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雪短暫地停了。
一條黑色人影踏過瓦上薄薄雪花,腳步提起,落下,蹬踏間激起雪粉四散。黑衣人在夜色中急速移動,並未發出半點聲息。
他冷冷垂落的視線,恰好落在長街上奔過的那一頭大馬。
宮門守衛與宋虔之說了幾句話,他掏出一道御批,守衛放行,將宋虔之的馬帶去拴好。
黑衣人出現在宮門口。
“什麼人?”虛晃的宮燈往上照出周先的臉,守衛連忙垂落眼眸,“周大人回來了,大人請。”
周先並未解劍,不遠不近地跟着宋虔之,不一會兒,上了牆。
宋虔之垂着頭一路疾行,他察覺到什麼,側擡頭看了一眼牆上。牆面上端覆蓋着一層寸厚的白雪,宋虔之復低頭,在深深的宮巷中轉了個彎,進了一間偏殿院落。
牆頭躍下一條人影。
人影接近院落門口,推開虛掩的門,門後站着個笑模樣的人。
“周先。”宋虔之拍了拍左右袍袖,彷彿怕冷,往毛領子中縮了縮脖子,“跟了我這麼久,一道來吧。”
周先笑道:“卑職前來保護大人。”
宋虔之不置可否,帶着周先出偏殿往皇宮東側太后宮裡去,一路兩人無話,宋虔之在想事。
許州是蔣夢的乾兒子,得想個法子,把蔣夢摘出去。
寒冬臘月的夜裡,寒冰徹骨的風能把人骨頭啃碎。
黑黢黢的宮道上,零星經過的宮人都認得宋虔之,無論宮女太監,皆側身向他行禮。周先像是一道影子,隨在宋虔之身旁。
宋虔之知道,周先是皇帝派來監視他的眼睛,掌管麟臺多年,整座京城之中,皇帝的暗探衆多。說來好笑,苻明韶囿於深宮,朝政多是宰相李曄元與六部幾位尚書說了算,其中兵部尚書秦禹寧是周太傅的學生,周太傅去世前已常讓學生秦禹寧進宮爲太子講課,誰也想不到,太子會墜馬身亡。秦禹寧這才進的兵部,他與李曄元在政見上棋逢對手,兩人常常在朝上吵得不可開交,辦事卻也託着這兩派的人。
朝堂上的運作自成體系,皇帝事事過問,事事又都使不上力。苻明韶剛登基時想要實施新政,帶頭的官員不到半年便被都察院彈劾下來,一系十數個推行新政的年輕官員,兩年內多因行賄受賄丟了官位。
之後苻明韶心灰意冷,開始放權,奉行無爲而治那一套。私下裡把重心放在麟臺,收集各派官員秘檔,只等合適的時機,讓這些老東西爲他選定的新血騰位置。這些李曄元與秦禹寧自然不可能不知道,陸觀回調是一個信號。
宋虔之想,陸觀被放在衢州,是太后提出的,但究竟是太后本來就是這個意思,還是與當時還是皇子的苻明韶各退一步的結果,這種老黃曆,他就不太清楚了,得弄清楚。用不了多久,李相就會來找他了。
胡思亂想之下,太后的慈寧宮已近在眼前。
宋虔之示意周先不要說話,近前去讓小太監去叫蔣夢,小太監識得宋虔之,問用不用通報太后,宋虔之擺手示意不用。
那太監收了宋虔之一塊碎銀,跑腿跑得很快。
這一等等了接近半個時辰。
周先在背後觀察宋虔之,只見他袖着手站在牆下,大氅襯出他身姿挺拔,修直如竹,似乎在想什麼事情。宋虔之等人很有耐性,偶爾來回走動,神色卻不見不耐煩。
門內滿頭大汗的一箇中年太監跑了出來,正是蔣夢,看見周先,蔣夢先是愣了一下,繼而滿面堆笑走上來。
“二位大人,深夜來找,可有什麼要事?”蔣夢道,“剛剛服侍太后用完膳,讓大人們久等了。”
宋虔之擺手。
蔣夢立刻閉了嘴,他看了一眼周先。
周先說:“我去溜達溜達。”便走開了,倏然間人影晃上牆去,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蔣夢擦了擦頭上的汗:“麒麟衛的本事,真不一般,大人怎麼招上他們了。”
“皇上派的,別告訴太后,我今夜來過,也不要跟姨母提麒麟衛。”
“奴才曉得。”
“內侍監有個管茶葉的太監,叫許州,是你的乾兒子不是?”宋虔之問。
蔣夢眉皺了起來,細細想過,小心地開口:“像是。”
宋虔之眉頭一蹙。
不等宋虔之發作,蔣夢連忙改口:“是,許州是前年冬天拜到奴才膝下的。那孩子人不算機靈,奴才便讓他去內侍監管管各宮領用的物件兒,具體當什麼差,就不歸奴才管,仍歸內侍監的黃公公管。”
宋虔之神色緩了緩。
“我給你一個時辰的時間,把人交給周先,坐宮裡的馬車出去,隨便給他塊出宮的腰牌,就說出宮採買,要三四天才回。”
“這小兔崽子犯了什麼事?”蔣夢這才真正意識到事情嚴重,細白的面上出了一層亮晶晶的汗,手指搓來搓去。
“蔣夢。太后身邊沒有幾個得力的人,好好當差,該你知道的,我一定會告訴你。”
蔣夢眼睛倏然睜大,嗓子彷彿被刀片卡住了,聲音一滯,伸長脖子吞嚥下去一口唾沫。
“是,周大人在哪兒等?”
