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師爺把黃五送出去,當即沈玉書站了起來,來回踱步,最後走到陸觀的面前,直直逼視他,質問道:“招安一事,是吏部的意思?還是首輔李相的意思?問過楊大人了沒有?陸大人,您是欽差,本府不該多說什麼,可您這麼胡亂誇口,既不與本府商量,也……”沈玉書看了一眼宋虔之,“也不與同行的欽差商量,黑狼寨爲患多年,施點小恩小惠,還是以府庫盜走的銀糧收買民心,要招安,本府第一個不答應!”
沈玉書被陸觀氣得要死,偏偏知道宋虔之身份,不好發作。也端起州府的架子,跟陸觀要說法,矛頭端得穩,並不直打宋虔之。
宋虔之:“沈大人不要着急,黑狼寨的事還要從長計議。”
沈玉書深吸一口氣,臉色難看,哼了一聲:“那就從長計議,我便信小侯爺這一句。”
陸觀不發一言往後堂去看陸渾的兒被人挖去眼珠的現場。宋虔之知道這裡是查不出什麼來,便由他們去忙,本來也是因爲有人鬧事纔過來,這案子不歸麟臺管,不出亂子就不該搶沈玉書的權,只是他也管不了陸觀。
那夜與陸觀在碼頭被人截殺,可以肯定容州城裡潛伏着一羣高手,是什麼樣的人才能驅策動那樣的高手?
沈玉書坐下來,喝了林師爺遞過來的水,瞥了一眼門簾,向宋虔之說:“小侯爺,你們來宣旨,旨也已經下了,太醫奉命送到,等藥材和糧食到位,是否就回京城?”
“不急。”回去做什麼,送死嗎?樓江月的案子顯然牽扯到後宮,苻明韶想借機鏟了李曄元,就是鏟不掉,也要給他一記重創。但他給陸觀下了死令,查不清樓江月、林疏桐被害的案子,就要捧上自己的人頭。太兒戲了。
“那大人說怎麼辦吧?”沈玉書破罐子破摔地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登時水光四濺。
“除了招安,其他事情按照我剛說的辦。沈大人,黑狼寨在容州近十年,都沒掀起什麼浪來,要對付它,不急在一時。圍城的事,我知道大人是爲朝廷考慮,不希望難民北上,不過此事辦得確有一些失當。”
沈玉書嘴脣囁嚅,彷彿有話要說,又憋住了。
“民之如水,載舟覆舟,皆在一念之間。眼下不是追責的時候。”宋虔之頓了頓,端詳沈玉書,他已不似第一天搞接待時那樣恭順,身爲一方州府,是容州最高長官,突然空降兩個一無戰功二無政績的年輕人騎在頭上,心中不平也可以理解。但宋虔之還是堅持:“下午就在府衙闢出一塊地方,或者讓刑名騰挪兩間房出來,一間拿藥一間問診。杏林春這裡大夫死了,現場查完以後,把能用的藥先帶到府衙去。城中到底有多少病人,佔全城幾成人口,你要報來。待會我要審龍金山,借糧的信已經發出去了?”
“昨日就辦了。”聽宋虔之安排事情又像那麼回事,沈玉書收拾起心中煩躁,認真聽了起來,“不過排查病人還是應該讓衙差來做,怎麼能讓百姓跟着攪合……”
宋虔之搖頭:“要穩定民心,必須讓他們參與進來,這是全容州城的大難,你要是端起做官的架子,百姓就不會信你。沈大人,此一時彼一時,該讓鄉親們瞭解的情況,不宜瞞,越是不讓他們知道,謠言越容易四起。”說到這裡,宋虔之不再說了。
沈玉書顯然也在想,眼中倏然有了豁然開朗的神色,看宋虔之的眼神愈發不同。
“多謝小侯爺指點。”沈玉書越想越覺得如有雷霆炸開,畢竟宋虔之是周太傅之後,家中自來顯赫,耳濡目染,整治民生或許不行,權術卻是本能。拿着容州這盤爛棋,沈玉書已經做好了過了這個坎被問罪的準備,本來指望拿黑狼寨立功,現在看來只有跟着宋虔之的步調走。
只希望這個小侯爺是來幫他而不是害他的,然而再壞也不過如此,沈玉書也就不強求了。
回州府衙門吃飯,完事以後宋虔之想着去看看陸渾他兒,見到何太醫在裡面,又聽他說:“好好吃藥,沒事,你爹畢竟年紀大了,吃藥睡下了。你也好好養病,等你好起來,伯父再帶你去見你爹。”
青年眼睛上纏着繃帶,藥色透了些許出來。
宋虔之心裡嘆氣。
“陸兄。”
聽見宋虔之的聲音,何太醫轉過頭來,雙目通紅,注視他片刻,給那青年介紹。
“聽出來了麼?欽差大人來了。”
青年要行禮,宋虔之連忙出聲阻止,陸觀隨在他身後,不言語。宋虔之這才知道陸渾這個兒子叫陸景淳,剛滿二十一,就遭此大難,讓人不勝唏噓。
宋虔之問了問那晚的情形。
“沒看到是什麼樣子的人,他們出手很快。”陸景淳說話艱難,細想之下,才發覺害自己的人長什麼樣都沒有看清,嘆道,“早知年少時不該怕苦畏難,我少時爹曾想讓我學武……”
“他們是不是穿着夜行衣,還蒙面?”
