,你得有誠意才行。”
“那件事我在查了,但是……”他又重複昨天的話,“不要想着利用她。”
“是不是利用,要看她喜不喜歡這件事的結果。”
“我不可能。”他堅定起來,“我真的不可能。”
空壺最響,口號總是跟實際行動相違背的。我並不在意他怎麼說,在我看來,他曖昧的態度已經給了我巨大的動力。
放下電話後,我的這隻被繁盛監控的手機又響,是一個陌生號碼,接起來是要評估的銀行家,因爲今天有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