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一架馬車趁禁軍換防時從皇宮東北角門溜了出去,夜色將將籠罩大地,天空半明半昧。
呂臨扣上護腕, 要去南門口, 望見小門才關, 朝守門人問:“誰出去了?”
“總管孫公公。”守衛回答。
“孫公公不是住在宮裡嗎?”呂臨警惕起來。
孫秀是個滿肚子心眼的人, 不得李宣信任, 一時之間在後宮裡李宣又沒有自己的心腹,這才讓孫秀留在內侍總管的位子上。偏孫秀瞞着新帝,險些將周太后賜死, 新帝奉太后爲親母,這幾日李宣在宮裡碰見孫秀, 見他畏首畏尾, 臊眉耷眼的倒黴相, 雖不好說什麼,心裡難免覺得他這是活該。
“統領有所不知, 孫公公原在先帝跟前也算得臉,更是大行皇帝親近之人,京城危難之際,又臨危受命,也算有功。這回新帝入主, 孫公公在京城裡置了一處宅子, 不當值的時候, 都回宅子去歇着, 想是還沒有安頓好。”
“他一個太監, 有什麼好安置的?”呂臨放下手,吩咐門上, 孫秀回宮後通知他一聲。
“成,統領千萬別說是小的說的……”
呂臨:“知道,當你的差,等國喪過了,帶弟兄們好好吃頓酒,掛在我賬上。”
當夜呂臨下了值,上麒麟衛隊舍坐了會,沒見着周先的人,才說要走,就見院門口進來個人。
好巧不巧,正是周先。
周先明顯一愣,過來搭呂臨的肩,四下看了看,院子裡只有一間房亮着燈,周先把呂臨引回自己房裡。桌上茶壺是空的,周先拎着空茶壺,走到門口,大聲叫嚷了個人過來。
“沒見到呂統領來,你們幾個小兔崽子,都做什麼去了,也不知道好好招呼。”
“哎。”呂臨扯住周先的袍袖,朝他使了個眼色。
周先打發人去沏茶,返身進門來,把帽子摘了順手掛上架,上身探出門外,四下無人,他把門掩上,搬來一張小凳,面對面在呂臨跟前坐下來,問他:“什麼事,這會來,皇上跟前有事?”
呂臨想了想,不答反問:“你這兒泡壺茶要多久?”
“總要一會,燒水呢,說你的,有人來你看我眼色就是。”
呂臨放下心來,能在麒麟衛當差,都是萬里挑一的好手,周先如今已是衛隊長,這滿院子還沒人能瞞得過他的耳朵。不過自己也要十二萬分當心,於是將凳子朝前挪移,鼻樑幾乎碰到周先的臉上去。
“孫秀今晚上出宮去了。”呂臨道,“他在京城置了一處宅子,你去探探,他是御前的人,內侍不能出宮,新帝來了以後,打發了一批,如今御前能夠出宮的,也就只有他了。還有,你找兩個人盯緊他。”
周先沉吟片刻,掀起眼皮看呂臨,思索道:“你是擔心孫秀走漏皇上和太后要南下的風聲?”
“伺候御前機要,不是我,就是內侍們,再則就是你們麒麟衛。你自己的人你自己管好,我嘴嚴,其他的內侍,出不去宮。除了太后跟前的人,都是些不挨邊的人。這兩日皇上議事,伺候的暗衛是誰?”
“是我,還有個哥兒,你不認識的。我的人我自己管,看來也就是個孫秀了。那事不宜遲,我馬上去跟。”周先起身,開門時沏茶的人還沒回來。
呂臨也不是要吃這杯茶,見周先另外叫上了兩個人,四人同時走出麒麟衛隊舍,各自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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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沒黑透,祁州城中攤販都已收完,家家戶戶騰起炊煙,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拖着疲倦回到家中,只想用上一口熱湯飯。
宋虔之和陸觀一行十二人隨在白天賣藥老頭的身後,給城門驗過身份,平平當當地就出了所謂“守衛森嚴”的祁州府。
出城門的時候,老頭說把人打散在他們雛鳳人的隊伍裡,免得點眼。出了城宋虔之看出來,這也算在盯他們的人,老頭一直隨在他和陸觀旁邊,宋虔之他們的人要聚在一起,總被獠人們若有似無地分隔開去。
爲了不惹嫌疑,宋虔之跟陸觀只有裝作不介意,隨老人家安排。身邊人說的話,宋虔之就聽不懂了。獠人們各自用土話交談,老頭從揹簍裡摸出來一杆旱菸,猛力一吸。
昏暗的天色裡一點紅星熾烈地閃動起來,繼而沉暗下去,埋沒在菸斗裡。煙氣向四下撲騰,遮住老人一凹一鼓的嘴。
“我說二位管事,夜飯可吃了?”
“吃過了。”陸觀壓低着聲音答。
老頭眼珠轉來轉去,終究還是把眼定在醜漢的臉上,籲出一口氣:“小老兒五歲上就滿山跑了,不懂什麼規矩,不過凡事要定個主次。等見着我們主君,二位誰爲主誰爲次?”
