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樓江月(玖) - 東方圖書-免費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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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樓江月(玖)

9.樓江月(玖)

在秘書省把飯吃了,過午後三人分頭各自去做事。

先是一個時辰後,宋虔之回來了,提回來一條魚,交給廚房,纔去找陸觀。

雪天天色總是陰暗,陸觀坐在大堂裡,穿一身暗紅色的官袍,他膚色本就有些黝黑,這就更黑了。

“回來了。”陸觀頭也未擡,將案卷合上,他已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光看這些看得出來什麼。

“嗯,什麼也找不出來,看周先的了。”宋虔之洗了手,“剛在集市上看到一尾大鯉魚,買回來了,明天中午讓廚房做。”

陸觀登時沒脾氣了,又見到宋虔之冷得縮脖子,在冷水裡泡過的手一片通紅。他那是文人的手,手指根根修長、骨節分明。

“來個人,泡茶。”陸觀高聲道。

宋虔之捧着茶縮在椅子裡,呆了一會兒,喝下一口熱茶,頓覺通體舒暢,活過來了。緩過來之後,宋虔之叫上陸觀,把汪藻國提出來。

這次宋虔之讓人不要再給他上鎖銬,鐵球也不要了。

“汪大人一介文臣,殺雞的力氣都沒有,鎖什麼鎖。”宋虔之帶着汪藻國又一次穿過那條通往問訊室的路。

汪藻國背脊挺得筆直,目不斜視,彷彿有了底氣。

這種感覺很奇怪,宋虔之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幾眼,他有預感今日汪藻國會說出什麼驚人的話來。

“陳情書?!”陸觀忍不住有些動容,“什麼陳情書?樓江月親筆寫的?你見到過嗎,裡面寫的什麼內容還記得嗎?”

汪藻國瞥了一眼宋虔之。

宋虔之顯得很放鬆,靠在椅子裡,更像在發呆。

“他跟我提過,但我並未見到他親筆寫,住進迎春園的第一天傍晚,皇上便召見了我們,我是先出來的,因爲樓江月是民間詞人,已是傳奇人物,皇上自登基後,就沒有機會離開京城,便留下樓江月與他說一些在外遊歷時的趣聞。”

宋虔之:“是在風月場所的趣聞吧?皇上也是可憐。”

陸觀沒理會宋虔之的話,接着問:“那這封陳情書,是樓江月告訴你的?”

“對,那天晚上樓江月被太監送回到迎春園已經很晚了,他就住在我的隔壁,當晚還在擊箸高歌,我便去問了一下。當時他桌上有酒有肉,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像是要寫什麼。因爲已經很晚,我本來想回自己房間,樓江月叫我陪他喝兩杯。盛情難卻,我便坐下來陪着喝了一小口,和他聊了幾句。”

“他向你說了陳情書的內容?”陸觀問。

“他跟我慷慨陳詞了一番,歷數去年年初到今年入冬,全國所遭的各種災害,二位大人都知道,去年初也是雪災,雪災以後便是梅雨時節南方發大水,再就是秋天有幾個縣遭了蝗災,顆粒無收,皇上下旨免那幾個縣的賦稅,入冬以來,又是大雪,加上兩個多月前的地震,皇上不得已下了罪己詔,讓戶部出錢賑濟。”

陸觀讓書辦放下筆,先出去。

宋虔之接過書辦的記錄,沒有記這幾句。

“接着說。”宋虔之看了汪藻國一眼,打消了汪藻國眼底的爲難和猶疑。

“樓江月認爲,皇上不該囿於內宮,任由權臣把持朝政,朝中貪官橫行,互相包庇,上上下下都爛透了。最可惡的是閉塞言路,使好的建議無法上達天聽,人才不能用到該用的地方,京官之中,過半都是李相門生,餘下的又有三成是曾經周相的弟子……”說到這裡,汪藻國停了一下,滿頭冷汗地看了一眼宋虔之。

“說下去。”宋虔之面無表情,誰也看不穿他心裡在想什麼,他不僅沒有把汪藻國說的話記下來,反而用食中二指夾着毛筆正在把玩。

“樓江月說,皇上留他下來,是爲了垂問民情。這一年大楚百姓都過得不容易,皇上知道,但苦於無門得知到底百姓日子過得有多苦,這封陳情書,是樓江月要以平民的身份,爲民請命。”

陸觀皺起了眉:“他在陳情書裡可提到這兩位首輔?”