陸景淳向宋虔之出聲的方向略一擡頭。
“大人知道?”
“那就是了,恐怕我們也遇到過同一撥人。”宋虔之示意陸觀倒點水來,陸景淳嘴脣已經乾裂,滲着血絲。水來,宋虔之輕手輕腳地餵給他一些,又問,“黑狼寨的事情你知道多少?聽老大夫的意思,他似乎是想讓州府放了龍金山,這事情你清楚嗎?”
陸景淳抿了抿脣,哎了一聲。
wωw_ тт kǎn_ C O“我們是五年前來的容州城,在這裡安家,父親常常上山採藥,與那龍金山有過一面之緣,父親在山上被毒蛇咬了,龍金山路過,聽他吩咐,當個使喚人,給父親放毒血上藥包紮,算是對父親有過救命之恩。當時父親見他才過而立,身強體壯,就勸過他不要在山上爲匪,隨便在城裡尋個什麼活計都能餵飽自己不是?龍金山不聽,這次被抓是在給容州百姓送糧。因爲容州疫情,州府大人多次來請父親去府衙設堂問診,父親不願住進府衙,但既然是州府大人有求於他,少不得要爲這救命恩人說上幾句話。”
“那黑狼寨確實沒有在容州城行搶掠之事?”
陸景淳說:“是有劫道之舉,但不搶平民百姓。”
“搶官商?”
聽見陸觀陌生的聲音,陸景淳皺了皺眉,神色疑惑。
“趕巧了你們倆還都是陸家人,算是個本家。陸大人是我的上官,你不要怕,他就是聽起來兇點,人是很好的。”
陸景淳聽宋虔之解釋,放鬆下來,嘆氣道:“搶官商,也搶容州道的鏢。”
“容州道是直通京城的官道,也敢搶?”從容州道上京去,這些鏢是供給京城各大商號及商會,而這些貨物,在大楚京城,又會流入成百上千的權貴家中。
“這附近羣山成片,連綿數千裡,一百二十年前,胡人打進來,皇親和官員們也在容州山中躲過將近一個月的時日。”
這段宋虔之就沒有聽說過了。
陸觀道:“是有這麼回事。肅宗皇帝還將躲過的一個洞穴賜了字,在洞外大石上刻‘洞天福地’,那處常有詩人遊玩探訪。”
陸景淳微微笑道:“十數年前還有大詩人寫詩稱道容州的山水。山中有匪之後,倒是少有人去了。”
從陸景淳那裡能問的也就是這些了,他對從何處上黑狼寨,黑狼寨具體在哪個方位,有多少人,寨中如何佈局也是一無所知。甚至陸景淳根本沒見到過黑狼寨的人,龍金山也是隻有他的父親見過。
最後陸景淳還問了兩句他爹的情形,宋虔之只好含糊過去。
早晚瞞不住,能瞞一刻是一刻。
不到中午,沈玉書的人就安排好了,帶着宋虔之和陸觀去牢裡提龍金山,周先與麒麟衛的人不知道去哪兒了。
宋虔之說:“成天就知道四處跑,偷偷摸摸不知道做什麼去,沒準那廝瞞着我們另有密旨。”
宋虔之隨口玩笑,陸觀卻聽進去了。
看他那若有所思的樣子,宋虔之好笑,戳了一下陸觀的右臂。
陸觀:“???”
“傷口還疼嗎?”宋虔之笑問。
“不。”
“真不疼?”
