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喘氣聲粗重,空氣裡有淡淡的血味,那龍金山還在胡言亂語滿嘴髒臭地罵人。
宋虔之拉了一把陸觀。陸觀那腳下去,別把龍金山門牙踹掉了,這個仇就大了,事關男子顏面,更掏不出話來。
轉念一想,宋虔之明白了,多半是聽到龍金山罵苻明韶,觸到陸觀的逆鱗。
龍金山罵了會,終於消停了。
宋虔之蹲在他旁邊,笑問:“來點水?”
龍金山憋了一肚子的氣,登時泄了,加上宋虔之生得一副好相貌,龍金山落草爲寇多年,只覺得他比小娘們兒長得還好看,一下子半句話都罵不出來不說,臉還微微紅了。
宋虔之把牢頭叫進來,給龍金山弄了一碗乾淨水喝。
龍金山顯然渴得厲害,一口喝乾,不住嗆咳又吐了出來,宋虔之讓牢頭提個裝滿清水的茶壺進來。
龍金山已經坐起,左臂搭在膝頭上,擡眼看宋虔之,眼睛一動不動,眼光彷彿一把剃面的快刀,緊緊貼在宋虔之臉上。
“喝吧。”宋虔之笑把茶壺給他。
這次龍金山知道慢慢地喝了,還砸吧嘴,斜乜宋虔之,問:“你又是什麼人?”
宋虔之沒有回答,起身,慢條斯理地說:“昨天夜裡,有人殺了陸渾陸大夫,還挖了他兒子的一雙眼珠。”
“什麼?!”龍金山大爲震驚,繼而渾身發抖,“什麼人做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是幾個黑衣人,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有沒有可能,是黑狼寨的人?”
宋虔之以爲龍金山會矢口否認,沒想到他沉默片刻,認真在思考這個問題。
陸觀臉色不太好。
宋虔之與他眼神一碰,陸觀迅速避開。
wωω ¤тTk án ¤¢O
搞不懂陸觀在想什麼,宋虔之覺得有門,便繼續問:“黑狼寨比你武功更加高強的人嗎?”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陸觀與龍金山短短一招之間,顯然陸觀能夠看破龍金山的路子,不用他提醒那一句,也能搶先下手。
如果黑狼寨沒有比龍金山身手更好的山匪,黑衣人就不大可能是黑狼寨的人。
“只有一個。”
宋虔之心想,那就不是黑狼寨的人了。至少那天晚上在碼頭偷襲他和陸觀的不是黑狼寨的手下。
“你們的大當家?”宋虔之問。
“對。”龍金山臉上有些不甘心,神色中隱藏着不滿與憤懣。
“怎麼你被官府抓了這麼久,黑狼寨也沒個人來營救你?”宋虔之又想到一事,“你武功這麼好,怎麼被抓住的?”
“那天晚上有人找我喝酒,在酒裡下了藥。小王八羔子,爺爺好心救他,這世道,都是好心沒好報。”龍金山想到陸渾,雙眼通紅,“可惜了陸大夫,他是個好人。”他注視着宋虔之,“要問什麼,你問吧。”
陸觀突然說:“改天再問。”
宋虔之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只見陸觀已經往外走。
“別管他,我來跟你談談天。”
“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談天,小少爺真會說話。”前腳陸觀出去,龍金山再不掩飾對宋虔之美色的嚮往,突然問,“那人是你的誰?”
“什麼?”宋虔之愣了愣。
“就剛纔那個破相的,他是不是你相好的,你們平日裡都一塊兒睡?”
宋虔之這才反應過來,登時面紅耳赤,連忙擺手,咳嗽道:“不是,不是。”
“那你們睡過了沒有?”
宋虔之大爲尷尬,正打算也說改日再問先走算了,心知問明黑狼寨的所在耽擱不得,越早越好。沈玉書借不借得到糧,能借到多少,都是遠水不救近火。最好能讓黑狼寨的先把劫走的賑災糧吐出來。
“沒有,沒有。你關心這個做什麼?”
龍金山開始傻笑。
宋虔之:“………………”
等到宋虔之問話出去,看見陸觀黑着臉就在門外守着,宋虔之吩咐牢頭進去鎖門。
陸觀道:“他沒打算逃跑?”
