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是上好的漱禍啊, 祁州府也讓賣這個?”陸觀挑了一上了年紀的老漢,讓他放下揹簍來,挑挑揀揀半晌, 翻出來深褐色皮子, 皺如老人面, 形似山參, 比山參細長, 下無參須的根塊來。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這玩意兒宋虔之識不得,想了想,陸觀年輕時候雲遊四海, 像是真認識。
果然,老漢張嘴便道:“要便要, 不要便不要。祁州府不讓買賣, 小老兒豈敢犯禁?”
那老漢說一口流利的楚話, 收拾起被陸觀撥亂的草藥,將布頭扯開要蓋住揹簍。
宋虔之連忙攔住他, 往懷裡掏銀票,笑道:“要的要的,多少錢?”
厚厚一沓銀票過了眼,老漢放下揹簍,回道:“整株五十兩, 那些個殘碎的, 五兩銀子一錢。”
“那來一株。”宋虔之挑出張五十兩的銀票給老漢。
陸觀把宋虔之的手按住, 阻住他, 拍了拍手, 站起身。
宋虔之只知道這趟來茶館是要打探雛鳳縣城裡的情形,眼下卻不知陸觀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了, 他也不知道陸觀買的這是個什麼藥,應該是楚南的特產,獠人背出來賣,那就是獠人住地纔有的東西。
陸觀:“貨色太次,看看別的。”
那老漢聞言險些氣炸,雙眉倒豎,抖着手從揹簍裡撈出三支漱禍來,杵到陸觀的鼻子底下:“大官人,飯可以亂吃,話你可不要亂說。這是上好的漱禍,一支一條命,五十兩可算是看如今不太平,才特特給你的好價錢。”老頭吹鬍子瞪眼,調轉矛頭轟宋虔之,“這位先生我瞧着也是讀書講理的人,您給評評理,如今的市價,五十兩一條命算是貴是賤?”
“賤了點。”宋虔之話說得實誠。
老頭鼻子裡哼出一聲,揚起下巴,數落陸觀:“買不起就不要亂看,這拿出來一摸一看的,散了藥性,我這藥還要不要賣了。”
“我家當家是京州大藥商王家,我看你這裡也不過是四五株散貨,真要是你能賣得出,成色參差一些也無妨。”
老漢眼珠一轉,拉住醜漢。
陸觀斜乜老頭生滿老人斑、皺如枯木的手,眼神充滿警告,他生得又魁梧,一拳下來少也得躺足三五月。
老頭鬆了手,嚥了嚥唾沫,睜大眼伸長脖子問:“你能要多少?”
陸觀與宋虔之眼睛一碰。
宋虔之在袖子裡摸了會,掏出卷葉般的一沓銀票,展開來,慢悠悠道:“這是二百兩一張的面額,有多少要多少。”
老漢爲難得滿頭大汗:“可是,我這裡沒有這麼多。”
宋虔之也佯裝爲難地皺眉抿嘴,看了陸觀一眼。
“二當家,你叔說了,不是誰都吃得下咱們家這麼大的單子,再逛逛。我聽說雛鳳縣裡賣漱禍的人家更多,咱們難得南下一趟,今天就在城裡轉轉,聽幾場戲,明天再出城。”
宋虔之順着陸觀的意思,提步就走。
老漢撲了上來,一把拽住宋虔之的袖子,急急忙忙求告:“先生,當家,嗨,你們要想出這祁州府容易,要想進雛鳳縣那是難上加難。”
“怎麼?它一個小小縣城,城防還能趕得上州府?”
老漢踮起腳,捉着宋虔之的袍袖,湊到他耳朵邊嘀咕了一句。
宋虔之做出猶豫的樣子,撇撇嘴,反手握住老人家的手,四下看了一圈,彷彿生怕別人聽了他的話去,也與老漢貼首附耳:“這是上萬兩白銀的買賣,我看老人家不像能做得了這麼大主的人,我們也是帶了家裡護院來的。”他意有所指得將老人從頭到腳掃了一遍。
老頭頓足急道:“咱們主君是我三舅子的大姑爺爺表親的親孫子,保管進了雛鳳縣,有人跟當家的談這筆買賣。”
宋虔之另一隻手蓋住老人的手背,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那便有勞老丈了。”
老漢同宋虔之約定了時間,他還要在城中賣一天的草藥,酉時初刻帶他們從行商的獠人出城的小門出城,老漢問過宋虔之有幾個人,這才離去,仍在茶樓裡盤桓,兜售草藥。
已經談了生意,自然不好再留在茶樓裡,倒顯得左顧右盼,惹老漢懷疑。宋虔之便帶着陸觀離開茶樓,兩人在街上走走停停,吃了點東西,尋了個茶攤,坐下來喝一碗涼茶。
街上人來人往,宋虔之收回目光,興味盎然地盯着對面人看。
“怎麼了二當家?”
