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不言。”
宋虔之正想說話時, 秦禹寧舉箸在碗邊輕輕一敲,只三個字又把宋虔之擋了回去。
宋虔之一哂,端起素酒一杯算作自罰。
飯後, 秦府的丫鬟穿梭來去, 撤去飯桌, 就在用飯的廳裡重擺上兩張小圓木桌, 擺上茶點與時鮮果子幾樣。
宋虔之失笑, 端茶漱完口,道:“秦叔這裡,倒是個安樂窩。”
秦禹寧莞爾:“不用嘲我, 今日朝上一仗你贏得漂亮,都是爲你準備的, 嚐嚐。”
宋虔之吃不下東西, 瞧着裡頭有一味白裡透紅的雪花山楂, 揀了個甜嘴巴。東西不當時,不比冬日裡吃着好。
“知道你有事要問, 問吧。”秦禹寧喝了口茶,朝家丁吩咐,讓人把廳裡的下人都帶出去。
一時間室內只剩下秦禹寧、宋虔之與陸觀三人。
在問軍情以前,宋虔之實在憋不住了,先問了秦禹寧在殿上說的話是否當真, 李曄元手裡的信到底是不是他外祖父寫的。
這問題在秦禹寧的意料之中, 他點頭:“是先師所寫。”
宋虔之提起的心沉了下去。
“筆跡是可以假造, 但先師所用的信紙, 是京城桃華軒在十年前所產的一種專供大內所用的箋紙。這種紙便是細看, 也未見得能看出它與旁的紙有什麼不同,只是拿來書寫, 手感流暢,妙不可言。每年所供不多,我在先師處見過也用過。桃華軒在三年前就已經關張,事情發生在六年……”秦禹寧沉吟道,“接近七年前,當時李曄元還沒有資格接觸這些細微名物,他也不會在那日就料到今日會走到此種境地。”
什麼東西沉甸甸地填在宋虔之胸腔裡,他壓抑着嗓音問秦禹寧:“所以我外祖父的意思,是要殺大皇子的?”
秦禹寧:“以朝上來議,要做賢臣,忠順第一。歷代帝王最忌憚臣子僭越,越是身居高位的臣子,越是受上位者重用,卻也越遭到懷疑。以我對師父的瞭解,他對大楚的忠誠毋庸懷疑,他一生都在構想如何建立起一套,即使帝王昏聵,也能自如運轉的朝廷系統。”
宋虔之呼吸變得急促。
“喝口茶。”陸觀適時遞過來熱茶,宋虔之趕緊喝了一口,長吁出一口氣,心裡穩了點。
“但他對這件事想得過於簡單了。整個朝廷體系的運作,連君主也未必能夠精準把控。”秦禹寧將一盤堆成小山的金桔推到宋虔之面前,示意他看。
“頂尖兒的,是皇上。往下一級,是首輔,再下,是各部。我大楚立國以來,設過左右相,也收攏過相權歸於一人,但整個宰相府是怎麼運行的?分東西曹,設置曹官,曹官以下,主簿兩名、掌固八名,上四下四。歷代相君要爲君主分擔一些不能挑到明面上來辦的事,或是要委屈行事,就需要幕僚。這羣人所佔數目不小,史上幕僚人數最多是大奸相薛元書,他在任時府邸佔地萬畝,門下僅僅是爲他草擬各種文書精通經史的在冊的就有一百二十餘人。當時整個宰相府裡,上上下下足有四千餘人。其中不上品的內外役使計八百餘人。薛元書殺頭抄家後,宰相府的規模一度縮小到千畝,上下人員不足百,後來發現在審查全國上下官員政績,做出四品以上官員的任用決定這些基本的相府行事時,人手不夠。經過一番調整,生成定製,宰相府少也要三四百人。這是單一個相府。”秦禹寧看着宋虔之,“加上六部,各州、各縣、各司,整個朝廷就像是一個皮厚肥壯的巨人。你想一下,就是一個人,走在路上,你會低頭去避讓腳底的螻蟻嗎?”
宋虔之:“便是踩死了螞蟻,也察覺不到。”
秦禹寧點頭:“所以,真正掌握實權的,不是君主本人,甚至不是首輔。君主與首輔只能決定王朝的方向,但他不管划槳,不管定錨張帆,他可以決定船長用什麼人,船伕用什麼人,船伕又要決定自己用什麼槳。掌舵能不能替船伕決定他的槳,當然可以,但用着不順手,船伕就生氣,生氣就怠工,最後用什麼樣的槳趁手,還是得落到船伕自己身上。”
宋虔之想了想,道:“所以外祖父是想打造一艘能夠自己決定行駛方向,自己躲避暗礁,一往無前的航船?”