再問陸觀就不答了,只是看了看他,陸觀眉眼帶着一絲笑意,整個面容都柔和下來,看得宋虔之心裡一動,撇開了眼。
“你救我一命,多謝了,想要什麼?”宋虔之邊走邊說,只覺州府衙門大得很。
前後分五進,當先東西廂是刑名及管着民生大小事官吏辦公之處,正堂尋常無人,過堂斷案時纔有人在,正堂後面是州府老爺辦差的地方,一座三層小樓,一樓是飯堂。第二進是給皇親貴族住的,當年肅宗在容州巡幸,就住在這府衙裡,到今年中間已經兩次翻修。第三進是迎賓樓館,正是宋虔之與陸觀現在住的地方,四進花園,五進分南北,上北下南,南面府庫建在地上,北面府牢深入地底。
“舉手之勞,不用報答。”陸觀說。
“這個玉佩給你吧。”宋虔之隨手解下一塊玉,看也不看,便給了陸觀,“收下。”見陸觀彷彿要還他,宋虔之忙說,“這就兩清了。”
陸觀這才拴在腰上,神色漫不經心的,不太在意。
安定侯府一年進項全捏在宋虔之的手上,有地纔是硬道理,趁朝廷給皇親國戚開後門,四五年前就圈了不少地,容州的地則是當年他外祖尚未做官時買的,也虧他外祖腦筋活想得到,現在就是宋虔之有錢想買也買不到。人還是得有地傍身心裡才踏實。
宋虔之在秘書省當差,是把腦袋系在褲腰帶上的差事,指不定那天皇帝覺得他知道得太多了,摘去烏紗事小,就算出了什麼事,他娘要不想在宋家過了,還能回來容州住。只因宋虔之姓宋,莊子上尋常種地的人都以爲是宋家的莊子,只有幾個老人知道地契上早落了周婉心的名字。
宋虔之在理事,也不曾把田地弄到自己名下。
侯府上上下下百餘口人都要靠他養,宋家的族親三不五時上門打秋風,好歹是侯門,總不能做得太難看。只是宋虔之這兩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瞧着,他大哥也從家裡賬上支了不少,奶娃娃一落地,就更不要說了,宋老太太想認親,得要宋虔之點了頭答應,否則他翻臉不認人起來,宋家招架不住,是以現在還不敢太開罪他這個少監。
有時候宋虔之遇到難處,都在想,一定要挺過去,否則他娘在宋家能過什麼樣的日子,他都不敢想。他娘一個月光吃藥的銀子就在五百兩開外,他爹每個月在外使的銀錢也差不多是這個數。
不過宋虔之給宮裡辦差自有好處,光賞賜的金銀珠寶就穿戴不盡,他給陸觀的玉佩就是宮裡賞的,是好東西。
龍金山被沈玉書關在地牢裡,牢裡就他一個犯人,牢頭跟着下來,手裡掌着一盞不大亮的燈。
“大人小心,地上滑。”
陸觀在前,牢頭在後,宋虔之在中間。
牢門裡坐着的彪形大漢穩如泰山,坐着就顯得異常高大。宋虔之瞧着,當與陸觀身高差不多。
“開門。”陸觀說。
牢頭忙道:“大人,此人桀驁不馴,開了門怕是……”
宋虔之下巴朝牢門伸:“讓你開,開就是,跑了算我們的。”
蓬頭垢面的龍金山這時動了動,他手腳上着鐵鏈,一動便鋃鐺作響。
門開,陸觀走了進去。
“你出去守着。”宋虔之吩咐牢頭。
龍金山嘴角彎起詭異的弧度,看着老頭走出門去。
陸觀走了過去。
二人之間僅有一步之遙。
宋虔之揣着手站在門外,實則一直在看龍金山的一舉一動,他站起身,確實與陸觀差不多高,還比陸觀更加壯實。
就在他擡手的瞬間。
宋虔之心道不好。
“當心!”
陸觀搶先一步雙手交叉伸出,抓住鏈條,向後一收,將龍金山拽到面前。
龍金山滿臉詫異,怎麼也料不到陸觀直接以頭撞了過來,被撞得腦子裡嗡的一聲,四肢大張地躺在了地上,瞪着眼。
陸觀盤膝而坐。
“可以問你事了?”
龍金山被那一下撞得半天回不過神,他覺得前額多半腫了,躺在地上起不來,沙啞的聲音說:“你是什麼人?”
“欽差。”
龍金山愣了愣,哈哈大笑起來,聲音在整個牢房震盪,半天才剎住。
“這個關頭,朝廷派人來對付黑狼寨了?小皇帝真雞兒扯,狗卵子生出來的王八蛋,百姓死活不去管,把病人關在容州城裡等死,居然想起來抓爺爺們了。”
陸觀擡腳直接踩在龍金山嘴上,下腳極重。
龍金山嗚嗚痛叫了一聲。
等陸觀鬆開腳,龍金山口腔已是在那一腳之下被自己的牙齒碾磨得充滿了血,他呸了一聲,大口喘息。
“走狗,你他爺爺的就是一條狗,只配給爺爺舔卵,隨便你們怎麼審,有什麼都往爺爺身上招呼,吭一聲就不是好漢。想讓老子招供,門兒都沒有。羣山萬里,有本事你們就去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