宋虔之咂嘴兩下,說:“雛鳳縣當真民風淳樸,這麼容易就上了你這頭狐狸的當。你說漱禍是禁藥,怎麼他們還能在祁州府賣?”
“獠楚雜居之地,南部管理鬆懈,也是有。你是在京裡呆久了,上回去宋州接李宣,還沒看出來麼?天高皇帝遠,小地方,許多事情朝廷是有心無力。京官每每外放,定要好好聘兩個師爺,要學的事情多着。”
“你在衢州沒少吃虧吧?”
“哪兒能。”陸觀的香腸嘴咧開,埋頭喝了一大口苦得倒胃的涼茶,好大一聲“嘖”,“剛得六皇子重用時,趁我吃醉酒,有人拿麻袋把我套了,打算一頓悶棍,可惜他們不知道要把我的腿捆起來。你男人的腿上功夫你是知道,我就不用手,他們也讓我一頓掃堂腿給踹殘了。”
宋虔之正要取笑幾句,沒來由想到陸觀的腿上功夫,登時臉也紅了。
“想什麼呢?”陸觀低聲問他。
宋虔之看他一會,也低聲答他:“你是要找雛鳳縣的知縣?我看未必管用。”
“你沒聽那老頭提了個人嗎?”
“主君?”宋虔之愣了一下,“是獠人的頭兒?”
“至少是雛鳳縣中獠人的頭。”
“雛鳳縣,是這一戰的必爭之地。”宋虔之把碗底那點涼茶喝了,注視陸觀的眼神掩不住讚許。
陸觀嘴角向上彎翹:“曉得你男人的厲害了?”
“嗯,也不是頭一天知道,倒是頭一天想通那人爲何用你用得順手了。”
陸觀一臉吃蒼蠅的表情。
宋虔之哈哈大笑起來,丟下兩枚銅錢在茶攤上,快步走了。
“不是,你給我站住。二當家,二當家!”陸觀追上去,牽住宋虔之的手,側低下頭去在他耳邊恨恨嘟囔了句:“你怎麼就,怎麼這麼二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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夯州州城門前,烈日曬着,多琦多一張臉紅得如同猴子屁股,暴汗如同雨下,他鼻樑油亮亮的一片,頭盔下的半張臉怒得不行。
“來人!”
手下跪在馬前聽令。
“李明昌何在?”
“回大殿下,軍師在帳中。”
“讓他給本王滾過來!”
手下連忙弓着身跑走。
多琦多坐在馬上,聽見身邊戰馬暴躁刨地的聲音,他回頭四顧,目光掠過忠誠於他的鷹翼隊,那一張張被塞外風霜吹得黢黑的臉孔,此刻都被正午的陽光曬得黑裡透紅,讓人看了心中躁鬱。
就在剛纔,多琦多接到坎達英的敕令,還是左賢王的親信送到他的馬前,阻住了多琦多的進攻。夯州這塊肥肉近在眼前,他的兩千人馬卻生生被一卷羊皮逼停在此。
一時間多琦多沒了主意,偏偏李明昌讓他遵奉坎達英的命令,箭在弦上,卻要回頭,豈非自傷?
多琦多等得不耐煩,調轉馬頭,猛然一鞭狠狠擊在馬臀上,極其清脆的一聲鞭響,多琦多的馬先一步馳回後方。
鷹翼隊沒有得到命令,依然嚴陣以待。
城樓上的士兵跑走兩個回去通報消息給夯州知州,鎮守州城的校尉鬆開發酸的手,陽光照着,他掌心通紅,虎口及手掌的紋路被汗水浸透,形成幾道光路。他牙幫子咬得發酸,看見領軍大將撥轉馬頭,稍稍鬆開牙,只覺後槽牙痠痛不已,像是要掉了。
然而,視野中虎視眈眈的阿莫丹絨人沒有打亂陣型。
校尉深深閉了一下眼,汗水漬進眼裡,一陣刺痛,他整個眼眶通紅,眼瞼附近不住彈跳。
“聽我號令,只要他們攻城,立即放箭!”校尉一聲怒吼。
城樓上爲數不多的士兵悶聲應和:“是!”
“沒吃飯嗎?!準備好你們的弓箭!阿莫丹絨人要是敢衝上來,就讓他們有命來沒命回!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衆士兵大聲答應。
隱隱的絕望出現在校尉乾瘦的臉上,他重新握住弓箭,急切而無奈地低頭瞥了一眼腳邊箭簍裡寥寥數枝羽箭,重新咬牙調轉視線,盯緊樓下敵陣。
“李明昌!”多琦多把鞭子往案上一甩,當即擊飛了李明昌的筆架,鞭尾帶起一道墨汁,飛濺到李明昌的臉上。
李明昌沒有動氣,耐着性子分神看了一眼多琦多,手中筆也停下來。
“本王叫不動你了是不是?”多琦多暴躁地來回踱了兩轉步,重重坐下,雙膝分開,右腳在地上一跺,“陣前易帥,兵家大忌,這也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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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昌手一伸,放下筆,揣起手,雙眼半閉,向多琦多發問:“要是這個帥,是您的父親呢?”