“差不多。雙鴻年間也不全太平,與鄰國發生戰爭時,財政吃緊,才讓師父想通過制度,至少保證國富民安。只是到了晚年,師父不得不承認,划船不用槳,是空中樓閣一般的設想,至少現在辦不到。牽扯太廣,人心難測,旁的不說,就是向朝廷繳糧,浮收也十分可觀,層層用人的地方都要潤着,否則就遲滯漏收。我朝不常設太傅一職,位高權重之外,更是一種榮寵,彰顯君王的信任倚重。我跟着師父的時間最長,到得晚年,他也不得不承認,就算他可以因事而制,把自身的錯誤降到最低,但他無法控制處於這個龐大官僚系統裡的每一個人。”
沒想到外祖父原是個充滿理想和幹勁的人,宋虔之不禁生出唏噓之意。誰沒有過年少時候呢,初入官場時,總有些抱負,經年累月,跟人的交道打得越多,要麼日益圓滑,懂得侍上懾下,要麼早早出局,沒得玩。
洪平縣令的影子在宋虔之眼前一閃而過。
“吃個橘子?”
宋虔之謝過秦禹寧,隨手把橘子給了陸觀,陸觀剝好,分一半給他,自己從盤子裡挑挑揀揀找了幾樣愛吃的。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
陸觀眉毛擡了擡:???
“陸大人今日很安靜。”秦禹寧道。
“你們談,我吃東西。”陸觀漫不經心地說。兩人尚未談到他想聽的東西,貿然開口反而破壞了叔侄兩個的親近。
“苻明韶怎麼坐上那個位子的,我們三人心裡都有數,主要是周家出力,在苻明韶從其餘幾位皇子裡脫穎而出前,陸大人沒少出力。但要把苻明韶拿捏住,他身邊的羽翼得剪除乾淨。否則爲什麼選苻明韶?沒有道理。選他就是他底子夠乾淨,在朝中幾乎無人支持,這樣周家才能成爲他唯一可以倚仗的後援,那麼事後翻臉的可能性也就微乎其微,他沒有這個能力翻出太后的手掌心。至於先師,擺在他心裡第一位的自然是國,其後是家,君相本來不一定是對立面。師父在太傅位上時,朝中沒有與他掣肘的大臣,榮宗一直想幹一番大事業,拓寬疆土,整飭官場,充實國庫。他跟太傅是一拍即合,太后作爲太傅之女,既可以維繫君相的關係,又可以安定後宮。”秦禹寧嘆道,“加上大小姐熟知官場,家學出衆,能夠深得榮宗的喜愛,完全不令人意外。你年紀太輕,不熟悉先帝,先帝有深重的危機感,他喜歡的並不是養在籠中的金絲雀。大小姐進宮後,聖寵不衰,即便爲了誕育皇嗣,先帝也寵愛過旁的嬪妃,那些恩寵比起皇后所得到的,都是毛毛雨罷了。”
“在先帝的諸位皇子之中,只有大皇子的母妃地位尊貴,當時她的兄長已顯現出會承襲王位的苗頭。而那時候你外祖父身體已經每況愈下,常年稱病無法上朝。”秦禹寧搖了搖頭,“是我的誤判,若是當日按照恩師吩咐,參死了苻明懋,他也不會有機會引兵入境。”
“也就是說,當時秦叔你和李相都得到我外祖父授意,要定苻明懋的死罪?李曄元所示的那封信不是僞造出來的?”這點宋虔之在殿上就已想到了,剛聽完秦禹寧的辯白,他也有一剎那的動搖,認爲李曄元在說謊。後來聯繫到秦禹寧跟外祖父是同一陣營,秦禹寧要是承認李曄元所示的信件是真,則秦禹寧自身在朝堂上也會受到懷疑牽連。
現在宋虔之的想法得到了印證,他並不覺得太過意外。
秦禹寧的話聲同宋虔之心中的想法疊在一起:“先師也是人,人有的弱點他都有,所謂忠孝難全,他是皇帝的岳父,又是太傅,一生光風霽月。殺苻明懋其實沒錯,帝位之爭,手足相殘,兄友弟恭的皇室子弟是鳳毛麟角,不是沒有,只是難碰上。苻明懋與苻明韶這兩兄弟,誰登上皇位,另一人都會是這個下場,就算周家不替苻明韶做這件事,苻明韶自己也會想辦法做這件事。”
