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潛龍在淵(貳) - 東方圖書-免費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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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潛龍在淵(貳)

118.潛龍在淵(貳)

宋虔之在馬背上醒來, 夢裡他正在和一羣面目模糊如同死屍一般惡臭的重甲戰將廝殺,突然睜開雙眼,一陣頭暈目眩, 幾乎從馬上栽下去。

身後一隻手扶過來, 扯了宋虔之一把。

宋虔之深吸一口氣, 徹底回過神, 他回頭一看, 是周先。宋虔之覺得口乾舌燥,胸中滯悶着一口濁氣,胸腹裡翻騰不止, 不適感憋得他臉色難看。

天空已經放晴,宋虔之周身被身後男人的臭汗所包裹, 潮溼陳腐是始終不曾換過衣袍, 汗水混合雨水直接被太陽烘乾散發出來的臭味。

“我們出城了?”宋虔之回過神來, 想起當時被人打暈。他雙顴被高燒的紅暈浸透,嘴脣也燒得乾裂, 整個人有些昏沉。眼皮愈發沉重,終於耷拉下來。

宋虔之耳朵與太陽穴中俱是一片疼痛,他只覺整個頭如有千鈞,呼出的氣息滾燙,勉強凝聚起精神。

是了, 他娘去侯府還沒回來, 陸觀也進宮去了。

宋虔之支撐起頭, 放眼望去, 十數人的馬隊行進在山路上, 頭前那人一身禁軍統領服。宋虔之虛起眼,當那人側頭動作時, 他認出來那是呂臨。

“別動,陸大人留在城中接應,相信侯爺夫人會平安無事,呂統領的祖父也還在城中,左正英已聯絡了他在京中的門生弟子,小侯爺務必保全自身,否則一旦京中有事,陸大人就會陷入孤立無援的絕境。”

宋虔之昏昏沉沉,啞聲道:“我娘沒事吧?”

周先目光一閃,宋虔之垂着頭,沒有看見。

“到我們出城前,侯府還沒有消息傳來。”

宋虔之點頭:“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們出城多久了?”

“一整日了。”

宋虔之心中震動。原來並非逃出京的第二天,而是已經在外趕路一天一夜,隊伍裡沒有可以輪換的馬匹,至少離京已有三百餘里,到今夜就能趕到容州城。

宋虔之口渴難當,等馬隊停下來休息時,灌了一肚子水下去,舉起袖子拭乾腦門密佈的汗水,頭暈目眩地靠坐在樹幹上。

陸觀進宮以後,一定會想方設法拖延時間,左正英……

宋虔之眉頭深鎖,握住周先的手臂,問他:“你找到左正英了?”

兩人與李宣坐在一處,李宣一隻手還抓着宋虔之的衣袍,專心在玩地上的螞蟻。

其餘人三三兩兩靠在一起休息,放馬兒休息和吃草,沒有可供輪換的馬匹,就算人能受得住長途跋涉,馬也受不住。

周先騎的那匹馬,是陸觀從衢州帶到京城的。

宋虔之眼落在不遠處喝水的黑馬身上,陽光在馬身上流轉,它若有所察地轉過頭,猛地一甩頭和脖子,鬃毛如同流瀑,從馬頭到馬尾的弧度無一不在彰顯天授的雄健力量。

“左正英數日前已經進京,你在獄中時,陸大人去找過他。”周先微微眯起眼,順着宋虔之的視線望去。

“我們不進容州城,直接南下,去祁州找白大將軍。”宋虔之道。

呂臨看見宋虔之醒了,越過數人,捱過來詢問宋虔之怎麼樣了。

“沒事。”宋虔之凝神看了會呂臨。

呂臨一抹鼻子:“怎麼?”