宋虔之笑着說:“這位叫何達,看貨是他的事,我只管給錢。見到你們主君,也跟他談貨。”
“那價呢?”老頭吊着眼梢問。
宋虔之拱手打個禮,作自謙的樣,回:“也同何達談就是,我遠遠站着,掌掌眼便是。”
這麼一說老頭就明白了,菸嘴拿得遠些,笑道:“北地來的藥商,我見得也不少,像你們這麼有規矩的,還是頭一回見。先生莫見笑,我們雛鳳是偏遠之地,沒規矩慣了,到了寨子裡,二位只管等着,寨子上什麼都有,放心吃喝,小老兒託人稟過主君,需等上一會子,才能見到主君。”
“主君事忙,我們明白。”宋虔之說話同時,陸觀滿臉不耐煩。
老頭眼風溜溜那麼一打,和和氣氣地堆出一臉的笑:“這走回寨子裡,早也是晚,我李老漢從來不說大話,明天一早,主君一定來見二位貴客。”他壓低了嗓音,湊近到陸觀的面前,“帶這位何小哥去看貨。再要找這麼好這麼足的漱禍,您就是跑遍大楚,也沒有咱雛鳳出的好。”
“這不用你多說,老頭,談成這一筆,也有你的好處。”陸觀粗聲粗氣地說。
老漢臉色一沉。
“不知老丈如何稱呼,晚生姓王,在家行三。老丈稱我一聲王三便是。”
見這俊後生客客氣氣,老頭神色稍霽,在石頭上鐺鐺兩聲,隨即把煙槍往褲腰帶裡一揣。
“小老兒賤名不足掛齒,姓白,就叫我白老頭吧。三爺,我們主君是個粗人,但好酒,未知二位酒量如何?”白老頭瞥一眼陸觀,“這位何小哥生得高高大大,想必酒量也是不錯的。”
宋虔之一哂:“他不行。”
“那三爺?”
“我也不行。”
果然,白老頭不想生意談崩,說他那裡有醒酒的藥,上桌之前吃一帖,十斤烈酒不在話下。
這麼一路邊說邊走,宋虔之聽出來,雛鳳縣雖然是獠楚雜居,但獠人歸白老頭口中的主君管,知縣形同虛設,管着楚人。而獠楚有後的,也是歸寨子管,整座縣城倒有一大半人住在山裡。
雛鳳縣裡人不靠耕地過日子,糧食要到祁州府去買,祁州的糧價比宋州要賤,夾在兩州之間的這個小小縣城,因爲出產草藥和稀有礦石,特供京城貴人們,雛鳳也能算得上是個富縣。
徒步趕路一個時辰後,獠人圍坐在一起吃晚飯,宋虔之跟陸觀坐在一起,不能顯得過於親近。宋虔之坐了一會,離開篝火堆去解手。
又過了會,陸觀也起身去解手。
“你怎麼纔來啊?”宋虔之放完水就在等陸觀找空子過來,等得臉上被蚊子咬了兩個大包。
陸觀抱着他的臉啃了兩口。
“……”宋虔之是聽過可以用口水塗蚊子包,但還是有點窘,拿起手,還沒碰到臉上的包,又放下來,撇着嘴問陸觀:“現在怎麼辦?”
“雛鳳縣裡的人不務農,又是獠人的主君說了算,你還想不到怎麼辦?”
宋虔之一愣,倏然嘴張大起來,逗得陸觀看他傻樣看笑了。
“明白了?”陸觀道。
“你要讓全雛鳳縣的人都上山去挖漱禍?”