汪藻國背上已全溼了,低着頭,艱難道:“這封陳情書,我並未親眼見到,是以也不清楚究竟寫了什麼。但那晚樓江月有些醉意,許是酒後吐真言,大膽了些,也未可知。至於他最後有沒有將這事寫在陳情書裡,我實在是不知道。”

“在刑部,包括第一次在這裡提審你時,爲什麼不說?”陸觀話語冷厲,加上他坐着比常人站着還要高,面頰瘦削,眼神如同鷹隼尖銳,頗有威勢。

汪藻國才擡頭看了一眼,便即埋下頭去,喃喃道:“樓江月已死,無人知道有這封陳情書,若是經由我的口,說出這樣大逆不道誹謗上官的話來,又死無對證,我只有萬死……”

“萬死不了,頂多是一死。”宋虔之隨口道,“你說的話確實死無對證,我有一個問題,既然此前你不敢說,現在爲什麼突然又敢說了?原先的顧慮爲什麼打消了?”

陸觀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讚許,沒看宋虔之,只是在留意汪藻國,見他兩手交握着,十指發白,臉隱沒在陰影裡看不太清,額頭上卻青筋暴突,顯然是很緊張。

“我……”汪藻國下了決心,將頭一擡,兩眼通紅,“我的一位表兄,在齊東做生意,地震時他就在災地,爲了救出別人家的女兒,在餘震中被坍下的橫樑砸斷了一條腿。朝廷撥往齊東的賑災之物,經過兩個月才發下去,一人一條薄綿被,五斤大米,三斤麪粉,孩童折半。到處都是坍塌的房屋,連破廟都擠滿人,齊東縣衙門緊閉,父母官以衙門需要修補爲藉口不上堂。”汪藻國不住喘息,良久,在寂靜中說出一句話,“那位表兄沒能從齊東回來,當時齊東縣北面的州府不允許流民北上,齊東縣令便下令關城門,給朝廷上的本子也說災情並不嚴重。不出十日,齊東縣南的安良縣一場大地震,死傷近萬,一時間遍地都是受災的流民,瞞不住了才往朝廷報。皇上又金口免去這些縣份的賦稅,再度開倉,流民還是不絕。”

“五斤大米,三斤麪粉,一個成人吃不上一個月就沒有了,流民怎麼絕得了?”宋虔之說。

汪藻國道:“宋大人明鑑。”

“是以你突然便體味到了民生多艱,想要把實情說出來?”

汪藻國滿頭是汗:“也不是突然,今日的早飯,像我這樣的罪臣,尚有兩個精面饅頭一碗小米粥,城外不知有多少受這場雪災的百姓,還不知道這個年要怎麼過。”

陸觀打斷汪藻國的哀嘆,接着問:“這封陳情書,你只見到樓江月在寫,確信便是他跟你提到的陳情書?”

“確定。”汪藻國肯定道,“只是究竟寫了什麼,我不知道,起筆只在寫南部七個縣地震受災後的安撫情形,樓江月沒有留我,與我說話時也沒有在寫,吃過兩杯酒,說了幾句閒言,他就讓我先回去休息。”

“這是樓江月與你剛進宮當晚發生的事?”宋虔之問。樓江月是在進宮後五日被害,臘月初四,那便是十一月的最後一天,樓江月與汪藻國一同被接進宮。這兩個人因是李相推舉,於情於理,都會先到李相府上拜會,由李相叮囑幾句,宮裡的人再從李相那裡將兩人一起接進宮。汪藻國自己先不論,樓江月進宮以前住在章靜居那樣的地方,自然很不方便宮裡人去。

