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片刻, 周太后便發出嗤笑,滿含嘲諷意味的笑聲由小而大,她笑得前仰後合, 眼角滲出了淚來。她以食指輕輕拭去淚, 不經意地從指尖彈去。
“給太后請安。”呂臨與柳平文同時向周太后單膝跪地行禮, 柳平文換了羽林衛的袍服, 方便在宮中行走。
周太后點點頭:“起來吧, 呂臨,你很好。”
呂臨只得跪着,硬着頭皮咬牙道:“太后恕罪, 微臣見到先帝遺詔,不得不奉先帝遺命。”
“先帝。”這個稱呼像一根針刺在周太后胸中, 她臉色甚是不好, 冷笑道, “你也知道榮宗不是真龍了?”
呂臨沉默以對。
周太后掃到與他並排跪着的侍衛,眯起眼, 嘲道:“這樣的弱雞也招進羽林衛,什麼出身?”
發現是在問自己,柳平文背上汗沾透了單衣,大氣不敢出地改單膝爲雙膝跪地,低下身, 恭恭敬敬地朝周太后磕了個頭, 輕聲答:“屬下的父親, 是循州知州柳知行。”
“是那個被孫逸授命爲循州太守的柳知行?”
柳平文心中驚訝不已, 不敢擡頭, 顫聲道:“屬下與父親在循州一別,早已失去聯絡, 不知……”
“孫逸自立爲王,國號宋,你父親已投了這反賊。”
柳平文面色蒼白地擡起頭,周太后仍穿着白天的衣服,並未改裝換容,她臉上脂粉零落,手肘搭在靠枕上,姿態既倨傲又脆弱。像是一副搖搖欲墜的華美架子,一推就倒。她的神色說明,她並不怎麼在意柳平文的父親到底是誰,做了什麼,對此等叛國之舉,她也見得厭煩了。
正當周太后移開目光時。
柳平文跪直了身,極不嫺熟地將兩手合併平推而出,再度朝太后磕頭,磕得地面一聲悶響。
周太后詫異地看他。
“太后明鑑,我父親十年寒窗,以二甲第十名取中進士,在翰林院修習兩年,聞聽宋循二州有難,百姓遭蠻族與黑狄蹂|躪,循州原任知州趙瑜遭逢不測,父親籌措全部家資,到吏部自請出缺,趕赴循州,原是懷着一顆救民之心。我們在路上,遭到蠻族暗算,後來屬下因機緣巧合,爲安定侯所救,北上途中,才得知所謂黑狄軍隊,並未從南岸登陸,而是一路橫貫東西,直取風平峽。我父親不知此事,以爲循州也會像定州一般遭到屠戮,要向駐紮在祁州的鎮北軍求援,他就必須繞過宋州,而孫逸已佔了宋州,前狼後虎,父親只是不忍循州百姓遭到屠殺,纔會向孫逸求援。”
“可你父親已是循州太守,領的是孫逸的旨,難不成還是效忠於我大楚嗎?”周太后冷聲道,“忠臣不事二主,你父若是忠心,在孫逸進城時,就當面北自戮,以表忠誠。”
柳平文本已是鼓足勇氣才說出這樣一番話爲父親辯白,聞聽太后的話,滿臉漲得通紅,一句話也找不出來了。
周太后不再同這小小羽林衛糾纏,看向已經是嗣皇帝的李宣,她眯起眼,眼角皺紋伸出,她擡起一手扶額,片刻後放下手去,她胸口不住起伏,一腔複雜的情緒在胸中奔涌不息。
看見李宣,她塵封已久的關於兒子的記憶完全不受控地衝出來,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要把她拋起,使她無所依憑,再一口吞下,令她陷入永寂的黑暗。
周太后眼角發紅,詫異地看了看手掌,指腹上明顯沾着一絲溼潤的光澤。
“母后。”
周太后眉峰聳動,幾經顫動,也無法按捺住震驚,她道:“你稱我什麼?”