“噓——”陸觀狡黠一笑,“過來給親個。”
“出門不親過了嗎……”宋虔之話音未落,被陸觀扯在懷裡,他邊給陸觀親着嘴兒,邊睜大眼睛四處看,防着有人盯梢,偏生陸觀半天不放開,估摸着再不回去這一夥子獠人都要以爲他有什麼隱疾,解個手都夠人家吃頓飯的功夫了。他深吸一口氣,擡手一手保住陸觀脖子,一手按住他的背,開口放他過關掠地,脣舌正在勾纏,聽見有人拉長聲調在叫——“王三爺”。
宋虔之才一動,被陸觀抓住手,按在樹上,正在着急,陸觀的舌頭霸道地掃過他的齒齦,倆人牙一碰,宋虔之一把推出去,不防推了個空。
“二位爺爺,咱家爺爺遍尋不着人,快回去,要走了。”來的是個小夥,看年歲聽他言語,是白老頭的孫子。
夜色深沉,宋虔之滿臉通紅,一路是低着頭走,生怕讓人看出什麼。偏偏陸觀還在前面趾高氣揚,挺胸闊步地跟那小少年問東問西。
宋虔之隨手撿起一根木棍扔過去。
“哎,有雀兒。”少年聽見響動,叫了一聲。
“不是雀,是隻野貓。對了,你養過貓沒有?”陸觀問那少年,眼角餘光直往後掃。
“那沒有,家中養了一頭大狗看家。”
“養狗有什麼趣兒,養貓最是有趣,十隻貓有九隻最愛被人撓下巴,可要是你的手一不仔細,碰到它嘴邊的鬍鬚,那可是摸了老虎的鬍子了,一爪撓上來,當即就是血。”
宋虔之從後面踹了陸觀一腳。
“看見沒有?”陸觀問少年。
少年人拍手大笑:“你們北地的人真有意思。”
“你們寨子裡想必也很有意思。”宋虔之接過話去,插到兩人中間,想跟白老頭的孫子打聽他們主君,誰知這少年沒多少機會見主君,只聽說這主君是幾個月前才從另一座寨子過來,剛一到,雛鳳的主君便讓位給他,退做了個小君,幫忙打點寨子裡的自衛隊。
“這個主君是哪個寨子過來的?”陸觀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來的花生,塞到宋虔之的手上。
宋虔之心中浮起不大好的預感,聽少年說的地名,卻不知道是哪裡的。陸觀轉臉過來的神色,竟也不知道。
“他楚話說得怎麼樣?”宋虔之問。
“這不知道了,我連見都沒見過,自然沒同他講過話。回頭你問我爺爺,我爺爺見過主君。”少年彎腰撿起一根細木條,捏在手上亂舞,拍開雜草。
“你們這裡怎麼稱呼頭領是主君?你爺爺和你,楚話都說得甚是流利,寨子裡也是如此嗎?”宋虔之又問。
少年嘟着嘴:“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們雛鳳縣靠販物爲生,咱們的寨子跟每個寨子都不同,跟楚人打交道最多,家家兒郎十三歲後,都要出寨子,要麼上祁州府,要麼上宋州府,賣得了銀子,從祁州府買糧回去。孩子從小就得學楚話,咱們跟山裡的野獠不同。”
“野獠,你們很瞧不上旁的寨子啊?”宋虔之揶揄道。
“可不,誰也瞧不上誰,其他寨子也看不上咱們雛鳳的。”少年似想到什麼不好的事,臉色難看起來,不服氣地嘀咕道:“也不知道有什麼了不起的,那些寨子個頂個的窮,哪有咱們雛鳳人過得富足安寧。就是新主君來了之後,咱們雛鳳也不太平了。”
宋虔之看了一眼陸觀。
換了陸觀問:“怎麼不太平?難不成他從前是野獠,也瞧不上你們?”
少年張了張嘴,還未來得及說話,營地星星點點的篝火光芒穿過草荊映照而來。
“怎麼去了這麼久?”白老頭三步並作兩步,佝僂着身子衝上來,把孫子扯到身後,“咱們還是快走吧,山裡路不好走,雖然就是碰上豺狼野獸我們也不怕,總歸是耽誤事。”老漢瞪了孫子幾眼,打發他跟其他人一路,老人家親自作陪,半是帶路半是盯梢地帶着宋虔之二人走在隊伍中間。
這倒是像押送犯人,有外人在,警惕一些也是常事。但宋虔之隱隱覺得,白老頭方纔是聽見了什麼。那位主君該不是什麼赫赫有名的人物,怕讓他們這些外人聽了嚇跑這樁大買賣?
也不怎麼像。
宋虔之扯了扯陸觀的袖子,還沒來得及對上眼,白老頭便插在二人之間,殷勤地笑問宋虔之:“三爺走得累了?這有竹杖,給你用着。”
宋虔之:“……”
於是宋虔之只得像個耄耋老人,拄着杖前行。
後半程所有人都走得有些累,不再嘰嘰咕咕地交談,宋虔之時不時前後看看,確認人都在。
在自然的黑暗裡走了快一個時辰,視野裡總算出現了一片亮光,與天上的星河交相輝映,這是地上的星海。
白老漢用土話喊了一句什麼,笑着朝宋虔之客氣道:“三爺,下頭就是雛鳳縣,二位上我家裡頭,今夜我叫兒媳婦給貴客們整一桌咱們雛鳳的特色菜,再嚐嚐老漢親手釀的紅玉酒。”
獠人們倏然伸長脖子,個個拍打着嘴,嗚嚕嚕一陣亂叫着從矮坡衝下去。
別說宋虔之,宋虔之看他帶來的人,都有些被這架勢嚇着。
白老頭哈哈大笑道:“一日不見,想媳婦了,衆位別見怪,走,走。”老漢朝孫子用土話說了兩句。
少年一溜煙地往坡下跑。
“我叫他回去給我那兒媳婦報個信。咱們慢慢走着,也好叫婦人家有時間收拾席面。”白老頭手捻一撮菸葉,慢悠悠地搓成一卷,就那麼嗆口地吸了起來,邊走,邊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咳嗽起來,腳步強勁地曲着乾瘦的身軀小心翼翼地側身下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