宋虔之笑搖了搖頭:“我已是喪家之狗,這時跟着我,我算知道你爲什麼會被人從禁軍統領的位置上推下去了。”

呂臨一巴掌拍在宋虔之肩頭,險些把宋虔之震得吐血,宋虔之連連咳嗽,握住呂臨的手,一把拉開。

“不知京中情形如何了,前次你把陸觀帶過來,我還嘀咕這不是苻明韶的人嗎,你小子運氣不錯,挖牆腳挖到皇帝的頭上了。”

宋虔之抿脣淡笑,遙遙北望:“是啊,萬事不臨頭,豈知是福是禍。我媳婦還在城中,我這麼好的運氣,得衆位貴人相助,總不能白白浪費這一局,還是得做事。”宋虔之本是盤腿坐着,分到的乾糧是一塊黑乎乎拳頭大小的粗糧團,他發着燒,口苦舌幹,沒有胃口。這時,宋虔之一點點將那糰子掰開,用手指搓碎了,放在嘴裡咀嚼,搓碎的粗糙顆粒就像是往嘴裡塞了一把螞蟻,宋虔之神色如常,一口乾糧就一口水,足吃了半個粗糧糰子,才把剩下的給周先,讓他收起來。

呂臨大笑起來:“好,沒白認你這個兄弟,我呂家的榮華富貴都壓到你的肩上了。”

宋虔之起身,打了個唿哨。

陸觀的馬側了側頭,凝滯不動。

第二聲唿哨。

那馬伸長脖子發出一聲長嘶,前蹄猛跺,飛沙走石,其餘十數匹馬隨在那頭大黑馬身後,奔了過來。

宋虔之一手負在身後,他身上半乾的灰布袍,被狂風鼓起衣袖,他拂開衣袖,豪情當胸,聲如洪鐘,震顫迴盪在天地間。

“雲陽上徵去,兩岸饒商賈。吳牛喘月時,拖船一何苦。水濁不可飲,壺漿半成土。”

呂臨碰上宋虔之的眼神,心中一動,一躍上了巨石,與他並肩而立,高聲吟唱:“一唱督護歌,心摧淚如雨。萬人鑿磐石,無由達江滸。君看石芒碭,掩淚悲千古。”

兩人都是英氣勃發的青年,呂臨身着禁軍統領服,高大威猛。宋虔之眉宇之中,是文官士人清雋之風。

宋虔之朗聲道:“今日離京,不知何日再還,今年初,聖上命我與陸觀查明宮中命案,實則設計陷害李相,不料黑狄人入侵,李相得以保全。此後衢州、容州、孟州、郊州相繼天災人禍,白大將軍臨危受命,領鎮北軍南下,近日兵部已得戰報,阿莫丹絨蠢蠢欲動,風平峽下的黑狄人虎視眈眈,鎮北軍一分再分,白大將軍誓死效忠我大楚,一旦觸發戰事,那必是以戰爲兇,以人爲兵,以將爲器。

衆位兄弟皆是虎門之後,自當明白,殺人安人,殺之可也;攻其國愛其民,攻之可也;以戰止戰,雖戰可也。兵者,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聖上先命劉贇舊部僞裝黑狄人,在宋、循二州一帶燒殺劫掠,無端興起殺戮,殘殺自己的子民;後爲君王一己之私,令鎮北軍再次分兵,藉此再度削弱白古遊大將軍手中兵權。劉贇老奸,其子霸人|妻女,其部下張揚跋扈,其女爲了穩坐後位,謀害皇嗣。

而上,聽信奸臣讒言,欲剷除周氏一脈。自先祖故去,我一族在朝中已無實在的勢力,僅餘周太后一介婦人在深宮之中。不論功過,僅論當今聖上爲莫須有之事,宰相無過而問其罪,置百姓生死於不顧,令宋、循二州淪爲人間地獄;與黑狄數月對峙,軍費甚巨,餓殍載道,已是民不聊生,聖上爲擴大劉贇兵權,牽制白大將軍,卻命兵部發出佈告徵兵,命戶部向靈州、衢州、容州增稅。我大楚子民,何故生而不如豬狗,死亦無處埋骨?”