“西南門。”
宋虔之與蔣夢眼神匆匆一碰,低聲道:“這點小事不必讓周先知道,把人交給他就行了。給你那乾兒子說聲,到了秘書省,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管好自己的嘴。”
蔣夢苦笑道:“是。”
宋虔之正要走。
蔣夢上前兩步把他叫住。
宋虔之疑惑地看着近前來的這太監。
一點微光照出蔣夢低眉順眼微微發福的太監白麪,他正了正紗帽,將綠袍下襬一掀,跪下,朝宋虔之磕了兩個頭。
宋虔之什麼也沒說。
蔣夢擡頭時,宋虔之的背影已經遠了。
兩個太監過來攙扶起蔣夢,隱約像是聽見這位太后跟前的紅人喃喃說了一句:“今冬真是冷,春天怕是要來得晚了。”
出宮以後,宋虔之沒有直接回秘書省,轉而騎着馬,溜進了一條小巷。
巷口飄出酒香,整條只容得一匹馬通行的巷中燈火通明別有洞天,小酒館尚未打烊,宋虔之翻身下馬,拎着繮繩,往裡走了四間。
“老闆,燙兩壺西鳳酒,拿酒瓶子封好,我帶走。”
掌櫃的一見是宋虔之,露出熱情的笑:“下酒菜要麼?”
“老樣子,多帶一份便是。”宋虔之把酒錢付了,找了張桌子坐下。
他的馬站在門口,並未拴,馬側過頭看了他一眼,便安安靜靜地佇立在門外。
店裡說話的聲音從宋虔之進門,就小了下去,京城腳下,凡用裘皮大氅之人,非富即貴,這條巷子叫酒巷,全長一里,左右俱是小酒館,過往都是販夫走卒。
不少人偷眼看宋虔之,這樣錦衣華服的人在這裡不多見。
宋虔之望着門外,一門之隔,屋內是燻人欲醉的酒香與飯食香味,門外冷得渾似人間地獄。
宋虔之一條腿踏在條凳上,手裡把玩着筷子,轉身視線恰與身後正在打量他的一名敞着胸膛的壯漢碰上。
“好漢是城裡人?”
那人沒想到宋虔之會與他搭話,登時眼內有些慌,轉而鎮定下來。
“我是南邊來的,半月前進的城。”
聽口音像是京城東南二三百里外的容州來的,宋虔之便問了。
“大人去過容州?”
宋虔之笑了起來:“家裡有莊子在容州。”
那漢子登時鼓大了眼睛。
“大人是安定侯宋府的人?”
宋虔之這纔看到他一桌人,三名壯漢,桌面上還有一位老人,一個媳婦抱着個嗷嗷待哺的小孩,婦人不敢看宋虔之,她懷裡的小孩卻伸長脖子在瞧宋虔之,那孩子看上去不足一歲,小手緊抓着母親的衣服。
“是。”宋虔之一頓,想到什麼,“你們是宋家莊子上的人?”
那壯漢與其他幾個大漢互相對視,驚疑不定,想要說話,又不方便在這兒說。
宋虔之的酒菜也備好了。
“你們在何處落腳?”
