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潛龍在淵(叄) - 東方圖書-免費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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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潛龍在淵(叄)

119.潛龍在淵(叄)

京城的大雨持續了五天, 中間時斷時續,地面卻從未乾透過。

籽矜站在廊廡下,氤氳的水汽撲面而來, 她感覺很是舒適, 不禁閉上了雙眼, 任由細沙一般的水霧沾溼面龐。不知不覺間, 她便朝院子裡邁步, 腳步將要踏下石梯,被丫鬟忙忙拽住手臂,一個大力拉了回來。

“姨娘這是做什麼?下着雨, 也不怕着涼。”丫鬟仔細瞧過,見這位新姨娘身上沒怎麼溼, 才放下心, 攙她到屋裡去, 一面走一面嘮叨。

這一幕恰好落在書房朝南窗戶中,站着的兩個大男人眼裡。

“相爺好福氣, 新納的姨娘這麼快就有了身孕,相爺後繼有人了。”兵部尚書秦禹寧鬢角添了不少銀髮,臉龐也瘦得凹陷進去,才過不惑之年的男子,竟現出老態。

李曄元面色紅潤, 含笑道:“希望能順利誕下個兒子。”

“那便祝相爺早日如願以償了。”秦禹寧客套話說過, 眉心仍然緊鎖。好在李曄元沒刻意同他兜圈子, 主動起了話頭, 問他是何事來找。

“陛下不是讓徵兵嗎?春耕時節, 青壯年都在家中務農,冬天裡死了太多人, 一時半會也徵不到多少兵丁,總不能上各家各戶生拉硬拽去。”秦禹寧口乾舌燥,見桌上有茶,連忙喝了一口,這一口便喝去大半盞茶。

“此事不急。”李曄元淡道。

秦禹寧奇了怪:“相爺,陛下四月初九的婚期,冊封大典一過,劉贇勢必就要帶兵出征。朝中上下不知,你我可是心知肚明。阿莫丹絨的坎達英已經命長子多琦多帶着他的鷹翼騎師從涼都南下,順着西莫西爾河,不出七日就能到達我大楚北境,這支騎師雖然只有兩千人,卻是以一當百的精銳之師,不得不防。多了個劉贇未必不是好事,黑狄交給劉贇,儘快調白古遊回北地。否則,腹背夾擊,難道讓皇上再次逃出京,總不能剛剛西巡迴京,又再度南巡。”

李曄元道:“陛下讓你徵兵十萬,你就報上去八萬,讓劉贇帶着自己那兩萬人南下,沿各州收編新兵。”

“可是……可是現在徵兵不足一萬……”秦禹寧緊皺眉頭。

“等到開戰,局勢就不是你我能夠左右的。”李曄元神色平靜,端起茶來喝了一口。

秦禹寧呆若木雞,不解其意,正要再問,李曄元突然出聲:“我對先師,也是很敬重的,太傅故去前的五年內,我們常有書信往來。”

“李相……”秦禹寧失笑。

“大皇子謀逆一案,周太傅曾捎信與我,讓我在朝堂上極力贊成將其處死。”

秦禹寧面色倏然蒼白。

“種種因素作用下,大皇子保全至今日,如今看來,卻是幸事。”李曄元凹陷的眼窩中,一雙洞察世事的精明眼眸盯住了秦禹寧,“你是兵部尚書,比我清楚,一旦阿莫丹絨與黑狄形成掎角之勢,則我大楚,真正陷於絕境。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啊。”李曄元放下茶盞,收回視線。

籠罩着秦禹寧的威壓撤去,他動了動脖子,艱難吞嚥下口中的茶水,但覺整個口腔都陷於麻木苦澀。

“相爺這番話,卑職只能當沒有聽過。”秦禹寧起身拱手,慌忙辭去。

李曄元起身,綠得有如墨色的南綢直裰隨着他的步履而動,無風自起。他取出鳥籠托盤中藏着的象牙小管,將黃澄澄的小米細細勻入,顆粒未散。

窗外細雨微風,雨勢漸歇,不過是喂鳥的片刻之間,天已放晴,將宰相一半身形納入光斑,另一半,則藏在書房的昏暗陰影之中。

李曄元悠閒地喂完鳥,叫人備車,他更衣進宮,要去探視久病在後宮的周太后。

·

“陸大人有所不知,兩年前中秋宴時,陛下就特許李相時時進宮探望太后。那時太后常常要協助政務,陛下順水推舟,便準了。這一年內,風頭吹得怪,李相也收斂不少,規行矩步,不常到後宮去罷了。”蔣夢從懷中取出一物,交到陸觀手中,令他手指合攏,使得那東西緊緊停留在陸觀的掌中,和顏悅色道,“趁李相在,咱家在跟前,反惹太后忌諱。趕巧過來一趟,將大人要的東西送來。”