追隨呂臨出京的這十二人,俱是呂臨出生入死的兄弟,大楚禁衛選拔,以戍邊將領子侄爲先。這十二人的父親、兄長,俱爲守衛大楚邊疆戰亡,呂臨是他們在京中最大的仰仗。

衆人年紀相若,皆是二十多歲的血性男兒,宋虔之所說,他們在禁軍或有耳聞,或聽過捕風捉影的傳言,不過爲了安身立命,早已學會閉緊嘴巴。

此時,統領呂臨續道:“弟兄們可還記得夯州行宮,何等奢華,邊關將士卻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爲給劉贇這惡臣讓路,聖上不惜親手殺死髮妻,甚至毀其容顏,焚燒其身軀,移入妃陵。天災,便是上蒼予我大楚的警示,若允許此等不仁不義之君繼續忝居上位,災禍將永不絕於大楚。既然已做了亡命之徒,咱們好歹有這一身武藝,唯獨白將軍,是我大楚戰神,投在他的麾下,也不算辱沒兄弟們。若有不願意從軍的,就在此處分道揚鑣。”

呂臨一一掃過兄弟們的面龐。

沒有一人提出要離開。

宋虔之從高處躍下,讓周先給他水囊。

宋虔之扒開水囊塞子,將其高高舉起,道:“那便以水代酒,衆兄弟之情,我宋虔之永世不忘,同榮辱,共患難,若有一日,得享清平盛世……”

“小侯爺莫許此等言語。”一人打斷了宋虔之的話,“咱們不是爲了榮華富貴纔出京,憑的只有這一腔子熱血罷了。”

另一人道:“就是,小侯爺這麼說,就是瞧不上咱們兄弟。”

“君王無道,則天道無常,既然隨着呂統領,我們就是一條船上的,誓死追隨小侯爺!”

“誓死追隨小侯爺!”一時間衆人大呼。

宋虔之眼眶發紅,哽咽地喝了一口水,水囊從一個個英姿勃發的羽林衛手中遞過去,最後到了許瑞雲的手裡,許瑞雲爽快喝了一口,柳平文把水囊搶過去,紅着眼狠狠喝了一大口。

李宣不明世事,見大家都喝,也鬧着讓柳平文餵了他一口。

宋虔之伸出一隻手:“謝衆位兄弟的信任,願得先祖庇佑,能搶在劉贇篡權之前,搬動白大將軍,爲我大楚百姓,利劍出鞘,大殺四方,掃平天下之不平!”

十數隻手疊了上來。

呂臨的手最後放了上來,他環視一圈,高聲道:“除奸佞,誅暴君!”

烈日當午,飛瀑激流,這十數人的豪言壯語,響徹山林。

·

帷帳中,昏睡了兩日的陸觀終於醒來。

“孫秀,傳太醫。”從陸觀渾身是血被送進宮,苻明韶就讓人把他安置在寢宮之中,他親自照料,寸步不離。

等到陸觀醒來,苻明韶總算肯去用膳,便是嘴裡吃着粥,他的視線依然沒有離開榻上的人。

那道灼灼的目光,陸觀彷彿沒有察覺到,只是一一回答太醫的問題。

苻明韶用膳畢了,斜斜坐在榻邊,握着陸觀的一隻手,他手上纏着厚厚的繃帶。苻明韶摩挲過層層疊疊的繃帶,眼未擡,沉吟道:“舜欽這隻手,險些就廢了。”

陸觀想抽回手,又硬生生忍住,以免刺激到苻明韶。

他斟酌片刻,謹慎答道:“周先不愧是麒麟冢出來的人,連我也無可奈何。”

“見着宋虔之了?”

“沒有。”

苻明韶眼中瘋狂燃起一束光,趴到榻上,與陸觀近在咫尺之間,讓陸觀避無可避只能直視他的雙眸。

“這麼說,他還有可能在城中?”