“陛下不可。”呂臨驚呼出聲,卻來不及阻止李宣的舉動。
李宣撩開袍襟,屈膝跪拜在周太后腳下,舉止端重地對太后磕了三個頭。
“兒臣代弘哥向母后辭別。”
周太后呼吸一促,一隻手攥得死緊,掌心刺痛令她堪堪保持住清醒,沒有將這虛僞做作的皇帝踹翻在地。
“哼,哀家的弘兒怎麼沒的,想必你最清楚。”周太后道,“先帝把你護得真是周全,匆匆讓吳應中將你帶出了宮,否則今日,輪不到你來向哀家磕頭。你有什麼資格代替哀家的弘兒來磕這個頭?你也該放肆夠了,想要哀家的性命,把蔣夢叫來,讓哀家問幾句話,哀家成全你。”
“你們出去。”
柳平文大驚,這是李宣頭一次向他們下令。在承元殿前,李宣受到刺激,恢復了神智,但與秦禹寧等議事完,晚膳他也沒吃什麼,晚上爲了吃藥,才用了兩塊點心,太醫說他身體仍很虛弱,多年來積損頗多,需要靜養一段時日。
方纔孫秀顯然是負傷而出,放李宣同周太后獨處,柳平文當即想起宋虔之的吩咐,他匆匆看了一眼呂臨,焦急地以眼神示意呂臨說句什麼。
“是,微臣就在外面。”
柳平文當即無法,只得隨呂臨出去。
殿門掩上,發出一聲輕響。
李宣手指摸到脖子上掛着的一枚玉佛,紅繩纏繞着他沒有血色的手指,扎人眼。
“這是……”周太后木呆呆地由李宣拉起她的手,將那枚平平無奇的玉佛置於她掌中,像是一顆滾燙搏動的心,周太后攤着手,好半天才猛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將玉佛貼在自己胸前,眉頭痛楚地皺起。
“弘兒給你的?”
“是,這些年輾轉四方,兒臣多半時候病着,險些弄丟,幸是還在身上。”
周太后沒有說話,細細端詳恭順跪在下方的李宣。她一生閱人無數,如何看不出,李宣是真心實意跪在她的腳邊,他眼神清澈,與苻明韶的頹喪怯懦全然不同。
“兒臣與弘哥一同長大,彼此……”李宣看了一眼周太后,臉孔發紅,“心意相通,弘哥嗜好書畫,精通音律,不想繼承皇位。但他自出生,就被寄予厚望,他從不願叫母后失望。母后還記得弘哥十三歲生辰時,您將他叫去宮中訓話的事嗎?”
苻明弘身死,卻始終留在周太后的記憶中,她痛失愛子,一度近乎癲狂,情勢所迫,她不得不將心血投放在新的希望身上,但每當她獨自一人,心裡還是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想起兒子從小到大的每一絲細節。
見周太后點頭,李宣道:“那日雖是弘哥的生辰,一早您仍然先考查他的功課,他背錯了一句帝訓,您便當場將他新求得的曲譜燒成灰燼。回到東宮,弘哥把自己最珍愛的古琴摔毀,又命人將東宮收藏的字畫古玩、逸聞古書、琴譜刻章都鎖進庫房。直到薨逝,太子也再沒碰過這些東西。”
周太后鼻子發紅,別開了眼,她緊緊攥着手中的玉佛,無法發出聲音。
“想必母后都記得。”
周太后倏然睜眼,眼光冷厲地朝前傾身,逼視李宣的雙目,沉聲道:“我當然都記得,你說與他心意相通,又爲何要殺他?”
李宣渾身一顫,背脊仍挺得很直,他嘴脣翕張,嗓音如同柳絮輕飄飄不知要去何方。
“父母之命,兒臣當時不敢違抗,這十年間,兒臣如同大夢一場,若是再讓兒臣選擇一次,兒臣但求爲弘哥而死。”面對太后老辣的眼神,李宣毫無退縮,坦然道,“兒臣原本就身無一物,種種歡喜痛楚,皆是蒙太子之賜。您是弘哥的母后,便是兒臣的母后,只是天下大任落在兒臣肩上,白大將軍遭人暗害,李曄元勾結黑狄與阿莫丹絨日久,恐怕不日之間將有劇變,此時此刻,兒臣無路可退,只能忝居帝位。等待大局定下,爲江山留下後嗣,兒臣必以死謝罪。”
周太后一手捂臉,眼淚從指縫中漏下,她嘴角勾起,笑中帶哭,這是一個苦到了極致的笑容,
殿內十分安靜,風動珠簾的細碎聲響都逃不過人的耳朵。
李宣原本心中忐忑,此時話一說完,一股難以言喻的安寧散入四肢百骸,他覺得輕鬆極了,壓在身上的重量彷彿也化作飛絮飄散。
“這件玉佛是他的心愛之物,還在襁褓之中抓週抓到的,當時哀家心中不安,怕他會皈依佛門,斬斷塵緣。後來弘兒漸漸長大,從不沉溺於佛偈,哀家也就放了心。只是哀家沒有想到,他的塵緣,會牽扯在你的身上,你是個男人啊!他將來要承襲大統,怎可如此?哀家送去東宮的女子,他一個也不碰,榮宗贊他心思澄明,不近女色,是可造之材。然而哀家派去東宮的太監什麼都說了,他不是不近女色,他也不是好男色,與人分桃斷袖,他只是滿滿當當地放了一個人在心上。我的弘兒,他從來細膩敏感,哀家燒了他的琴譜,他就能斷棄所好。一向是哀家所願他就去爭取,哀家不讓他碰的東西,他也從不違逆。可哀家對你不滿,他卻裝聾作啞,只當做不知道。哀家罰你跪,他就向太醫院討最好的化淤藥膏,夜裡叫你把傷給他看,他以太子之尊,親手爲你敷藥。”