“烏衣巷一百四十號,投奔小人的大伯,等過完年就走。”那漢子還有話想說,見宋虔之年紀不大,官威卻嚴,有些猶豫。
“你們且在那兒住兩日,改天我過來找你,說說話。”宋虔之往身上摸了摸,碎銀子竟沒了,摸出一張銀票。
大漢嚇得連忙下跪:“這使不得……”
“給老大爺和小孩買點吃的穿的,快過年了。”宋虔之不再多說,笑摸了摸孩童擠在母親臂彎上的小腦袋,大步走出酒館,翻身上馬,風馳電掣地消失在街口。
無星無月的暗夜之中,一洞光火,渺小,卻又溫暖。
門中那大漢看了許久,方把銀票小心翼翼收起來,轉回去,哄孩子吃飯。
秘書省裡做了一味紅燒魚,蔥薑蒜的香味飄得滿院子都是,宋虔之去洗手,留下來的書辦便將他帶的酒菜一樣樣取出來擺上桌。
周先還沒回來。
宋虔之讓廚房給他留了菜,招呼陸觀先吃。
四樣滷味,乳白的湯汁裡飄着冬筍、火腿片,蔥花嫩綠,香味宜人,臘肉合着新嫩的蒜薹煸炒,另有一味油亮的炒時蔬。
小爐煨着酒,火光紅潤。
陸觀不禁有些出神。
他已經不記得多少年沒有這樣與一桌子人吃飯,今年冬天比往年都冷,他心裡卻有一種異樣。宋虔之與他對桌坐着,從書辦手裡接過筷子,分給他。
陸觀接了過來,宋虔之又盛了碗湯給他,吃飯的時候,秘書省裡無分大小官員,宋虔之把廚娘都叫上了桌。
喝了兩杯酒,宋虔之臉色紅潤起來,他眼珠極黑,頭髮也如同墨色,此刻臉色便似白雪中埋着一瓣紅梅,微醺的眼角透着些許紅。
“陸大人多吃些,今夜可長着呢。”
聽宋虔之的意思,竟是要連夜提審。
陸觀喝了一口湯,眼底微動,看了一眼廚娘。
宋虔之哈哈大笑起來:“咱們陳孃的手藝好得很,我就愛吃秘書省的飯。”
“大人說笑了,小的怎麼敢同侯府裡的大廚比高下。”
宋虔之擺了擺手:“那都是花架子,中看不中吃。陸大人,陳孃的手藝如何?”
“很好。”陸觀言簡意賅。
陳娘笑着給宋虔之又盛了一碗湯。
這時周先回來了,身後跟着一名太監模樣的年輕人。
“許州?”宋虔之側身過去看。
周先把人推到前面來,他手碰到許州背脊時,許州整個人一抖。
“怕什麼,別怕,請你到秘書省來吃酒的,你乾爹沒和你說清楚?”宋虔之吩咐廚娘去添三副碗筷。
陸觀:“錢書辦,把汪大人帶過來。”
宋虔之微眯着眼,看陸觀的眼神透着一絲詫異,閃動的眼波中又跳動着愉悅。
倏然間梅花飄落,風一吹,宋虔之脖子縮了一下。
這下汪藻國、許州倆人坐在一塊兒,一個是翰林院編修,李曄元向皇上推舉的才子,一個是蔣夢的乾兒子,管內侍監發茶葉。
酒足飯飽之後,汪藻國與許州各自都沒那麼緊張了。
陸觀更是覺得宋虔之簡直是個神人,把待審的犯人、證人叫到一桌來吃飯,整個秘書省裡像過年一樣,吃完以後,帶下去分開關押。
一個一個審。
先審許州,這次周先也在場,他本不想在場,宋虔之說:“宮裡帶出來的人,還是麒麟衛大人親自帶出來的,你不在場實在說不過去,聽聽吧,回頭也好向皇上稟報。”
錢書辦滿臉煞白,一背的冷汗。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你記就是,又不落你的名字,怕什麼?”
許州也喝了三五杯酒,臉色發紅,汗油將那張太監的臉浸得像是抹了豬油,紅潤細膩有光澤。
“陸大人,該你了。”宋虔之依然是讓陸觀主審。
許州看了一眼陸觀,更怕了,整個人都抖了一下,右手不住摳左手食指。
“太監許州,秘書省問話,你要如實回答。”
驚堂木凜然一響。
許州面如金紙地癱在椅子裡,渾身關節彷彿被抽離掉力氣,只是手指仍在不住摳來摳去。許州看一眼周先,瞳孔急劇收縮,聲如蚊訥地嗯了一聲。WWW ◆ttκa n ◆¢ 〇
“明白了嗎?”陸觀聲如洪鐘。
“小的明白,明白。”許州被這一聲驚得猛然回神,臨行前乾爹與他說的話在腦海裡浮浮沉沉,這些年做過的事,諸般歷歷在目。
“琵琶園的林疏桐,你可認識?”