“父王,怎麼可能?!”多琦多像一頭暴躁的毛驢,叫了兩聲後反應過來,伴隨話語戛然而止,他的嘴張大,半晌硬是逼着自己把嘴閉上,他喉結上下滾動一番,口中發乾,耳朵發燙,眉心深鎖,整張臉都擰了起來。
“不可能,本王的父王御駕親征不可能瞞得密不透風,舅舅、舅舅他……舅舅他不可能不給本王遞個消息。來報信的是圖勒的人,他跟本王的舅舅是死對頭,會不會父王派他來搶功?”
“大殿下覺得,大王更信任圖勒,還是您舅舅?”李明昌八風不動地坐着,嘆了口氣,“怕是您舅舅已然失勢。”
“怎麼可能?”多琦多暴跳如雷地叫道,眼睛充血得通紅,太陽穴微微跳動,無處不在的怒意衝得他腦仁心隱隱作痛,他一隻手緊攥成拳,不得不承認,李明昌沒有說錯。兀赤沒有失勢的話,來傳令的就不會是圖勒的人。
“右賢王爲老王效忠一生,是殿下的親舅舅,恕臣冒昧問一句,殿下是想等大王百年後傳位於您,還是拼死一搏,現在就拿走屬於您自己的東西?”李明昌擡起臉,他生得一張典型的楚人臉,鼻樑不高,眼眶不深,顴骨低平,氣質儒雅,舉止平和。
多琦多嘴脣發抖,張嘴道出盤桓在心中數月的疑問:“你不是效忠於我父王嗎?”
李明昌笑了起來:“良禽擇木而棲。大殿下要放手一搏,臣誓死效忠,您也可以現在就將臣綁出去交給左賢王的親信。”
“左賢王與你父有仇……”多琦多激動的聲音漸漸平復下來,他定定的端詳李明昌良久,用力點頭,朝前一跪,放下手中馬鞭,雙手按膝,咬牙道:“請先生助我!”
“好。”李明昌站起身,半明半昧的帳中,他面目模糊,立在坎達英長子的身前,右手觸到多琦多被冰冷頭盔覆蓋住的前額,“將左賢王的親信就地斬殺,即刻攻城,臣隨大殿下攻這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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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柳平文與許瑞雲之後,宋虔之與陸觀回客棧,狼吞虎嚥吃了個飯,已過了歇午覺的時辰。
宋虔之在桌前給秦禹寧寫信,想問他京中情形,不知爲何心浮氣躁,邊寫邊揉,紙團子扔了一地。
“不寫了,寫了也遞不出去。”宋虔之一手按眼睛,看見陸觀端了盤西瓜在旁邊。
“不寫了?”陸觀問。
“嗯。”
“吃瓜。”陸觀遞過來盤子。
宋虔之本不想吃,聞着西瓜涼沁沁的甜味,瓜瓤紅裡透着霜白,正是他最愛吃的翻沙瓜,撇着嘴拿過一牙,咬了一口,心緒也定下來了。
“還是不寫,有什麼秦叔會捎信來。我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右眼皮總跳。”
“那今夜不出城了。”陸觀道。
“說好的怎麼能不出城……”宋虔之才說了一句,反應過來,踹了陸觀一腳,“說正事,別逗我。到了獠人的地方全看你的了,宋州知州棄城結下的樑子,看怎麼才能解,這不好辦。”宋虔之拿了一牙瓜給陸觀,示意他吃。
“我不愛吃,你吃就是。”陸觀道,“反水應該是不能成,借一兩日的道,也夠了。對了侯爺,咱們帶了多少銀子?”
“沒多少。”宋虔之忙着吃,滿嘴吃得紅潤,沾着瓜瓤,他一口囫圇往下嚥完,問陸觀,“你要幹嘛?”
“那我去弄點錢。”
“不是……你怎麼弄?去搶啊?”
陸觀看着他嘴脣翻動,吃相饞得他心裡癢癢。
“看我做什麼,問你話……”宋虔之唔了一聲,被陸觀按在椅子裡親了幾口,滿臉通紅滾燙,一腳就往他襠下踹。
陸觀彷彿料到他有這一腳,卻沒料到宋虔之還拿紙團子扔他,給紙團砸了一下,滿臉的傻笑,他一擦嘴,把皺巴巴的袍襟撣平,起身:“甜。”
“滾滾滾。”看着人出去,宋虔之醒過味來,撲到窗上,看着陸觀走出客店的門,宋虔之大聲喊道:“陸觀!”
陸觀擡了一擡頭,揮手道:“別看了,我就去一會,把你慣的,待會回來再餵你個飽。”
“砰”一聲窗戶在二樓給摔上了。
店夥計牽來馬,陸觀翻身上去,縱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