“是。我知道的全都說了。”汪藻國面色煞白,眼底帶着隱隱的憂慮。

“你擔心什麼?”宋虔之將手一提,“我一個字也沒寫下來,此處除了我與陸大人,一個外人也沒有。”

汪藻國咬緊牙關,想說什麼。

“我外祖已入土爲安,要翻也翻不到他頭上去。”宋虔之隨口道。

汪藻國沒想到宋虔之這麼大大方方說了出來,眼睛登時圓睜。

“再說,朝政國事,從無一個皇帝能夠做到萬全,自古治人無一朝圓滿,不然代代都是太平盛世,還要我們這些官員做什麼?白養活這麼多人。”

汪藻國喃喃道:“宋大人所言甚是。”

“也就是說,這封陳情書,只有你一個人知道?”陸觀問。

“不,皇上也知道。”

“皇上知道?”陸觀眼中現出一絲驚訝。

這個不易察覺的眼神落在了宋虔之的眼裡。看來皇帝沒告訴陸觀有這東西,要是皇上沒說,能夠順出這條線,確實是陸觀的本事。可皇上爲什麼不說?難道他像汪藻國一樣,顧慮兩位首輔的名聲?宋虔之纔不信。自古無情帝王家,死後被皇帝挖出來鞭屍泄憤的首輔多的是。

或者苻明韶還沒有來得及跟陸觀通這口氣?也不無可能。

宋虔之一時有點弄不明白,苻明韶對陸觀到底是個什麼態度。宋虔之在秘書省一把手的位子上坐了四年,穩穩當當,陸觀毫無徵兆被派下來,過去還是一片空白,查無可查,除了太后彷彿知道一些內情,這樣一個底子無從查起的官員,除了是苻明韶的心腹,宋虔之不作他想。

可這心腹,彷彿又不那麼得到皇上的信任。

汪藻國被人押回囚室。

宋虔之讓人打來一盆乾淨的冷水,臘月天的水涼得像是冰一樣,他先擰帕子敷在額頭,繼而擦乾淨臉和手。

“陸大人,你怎麼看?”

陸觀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還要再審汪藻國。”

宋虔之也是這個意思。

“每次吐一點兒,這個汪大人有意思,多提幾次,沒準能跟擠豆沙似的,用點勁出來一點兒。”

不到傍晚,周先從宮裡回來,進門抖落一身雪,靴子在門檻上颳了兩次鞋底,才走進來。

“查出來了,林疏桐是在一個小公公的手裡領的茶,叫許州,是內侍監的人,向來琵琶園歌舞姬們用的養生茶都是在這位小公公處領。太后跟前的蔣公公,是他的乾爹。”

審汪藻國的時候,咬上了外祖,現在扯到了蔣夢,扯到蔣夢便是扯到太后。宋虔之隱隱察覺到了什麼,不落痕跡地掃了一眼周先。

“問他話了麼?”

周先:“還未,怕會打草驚蛇,是不是把這位許州公公帶到秘書省來問。”

宋虔之想了想,說:“我來辦。”

“若是需要動武,我可以去。”陸觀突然開了口。

“論身手,二位大人恐怕都不該與卑職搶。”

“又不是打羣架,誰個子大就佔便宜多些。皇上讓我們查案,路子本就是正的。你們倆倒是一路人,什麼時候不當官了,還可以一起落草爲寇劫富濟貧去。”宋虔之擦乾了手,沒看兩人,走過去把大氅取下來匆匆圍上,“我進宮去一趟,讓書辦留下,廚房把那條魚做了,我想想,另一位秘書丞也留下。今夜誰都不要睡了。”

前腳宋虔之走出去,陸觀出了會神。

周先抱着臂,說:“我還是跟着去,保護宋大人。”