周太后停頓下來,似難受似放過地嘆了一口氣:“他把這個贈給你,就是把一生的牽掛苦樂都寄在了你身上。”
李宣臉紅着,眸光閃動,低垂下眼睛。
“可笑,原來你纔是苻家的子孫,天生的血緣高貴。哀家今日才知,榮宗爲什麼要把你安排在東宮,允你與太子同吃同住,一同上學,甚至太傅講學,也讓你陪讀。哀家自詡活得明白,對帝王恩寵向來懷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淡泊心態。侍奉榮宗,哀家從不敢行差踏錯,正因爲在軍中數次救下先帝,哀家更不能挾恩求保,更要得體,寵辱不驚,喜怒不形於色。有時候對着鏡子,哀家都覺得,活得像是一個男人,活成了先帝的樣子。”周太后語氣緩和下來,她累極了,斜斜倚靠在枕上,注視李宣許久,道,“皇帝,從今往後,除了蒼天鬼神,你再也不能向任何人下跪,便是哀家,也不能受你一跪。”
李宣擡起頭,滿臉通紅地站起身來。
“蔣夢是死了嗎?”
李宣神色茫然。
太后點頭,想明白了,蔣夢要麼是真的自殺,要麼是被人滅口,她在靈韻頭上摸到的腫塊並沒有錯。
“你不認識蔣夢?”
李宣搖頭。
“哀家問你,扶持你上位,都是安定侯的主意?”
“安定侯年紀雖小,心懷天下。”
周太后冷哼了一聲:“那你就好好記着他的恩情,千萬別忘了。”
李宣小聲答:“兒臣必不敢忘恩。”
“你方纔說白古遊被人暗害,是誰害的他?”
“黑狄主力在風平峽被鎮北軍殲滅後,殘部北逃,白大將軍帶人追擊,行軍途中被人暗害,秦尚書說,猜測是黑狄人,或是尚未離境的李明昌。”李宣回憶道,他看出太后已十分疲倦,便提出請太后先安置,明日再談這些。
噓寒問暖一陣,周太后精神不振,李宣只得退出,吩咐呂臨去安排人,讓周太后衣食待遇一切照舊。
柳平文有話想說,然而李宣心事重重,並未看出一路照顧他的年輕人神色有異。陪同李宣回寢殿後,柳平文找到呂臨,說了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不會讓太后再有機會把控後宮。”
呂臨雖然不屑,也只能先找孫秀,他心裡知道蔣夢的死多半與孫秀相關,一時之間,他對後宮勢力不熟,也找不出比孫秀更加可靠的人。至少孫秀的所作所爲表明,他把榮宗的遺命,看得比他自己的性命重要,甘願爲此冒大風險。
孫秀正在房中發呆,聽見敲門聲,連忙把暗格推進去。
“眼下要招人不太容易,等苻明韶的屍身擡出去,再發佈告招人進宮。咱家先將伺候太后的人都撤換掉便是。”
“你想法子就是。”呂臨不欲多說,走到門口,回頭看孫秀,“你的手沒事?”
“主子打罵,習慣了。”
“你暫時儘量別在太后跟前露面。”呂臨想了想,還是說,“你也真是膽大包天,敢越俎代庖處置太后,若不是你有功,今夜就成了無頭鬼了。孫公公,先帝駕崩已久,如今他的遺命也都得以兌現,你的忠心要往哪兒放,你細想想。”
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孫秀擡起袖子拭汗,拉出暗格來,從中取出一個小瓷瓶,突然,他眼神一跳,像是被燙了手,連忙又把東西放回去,推上暗格。完整的一片花鳥木雕,天衣無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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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悄悄,宮裡宮外,這一夜不知多少人睡不着。
秦禹寧的府邸,燈火通明,才三更天,下人就在廚房忙進忙出,整治出一桌素食,樣樣精細,大盤小碟,足有三十六樣。
宋虔之也是服氣。
“秦叔日子過得真是精緻。”
秦禹寧心情大好,笑道:“知道你今晚睡不住,一定會來,我是一天沒吃,先動筷了。”
宋虔之是吃過晚飯的,看了兩眼桌上的菜,捉起筷子,吃了兩口,叫人端茶來,陪秦禹寧用飯。
陸觀不大客氣,宋虔之見他吃得香,只得把放下去的筷子又拿起來,細嚼慢嚥着,心裡想要問秦禹寧哪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