許州深深吸了口氣,眼神定下來,答:“大人說的是元宵節將要領舞的那位林姑娘?”
“是。”
“認識,宮裡人都認識她。”
“你們內侍監發給琵琶園的專供養生茶,都是你在管?”陸觀問。
“這倒不是,我們四個太監輪流當值,林姑娘最後一次領到的養生茶是從奴才這裡領的。”
“這種茶入庫之前,是否會有人檢驗?”
許州似乎冷靜了一些,舉袖擦了擦側臉的汗,答道:“入庫以前,啓封之後,都要查驗,確認無誤纔會讓人領走。這種茶也不是專給琵琶園的,只是它主要功效便是清嗓潤肺,裡面有兩味珍貴藥材,是外邦所供,有顯著的養顏功效,但是這茶大有寒性,宮裡有幾位娘娘也會讓人來領。”
周先突然起身,打斷許州的話,問道:“發給林疏桐的養生茶,你確定是查驗無誤了?”
許州滿頭是汗。
“許公公,你好好想想,當日林疏桐是合着好幾樣茶一起來內侍監領用的養生茶,你確定啓封以後,仔細查驗過了?還是因爲是琵琶園的人而不是宮裡的娘娘來領,便開了小差?或者中途有人與你說過話,走了岔?”
陸觀不滿地喝道:“周先。”
“陸大人,這太監所供牽扯到宮中,恕下官僭越。”周先絲毫沒把陸觀放在眼裡,接着問許州,“想明白了嗎?”
許州眉心突然一跳,匆匆與周先的眼神一對,小聲道:“當時、當時乾爹來過一趟。”
“蔣夢?”宋虔之出聲了。
許州臉色難看至極。
“是,是太后跟前的蔣公公來過,叫奴才去旁邊伺候着說了會話。”
“伺候誰?”宋虔之問,“伺候蔣夢?”
“蔣公公是奴才的乾爹,是奴才該孝敬的。”
“他一個人來的?”
許州看了一眼周先。
陸觀突然站起了身,離開座位,走到許州的面前,阻斷他的眼神,迫使許州只能看着他。
許州呼吸一促。
陸觀視線往下滑落,看到許州左手食指被他自己摳破了一塊皮,傷口滲出一汪血。
“許州。”陸觀嗓音低沉,含着一股柔勁。
許州擡起頭,目光與陸觀一碰,渾身一震。
“許州!”
第二聲,彷彿一口莊嚴大鐘在許州顱內震響,他嚥了咽口水,右手放開了左手食指,那根手指已經血肉斑駁。
“林疏桐從你那兒領養生茶的時候,是否有人中途來過?”
房間裡倏然靜了。
外面又在下雪,簌簌作響。
“沒有,沒有誰來過,奴才一個人,林姑娘來了之後,奴才想着林姑娘不久後要爲皇上獻舞,還特意給她多勻了些,從同一個封裡取出來的茶葉,奴才泡出來用銀針驗過,確認無誤才讓林姑娘簽字領走的。”說到這兒,許州突然緊張起來,等着陸觀的下一句,問他爲何短短數息之間,說了兩種不同的答案。
陸觀卻沒有再問,轉而問錢書辦:“寫下來了?”
錢書辦猛然一怔,回:“寫、寫了。”
“周大人的問話也寫了?”
“寫了。”
“好,讓他簽字。”
周先臉色鐵青,嘴角浮出一絲冷笑:“陸大人預備把這樣的證言給皇上看嗎?”
“這個許州吃了點酒,長夜漫漫,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問。錢書辦,讓他簽字。”陸觀一錘定音,袖着手走出門去。
宋虔之起身,看着錢書辦拿給許州簽字歸檔,吩咐他拿點溫水給許州喝,讓他醒醒酒。
“弄點藥給他擦手。”
許州輕輕顫了一下,周先那身麒麟衛的黑袍從他眼前一晃,他擡起眼,恰看見宋虔之在看他,宋虔之嘴角輕輕勾了勾,右手撫着腰側的玉佩,輕輕滑了兩圈。
門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