陸觀好像被這句話在腦子裡撞了一下鍾。

“爲什麼要保護他?”要是周先下午與他們一起審問汪藻國,這話就不必問了,扯到李相,整個秘書省知情的官員是會有危險,謹慎一些總是好的,何況周先本就是麒麟衛,專職便是給皇帝當保鏢兼打手。

可週先並不知道扯到了誰。

周先嘴角動了動:“蔣公公都帶進來了,這條線伸進宮裡去,就該當心。”

周先走後,陸觀仍未能打消疑慮,他在堂上走來走去,總覺有些事情想不通。汪藻國今日的證言太重要了,也太是時候。

冥冥中就像是有人在操縱這一切。

陸觀突然匆匆幾步走出門外,叫人去把看守汪藻國的幾輪值班都叫過來。

“這兩日有人見過汪藻國,與他說過話嗎?”

值班的都搖頭。

陸觀想了想,又問:“周先呢?他去和汪藻國單獨說過話嗎?”

其中一人擡起頭匆匆看了一眼陸觀,所有人依然搖頭。

陸觀讓人都散了,過得片刻,出去班房找到方纔問話時看他的人,向他一指,說:“你,對,就你,都快聰明絕頂了。跟我出來一下,後院裡那頭石獅子地方沒擺對,過來幫我搬一下。”

把人叫出來,陸觀帶着他走到一處空曠地,四下無人,天色又十分昏暗,不可能有人能看得清是誰在這裡說話。

陸觀壓低聲音問他:“周先沒去探過汪藻國?”

“沒、沒有。”

“我再問你一遍,周先有沒有和汪藻國單獨接觸過。”陸觀加重語氣,命那人擡頭看他。

廊廡下一排燈還未亮起,天色青青的,夜幕將至的黑暗若隱若現。

陸觀臉上那塊疤,渾似一塊從肉中迸出的黑血,粘黏着摳不下來。

“說實話。”

那人快哭了,向四周掃了一眼。

“這是秘書省,我是秘書監!”陸觀壓抑着嗓音厲聲道。

“今天汪大人的早飯,小的,小的家中有事,到得晚,是周大人幫小的把早飯給汪大人送過去,應該,應該算不上探視……”

“沒你事了,走吧。”

那人連滾帶爬趕緊跑了,彷彿身後有鬼魅等着撲上去要他命。

倏然間,廊下的燈亮了一盞,一盞接着一盞點過來,其實時辰尚早,只是因爲下雪,京城總是一整日一整日的陰沉,老早就要點燈。

“陸大人。”一個人在廊下看見陸觀,喊了一聲,“雪下大了,大人怎麼在這兒站着?我給大人生個火盆子,大人去裡面坐着吧?”

陸觀兩條腿在雪地裡站得僵硬,他走過去,對上那人的眼,說:“少監說今晚留飯,跟廚房說一聲,把他下午買回來的魚做了。”

“是。”那人並不意外。

陸觀走都走了,迴轉身來,問:“少監常留晚飯?”

“是啊,秘書省沒案子的時候都在整理麟臺檔案入書庫,那才叫忙,上個月末纔將今年一年的檔案封存好。只要是忙的時候,秘書省裡都要留飯,宋大人常常在秘書省吃了纔回去,有時候就在後面過夜。大人來得正是時候,剛好清閒下來。這人死得真不是時候,往年這兩天少監大人都會讓人隔天來一次,秘書省裡留兩個人守着便是。”

“他倒是會享福。”陸觀冷嘲道。

“那倒不是,少監大人日日都來的,除了臘月初他偶爾要去自家的莊子看看,也就是三四天的假,便是過年,一早大人也會過來,給值班的弟兄們帶點酒菜。”

陸觀側着頭,看着那人,問:“你很維護你們大人啊?”

那人不知道說錯了什麼,臉色一下驚得白了,才反應過來這是新走馬上任的長官,如今秘書省的一把手,不是宋少監了。登時話也不敢說。

好在陸觀沒再問什麼,直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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