“牢裡好吃好喝的跑什麼,龍金山跟黑狼寨的大當家不對付,怪不得沒人來救他,運糧到城裡發給災民也是他自己的主意。以前偷偷幹過好幾次,沒想到會被人告發。不過有一點,他運下來的糧食,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這次府庫失竊的賑災糧。”宋虔之有些唏噓。龍金山這是被自己的善心給害了,告發他的人在他那兒領過好幾次糧,不過這一次容州城裡生病的人太多,秋天又爛了穀子,龍金山這一趟來帶的糧不夠,好些人沒領上,其中一個等米下鍋的沒領到,便把他告發了,連他晚上下腳的地方都探得清清楚楚,串通那家人給龍金山的酒裡下迷藥。
也是龍金山太大意,根本沒想到會被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老百姓給放倒。
賞錢這兩家人便分了。
“只是龍金山也沒想到告他那人現在染了病。”那天夜裡宋虔之和陸觀在杏林春,被人擠兌走的那個男人就是告發龍金山的人。
“嗯,他看上你了,不會跑了。”
想到龍金山問他的事,宋虔之臉色古怪地瞥陸觀,見他面無表情。
“陸兄,你吃醋了?”
陸觀咳嗽起來,臉色通紅,怒道:“胡說八道。”繼而拂袖而去。
宋虔之在後面笑得打跌,連忙追上去,大喊道:“等等陸大人,還有事沒說完!”
在宋虔之的房間,他讓衙差去找沈玉書,周先早已經在自己屋裡,這時過來了,顯然是看着宋虔之他們回來的。
宋虔之看他一眼。
“你那兩個弟兄呢?”
“保護何太醫去了。”周先說,“二位大人去做什麼了?”
宋虔之:“我還想問你呢。”
周先:“在城裡瞎走,看看情形,生病的人真不少,我回來的時候,府衙門口都是人,堵得水泄不通。城裡原本的十二家藥鋪,現在開門的只有兩家,東西頭各一家。糧價沒漲,但都已經沒糧了,說是讓州府收購走了。州府收回來的糧,也撐不了多久了。稍微窮一些的,家中米缸真是已經空了,還有直接睡在施粥點附近的。這麼天寒地凍,看着讓人心裡難受。”
“民生多艱,所以我們要抓緊時間了。”宋虔之讓陸觀過來,一左一右坐着兩尊大佛,他也有了點底氣。起碼這兩個都能打。
“那五十萬石糧食被黑狼寨搶走了,據龍金山說,黑狼寨是不缺糧的,山裡至少有三四年的餘糧。但是這次容州府庫被搶,龍金山沒有參與,是閆立成自己帶的人,賑災糧是否在寨子裡入庫他也不清楚,有專人管理,是閆立成帶上山的人。不過他運下山來的這數十石糧食,是從自己那份裡面劃出來,讓管糧倉的人放的。之前沈玉書說黑狼寨有兩萬餘人,是不準確的。黑狼寨記在名冊上的弟兄有三千,最近容州有不少青壯年投奔黑狼寨,現在至少有一萬人了。還有一些老弱婦孺,黑狼寨也收,少女呢就嫁給寨子裡的年輕人,直接讓他們把家安在山裡,年紀大的,有過丈夫的,大多就留在寨子裡煮飯洗衣。”
“他這是想當土皇帝嗎?”周先哭笑不得,“竟還有個糧倉,屯糧做什麼?三四年的餘糧……這也太誇張了,難怪沈玉書想端了他們,搞不好能抄出不少好東西。”
陸觀道:“這就是土皇帝。”
宋虔之點頭:“陸大人沒說錯。原本黑狼寨不過是容州城裡過不下去的一羣莊稼漢,先帝最後那幾年,圈地鬧騰得厲害,皇上登基以後爲了……”宋虔之突然打住話頭,含糊道,“那幾年也還准許皇親國戚四處圈地,以低價買地,不過跟皇上沒關係,黑狼寨的起源,就是在先帝還沒駕崩那時,容州城裡一大批有地沒家的光棍就被逼上了山。龍金山那時是他們的頭,大當家閆立成是五年後才上的山。”
周先眼神一動。
宋虔之立刻道:“怎麼了?”