苻明韶緊緊盯着陸觀的脣,指縫中毒針蓄勢而發,只要陸觀說一個“是”字……

“微臣不這麼認爲。”

苻明韶緊跟着問:“爲什麼?你不是沒看見他出城嗎?”他略略側着頭,右眼斜向上盯住陸觀,他的臉色已然很不正常,蒼白中泛着一層青濛濛的死氣,瞳孔裡閃動着暴戾與瘋狂。

“周先既然進宮帶走周婉心,緊跟着侯府大火,禁軍不得不調動到安定侯府滅火,一行身份不明的人,從東南門突破衝出,臣與周先一戰,他抵死反抗,若是周先要一人出城,即便禁軍守衛嚴密,也不是難事。麒麟衛的威力,陛下比臣更爲清楚。而宋虔之,身負武藝,他若是在城中隱匿數日,裡應外合,也能逃出京城。周婉心是宋虔之最珍視的人,這麼大的犧牲,絕不會只爲了讓宋虔之一人逃出京城。”

苻明韶雙目鼓突,側身坐到一旁,桀桀笑道:“說下去。”

“他們一定帶走了李宣。李宣已經瘋癲,完全不會武功,禁軍截下的煤渣車中,應當就藏着李宣。臣當時命人將車上煤渣卸下,正要查驗,羽林衛中突然起了混亂,一半當值羽林衛未能及時反應,臣……也敗給了周先。”陸觀不能長久說話,臉色蒼白,顯得很是吃力,靠在枕上喘息。

苻明韶少時便與陸觀同席學文,從未見過陸觀傷病的模樣,他嘴角溢出一絲血來,額頭因爲忍痛爆出青筋。

苻明韶撫上陸觀臉上生生剜開的那個疤,細聲問:“還疼嗎?”

“早就不疼了。”陸觀不動聲色地往後躲,被苻明韶用力握住了下巴,只得將疤痕展露在苻明韶的面前。

而苻明韶眼神已很不對勁,陸觀擡起眼,與苻明韶直視片刻,只覺得面前的人陌生而詭異。他根本無法從苻明韶的表情判斷出,他是否已經相信自己的說辭。

“朕已命李曄元發令給各州,全國緝捕宋虔之。你睡了兩日,朕怕是那逆賊還在城中,便讓人將周婉心的屍身,懸掛在城中北門。”

陸觀牙齒磨出一聲響動,他顱內震顫,腮幫緊繃,低垂着頭,被子裡的手緊緊攥成了拳。

苻明韶道:“掛了這一天一夜,也沒人管,朕便已經確定,宋虔之一定已經逃出京城。”

陸觀從齒縫中擠出一個字:“是。”

“至於李宣,一個瘋子,能成什麼事。”苻明韶笑扭過頭來看陸觀,淡道,“再過十一天,便是立後大典,禮成之後,朕就讓劉贇率軍趕赴風平峽,將黑狄人盡數誅殺。”

陸觀盡力穩住呼吸。他不能,露出任何一點破綻。

“舜欽,朕這一回,是不是長大了?”

陸觀尚未作出反應,苻明韶已靠到他的肩頭,不顧陸觀身上俱是傷,用力將他緊按在懷中。

陸觀痛哼一聲。

苻明韶眼底翻騰起隱秘的興奮。

“我一定會讓你看見,我就是大楚名正言順的君主。”他凝望虛空,看着一個並不存在的人。

宮侍在外稟報,說宰相李曄元求見,苻明韶回過神,起身披起龍袍,站在那裡,朝陸觀輕輕地笑了笑,問他:“朕這一身,夠氣派吧?”

陸觀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什麼,待苻明韶離開寢宮,他才能夠順暢呼吸,臉色青白變換,太監捧藥進門,陸觀一聞到藥味,立刻便吐了,連黃黃的膽汁都嘔出些許。

太監嚇得呆立當場。

“藥。”陸觀向他伸出手。

那小太監忙不迭捧藥過來,要喂陸觀喝。陸觀劈手奪過藥碗,將還燙的藥汁灌進嘴裡,一氣喝完。

殿內只餘下陸觀一人,他攤開幾乎被切斷的手掌,掌中繃帶被血水浸透,紅得眨眼。

陸觀一番急促喘息,雙腿痙攣片刻,整個身軀鬆懈下來。陸觀平復下呼吸,躺在被中,他眼睛一直睜着,直至藥效令他神智昏聵,陸觀陷入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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