“多謝公公。”陸觀鬆了口氣。

他無法出宮,想不到蔣夢找上門來,問他安定侯府的情形。陸觀本以爲是太后的意思,誰知蔣夢遮遮掩掩之下,兩人聊着聊着搭上了話。原來宋虔之曾幫過蔣夢不少大忙,有兩樁是救命的大事。

背信棄義的事陸觀見得太多,想不到一個太監竟還記着宋虔之的恩情。在被撲滅的火場中,陸觀撿走一個小小的銅匣,按照計劃,他會在重傷之後被帶走,於是離開侯府之後,他找了個地方將這銅匣藏起,預備過後去取。

陸觀沒料到的是,苻明韶不打算放他出宮,把他留在了寢殿之內,在京中他可以找左正英,可以找呂臨的祖父,甚至找到林舒、姚亮雲,這些人雖不一定靠得住,看在跟宋虔之少時的情分,或多或少也能幫上一些無關緊要的小忙。

到了宮裡,陸觀纔是真正的寸步難行。

蔣夢的出現,讓陸觀大喜過望,現在蔣夢將周婉心的遺物取來,陸觀很是感激。

蔣夢卻道:“陸大人有事但憑吩咐。”

陸觀神色複雜。他身邊十二個時辰,都有宮人照料,也就有人隨時將他這裡的情形稟報給苻明韶,蔣夢找他容易,他找蔣夢則很難。

“大人放心,寢殿的宮侍,都是孫公公的人。”蔣夢向外掃了一眼,殿門外沒有任何動靜,他起身,一面放下垂掛在榻邊的帳幔,一面悄聲朝陸觀說,“有事隨意讓哪個小公公過來,或者直接找孫秀也可。”

等蔣夢離開,躺在榻上的陸觀突然坐了起來,扯得腰腹一陣劇痛,他忍過那波疼痛,額頭滲出冷汗,用沒受傷的左手打開銅匣。

裡面是信紙。

陸觀拿起來看了看,見到是給宋虔之的信,匆促掃了一遍。周婉心的意思,讓宋虔之拿回宋家的宅子,房契也在銅匣裡。安定侯府的宅邸,乃是先帝下旨,爲周太傅之女出嫁興修,想不到房契在周婉心處,房契上寫的,也是周婉心的姓名。安定侯白撿個侯爺做,娶個貴女爲妻,一家人鳩佔鵲巢,搞出許多事情,將明媒正娶的髮妻逼出家門,住的還是天恩厚賜給周家的府宅。

陸觀瞳孔一縮。

信紙下安安靜靜地躺着一塊玉佩,只有二指寬,陸觀看不出成色,卻突然想到,當初給周婉心磕頭,她收回爲報答對兒子救命之恩的那塊玉,說與周太后雕刻鳳印的玉石同出一體,要等日後再給他。

陸觀手指拈起玉佩,玉質溫潤,摸上去是涼的,被他死死攥在手心。良久,陸觀籲出一口氣,沉沉閉目,睜眼時將玉佩掛上脖子。

陸觀一手隔着布料,觸到鳳形玉佩,那玉佩恰好垂掛在心上,他將單衣扯起穿好,顫着手覆住玉佩。

趁着苻明韶尚未下朝,陸觀叫來一名小太監,小太監去請蔣夢又來了一次,看到陸觀將銅匣還給他。

不用陸觀多說,蔣夢便表示會將東西藏好。

午膳時,有人來報,苻明韶陪劉贇父女用膳去了。大婚在即,劉贇進宮愈發的勤。

前兩日陸觀傷口癒合很快,從昨晚開始不知道爲什麼,有些潰爛。此時腹部又是隱隱作痛,陸觀本想小睡一會,翻來覆去無法成眠。好不容易迷迷糊糊進入夢鄉,卻夢見周婉心的屍身被懸掛城頭。

一聲粗喘之中,陸觀眉頭緊皺地坐起身,他掀開被子,看到繃帶上滲出血來。

恰好苻明韶走進殿內,一眼看見陸觀曲着上身難受的樣子。苻明韶語氣驚慌,招人去叫太醫。

當值的何太醫入內,爲陸觀把脈之後,神色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詫異。

“何太醫,陸卿的傷勢究竟如何?前兩日已有起色,怎麼突然又會血流不止?”

何太醫不敢直言,斟酌着回話:“刀口入肉太深,陸大人是天生火體,前兩日用藥過猛,於陸大人的體質不合。微臣需將陸大人的傷口重新處理一次,剜去腐肉,另行上藥,方子可是出自章太醫之手?”