“沒……沒什麼。”周先讓他繼續說。
“閆立成武功非常高強,帶着一夥人佔了黑狼寨,殺了幾個人,就把整個寨子收服了。龍金山敗在他手下,但他沒有殺龍金山這個前任寨主,而是與他拜把子,讓龍金山坐上黑狼寨的第二把交椅。”
陸觀說:“存滅國,繼絕世,舉逸民。”
宋虔之對陸觀有點另眼相看了,讚賞道:“對,是這個理,總之玩的都是套路。閆立成打服了龍金山,讓他坐第二把交椅,可以想見,龍金山以前是寨主,後來屈居人下,什麼都要照着閆立成的想法辦事,心裡有多憋屈。就像容州城百姓遭殃,龍金山想毫無條件地接濟這些平民,閆立成根本不同意。”
陸觀明白了:“所以那個色胚被抓,閆立成也不打算救他,想借官府的刀把他殺了。”
宋虔之面部抽搐:“別給人瞎起外號好嗎?”
“他供出黑狼寨的所在了嗎?”周先問。
宋虔之興致勃勃:“他答應繪製一幅圖給我,讓我們進山,作爲交換,他要求沈玉書當面與他寫下契書,承諾不殺黑狼寨的弟兄。黑狼寨有近一萬人,也不曾到處燒殺搶掠,我覺得可以答應他。如果官兵進山,真的打起來,死傷就在所難免。”
陸觀思忖道:“何況今年有不少容州百姓過不下去,才投了黑狼寨,打起來,這些人就是最先遭殃的。”
“這也是我最擔心的。這大當家連拿出搶了官府的糧發還給百姓做做面子都不樂意,打起來肯定會讓容州百姓身先士卒。”宋虔之道。
周先問:“閆立成是什麼來頭?”
“不清楚,突然帶着人上了黑狼寨,也是奇了,容州府這麼多年也沒能探出黑狼寨的所在。”宋虔之想到一個法子可以探,但覺得容州拿不出要用到的東西。
“經過訓練的海東青或是專用於行軍作戰的鷹可以探,熬鷹之法已經失傳。”頓了頓,陸觀想到什麼,說,“阿莫丹絨軍中還在用,白將軍手裡不知道有沒有,借過來是來不及了。”
疫情耽誤的時間越長,死的人就多,他們已經到容州地界上三天了。宋虔之一想,確實事不宜遲,當即把想法說了出來:“我想好了,帶一個人,跟我一塊兒去黑狼寨探探情況。府庫的銀糧也許就在黑狼寨,探不出來就把閆立成抓了。山匪沒有經過正規訓練,閆立成把龍金山打趴下,整個山頭的人就都服了閆立成,把閆立成抓了,就算不能號令黑狼寨,我們手裡還有二當家。到時候讓龍金山出來說話,龍金山說他也不清楚那批糧在哪兒,他帶下山賑災的糧,是寨子裡的屯糧。”
“又不打仗,他們屯糧做什麼?”
周先一語驚醒夢中人,宋虔之早有那個朦朦朧朧的想法,只是沒有說出來。
這時,陸觀突然說:“那天我們在碼頭的船上發現了滁奚倉運出來的糧,從滁奚倉運往容州的糧不會走水路。”
“如果走了水路,只有兩條路,一東一西,西面是風調雨順的福地靈州,據我所知,今年靈州沒有災情,並不缺糧食,納貢給朝廷的糧早就交了。如果往東,就是運往白明渡口,白明渡口直通黑狄。”
一直聽兩人天書的周先,小指摳了摳眉角傷疤,恍然大悟道:“賑災糧送到黑狄去了?”
“不一定,我希望不是。”宋虔之垂下雙目,情緒不明,淡道,“給我個人,待會我就去讓龍金山繪圖,再讓黃五去城中找幾個沒見過我們的青壯年,上山投奔黑狼寨去。”
“我去。”周先當仁不讓。
陸觀卻道:“我臉上的疤要處理一下。”
“那是自然。”給人易容改裝的事宋虔之辦得不少,自己也常常改裝,爲了探聽消息。
“不帶我去?”周先嚷道。
“你留下來保護何太醫。”宋虔之看了看陸觀,“再帶一名麒麟衛?”