苻明韶爲人自卑與自負兼具,連扶持他上位的周太后他也信不過,無事生非地興風作浪,想要真正大權在握。宋虔之心情十分悵然。即使苻明韶剷除了他自認爲的束縛,也一樣會被千絲萬縷的關係綁在龍椅上。
從來沒有一位賢明的君主是乾綱獨斷的。
因爲人力有時窮,聖人治國是個妄想,早已被過去確證了無數次。
“茶涼了。”宋虔之端起碗,又放下去。
秦禹寧叫人進來換茶,起來在屋子裡走了兩圈活動筋骨。宋虔之一回頭,見陸觀還在吃,沉重的心情輕鬆了些許,他精神很好,一點也不困,這一夜左右是睡不着,來找秦禹寧說話,是找對了。
秦禹寧負手站定在一幅畫前,牆上掛的是一幅仙鶴圖,畫上一對兒仙鶴,姿態清逸,彷彿隨時都會振翅而飛,隱沒在飄搖的雲海之中。
歇了一會,已是四更天,連秦禹寧都走了困,下人換上來的是濃茶。
那封信原是宋虔之心裡的一個疑問,這會徹底弄明白,也不在那上頭糾結。宋虔之看了看陸觀,長驅直入地同秦禹寧談白古遊遭到暗害,問他邊防軍務。
“不急,還有一個多時辰天才亮,我先問你一句,往後你作何打算?”
宋虔之愣了一愣。
“新帝同你關係如何?”秦禹寧問,“他對你是何態度?”
一朝君王一朝臣,李宣上去了,推上去容易,之後的事情反而更難。原本朝堂上分成兩派,一是李曄元爲首的李派,一是秦禹寧爲首的秦派,秦派大多是周太傅留下來的人。現在李宣上位,所有人都一團霧水,不知道新帝是什麼路子。
今夜這宴,本來就是秦禹寧設下來想問他些話,恰好宋虔之也有事情要問,兩下里正好拍在一起。
“李宣被吳應中帶走以後,一直隱藏行蹤,因爲有人在查他。”宋虔之道,“不止我姨母在查,苻明懋也在查,吳應中擔心他會有性命之憂,這些年藏得很好,其中也有陸大人的功勞。”
至於陸觀在裡頭起什麼作用,宋虔之隱去不說,秦禹寧也自然能想到。原本陸觀屬於苻明韶的陣營,這個陣營在當時的情形下,要做的就是挑撥皇后與榮宗長子之間的關係在。自然不會讓周太后找到李宣其人,懷疑的種子埋在那裡,無論真相如何,只要有更保險的選擇,就用不着選苻明懋。
這時苻明韶便能從中得利。
“也就是說,他在朝中暫時還沒有完全可信的人。”秦禹寧面色一鬆,“他是不是陪太子讀過一陣子書?”
“榮宗安排他侍奉太子,但太子待他很好,兩人同吃同住,講學也是一起聽。年歲太久,秦叔或許記不清了,您給弘哥上的課,如果沒錯當時他也在。”只是當時的李宣年紀還輕,講課的師傅都是以太子本人爲主,不記得隨侍也很正常。
秦禹寧點了點頭:“那還好。”
“先帝雖然經過一番掙扎才寫下詔書,多少有讓自己安心的想法在,但他讓吳應中帶走李宣,也沒有讓人暗中保護,我覺得,是有一些聽天由命的意思。”宋虔之道,“我們找到李宣之後,將人帶到京城,這事秦叔不是知道嗎?”
秦禹寧不僅知道,還向宋虔之打探李宣的藏身之處,出賣給苻明韶。一時間秦禹寧大窘,臉色不好看了。
“皇上不知道。”宋虔之道,“要等進宮的時候,才知道皇上都記得什麼不記得什麼。但是他心地善良,重感情,有一些舊事我不便講給你聽,但我可以向你保證,他跟苻明韶絕不是同一類人。”
室內沉寂了一會。
秦禹寧道:“那好,接下去是真正的內外交困,我需要確定咱們的皇上不會臨陣退縮。”
“他不會。”在李宣被確定爲嗣皇帝后,宋虔之還沒見過他,當然無法確定李宣現在是什麼狀態。只是在兵部尚書面前,不這麼說,就什麼都不用再說了。
秦禹寧深深注視着宋虔之,傾身貼近過來,低聲道:“至遲明日傍晚,加急軍報就會送到兵部,做最壞的打算,阿莫丹絨得到白古遊犧牲的消息,會對邊城發起進攻。速戰的話,快則不足十日,便能攻進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