“正是。”

“陛下,章太醫用藥素來有些急切,並非不好,只是於陸大人不相宜。待微臣重新用藥,就會盡快好轉。”

何太醫是陸觀和宋虔之到容州治瘟帶去的大夫,趁着爲陸觀上藥時,苻明韶短暫地離開。

何太醫將聲音壓得極低,朝陸觀快速地說:“你傷口上的藥里加了東西,不會要命,但會延長痛苦,使得傷口無法正常癒合。據我所知,章太醫行醫自有一套原則,並非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之人。陸大人在宮裡,要小心提防。”說話並未影響何太醫手上的動作,他用燒得通紅的小刀剔去腐肉,傷口處新鮮血液滲出,止血粉令陸觀無法言語,他被中的腿都疼得彈動起來。

陸觀用左手按住了腿。

劇痛裡何太醫在陸觀耳畔悄悄留下的一句話,讓他心中興起軒然大波,一時間雙目圓睜地瞪住何太醫。

何太醫避着陸觀的眼,不與他直視。

陸觀緊緊抓住何太醫的手臂,想讓他說個清楚。

這時苻明韶已更衣完畢,入內來。

爲免惹得苻明韶懷疑,陸觀只有鬆手,汗水將陸觀烏黑的頭髮浸溼,散發貼在脖頸之中,古銅色的肌膚裡那一根紅繩惹起苻明韶的注意。

“這是什麼?”苻明韶問,以小指勾出陸觀頸中的紅繩。

“臣這些年,尋到一些父母的消息,這是臣的母親託故交轉給臣的。”陸觀神色黯然,他臉色灰敗,滿臉都浸着汗,素來堅毅的眉眼現出疲態,彷彿是囚於籠中無計施爲的一頭猛虎。

“朕前幾日,怎麼不見你戴?”

陸觀輕輕勾回玉佩,放回衣服裡,淡道:“一直戴着,陛下未曾留意。”

一件小小配飾,苻明韶沒有多過問,將陸觀按在榻上,扒開單衣,細細察看他的傷口,新包紮過的傷口看不出什麼來。

苻明韶眼眸閃動。

陸觀極力向後靠,眼見避無可避,突然出言:“大婚的吉服,陛下可試過了?”

苻明韶心生厭煩,從榻上下去。

“還沒做好,朕已過問,最早要初七才能趕製出來。”

“到時候……”陸觀頓了頓,輕聲道,“陛下試給臣看一看。”

“有什麼好看的。”苻明韶不知想到什麼,脣角展露出笑意,語氣輕鬆,“好,穿給你看。”

陸觀想起苻明韶在衢州迎娶當時的太守之女,那一場婚事辦得極其簡陋,後來冊封大典,皇后的母族不夠顯赫,且與苻明韶早已經成親,在周太后的操持下,勉強算是不失體面地混過去。

陸觀那時不在京城,後來聽人聊起,說皇帝崇尚節儉,連煙花、燈會,全都免了。

這一次,換成劉贇的女兒,看來要大操大辦。陸觀一時又想到在林舒那裡,林舒拿着戶部的算盤算的那一筆賬。

朝廷增稅,不知有多少人家又要賣兒賣女,吃不上一頓飽飯。

自打陸觀住進皇帝的寢殿,苻明韶就搬去暖閣住,在寢殿裡批摺子,無事時能在寢殿裡待一整日。

因此,陸觀對苻明韶的觀察最爲直接。

他很清楚,何太醫離開前留下的那一句悄聲耳語,並非虛言。

“皇上,像是中了什麼慢性毒,喜怒無常,時常胸悶嘔吐,臉色發青,食慾消減。”

比起何太醫會告訴他這個,更讓陸觀詫異的是,何太醫沒有直接將此事告知苻明韶。

當天夜裡苻明韶離開後,陸觀早早睡下,半夜裡口渴起來找水喝,他一隻手輕按住傷口,緩解疼痛,緩步走到窗前,推窗望去,難得是一夜清朗。

京城下午就放了晴,此時的夜空,月明星稀,十分好看。

陸觀一手摸着玉佩,被窗外樹梢上嘰喳的一對兒鳥吸引了注意,待他回神,已經是鳥去梢頭空。

五日了,宋虔之應該在去孟州的途中,一連數日都在騎馬,腿怕是又磨破了,不知道有沒有人服侍他泡腳,提醒他上藥,吃飯應當不成問題,出京數次,他那點兒貴族子弟的嬌氣早已消磨殆盡。即便知道宋虔之不會再叫苦叫累,陸觀仍覺心中緊緊地被人攥了一下,呼吸猛然一滯。

微風徐來,陸觀最後向窗外望了一眼,不知道風平峽下,未來幾晚是否也有這樣好的月色,或是怒濤萬里,波詭雲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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