“不用。”陸觀胸有成竹,似乎並不把閆立成放在眼裡。
沈玉書按了手印,黑着臉從牢裡出來,在衣服上蹭乾淨印泥,面色不善地看着宋虔之:“爲了容州百姓,這個擔子,本府擔了。”
宋虔之笑拍拍他的肩。
“放心沈大人,要問責,我也是第一個。”
沈玉書見慣了上級推諉下級,金蟬脫殼的官場把戲,並不把宋虔之這話當真。
不到天黑,黃五就將宋虔之與改裝過後,臉上遮去了傷疤的陸觀一起帶出州府衙門,帶他們先去吃了頓飽飯。
飯食是黃五的夫人做的,旁的都不足稱奇,桌上一盆酸辣鮮香的魚湯讓宋虔之吃得滿臉通紅,連喝了兩碗湯,肚皮險些撐破纔打住。
黃五哈哈大笑:“大人好胃口。這魚稱沙塘鱧,是今日管家出去趕巧碰上的鄉下人沿街叫賣,水枯之後,鮮魚已很是難得。”
宋虔之擺擺手,撐得沒力氣說話。
陸觀手掌抵在他背上,一股柔勁穿皮,讓宋虔之把那個飽嗝兒打出來,這纔好受了些。
“對了,碼頭上那些船,是什麼時候開始停運的?”邊說宋虔之邊拿一隻手遮着嘴,感覺食物已經頂到喉嚨口。
陸觀臉上帶着好笑的神色。
宋虔之瞪他。
黃五想了想,說:“也纔沒幾天,我記得,臘八那日還在走船。像就是那幾日的事情。”
滁奚倉的糧是上個月底發的,衢州到容州不過一整日的陸路,那些船很可能運的就是賑災糧。如果是運往了黑狄,事情就更讓人頭疼了。看來搶慣了官道的黑狼寨,少不得要出一次血,讓官府也搶一次回來。
入夜以後,宋虔之與陸觀扮成兄弟兩個,都穿莊稼漢的粗布衣衫,借來的衣服陸觀穿着小,脖子、胸膛、腳踝俱在外面。
陸觀平時穿衣服也常是敞着胸膛,這小了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露出古銅色的皮膚,還真像天天下地幹活的人。
宋虔之將他一番打量,笑道:“不把那道疤遮了也沒什麼,莊稼人糙一點反而像。”
“你就很不像。”陸觀看着眼前穿得襤褸的宋虔之,光看他的脖子,手腳露出來的皮膚,就一點也不像操持農活的人。加上居移氣,養移體,即便是穿得破爛,宋虔之也像是被拐賣的少爺。
“把我臉塗黑。”宋虔之去院子裡抓了兩把泥,毫不顧惜地往自己臉上招呼。
陸觀也抓了泥,往宋虔之脖子和手腕腳踝上抹,宋虔之倒是把衣服穿得很齊整,身上一塊肉也不露。
陸觀粗糙的指腹摩挲過宋虔之的脖子,讓他有點不好意思,忙道:“別,別,我怕癢,讓我自己來。”
陸觀沒理會他,又把人按在椅子裡,把腳踝也抹得一片泥黑。
宋虔之擡腳就往陸觀臉上踹,被陸觀抓着腳踝,按在椅子裡又揉又抹泥,兩人動起手來就像小孩一樣。
“陸觀!”宋虔之忍無可忍一聲怒叫。
陸觀撒手站直,一臉無辜。
宋虔之喘着氣看了他一會,突然笑了起來,站起身就在陸觀脖子裡按了個泥手印。
陸觀:“……”
“來點來點,都是泥漢子,哥哥也來點。”
陸觀被這麼一叫,反而耳朵與臉都紅了,不再欺負宋虔之。
宋虔之覺得好玩,便說:“上了山咱倆就是兄弟,你是老大,我是老小,家裡疼我不疼你,後來爹媽都死了,你就是我爹,天天寵着我疼着我不讓我下地。家裡雖然窮,你也是把我當少爺寵的。上了山以後也一樣,你得護着我,不讓我做事,知道嗎?”
陸觀:“有動手的地方,你就閃遠點。”
宋虔之不耐煩地答應:“知道知道,我惜命得很。”出門前猶不放心叮囑了陸觀幾句,讓他不要輕敵,才受了傷,別又受傷。
陸觀也都一一答應,心中自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