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驚蟄(伍) - 東方圖書-免費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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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驚蟄(伍)

197.驚蟄(伍)

一個時辰後, 許瑞雲灰頭土臉地來到越好的蘇梅大街,在街尾探頭探腦。秋風卷地,循州城裡的空氣還是悶熱潮溼, 他整個人以一堵牆作爲掩體, 眼睛探出去看。

陸觀大搖大擺坐在鼎上, 皺着眉頭, 左右張望。

許瑞雲目不轉睛把他盯着, 待陸觀看過來,連忙伸出手招了一下。

“你就不怕被人發現,膽子忒肥了你。”許瑞雲心有餘悸地到處看, 確認沒有人跟來。

“沒人認識我,躲躲藏藏更容易給人留下印象, 人都找到了嗎?”陸觀問。

許瑞雲聯絡上了八個人, 都是跟柳平文來循州時候帶的, 宋州雖敗,季宏卻似乎沒有受到太大影響, 循州城也並未全面戒嚴。只是近兩日城裡街面上巡邏的士兵多了點。

“我讓他們各自還是回去,以免惹人注目,等天黑的時候咱們就動手。”

“不必天黑,傍晚就去,趁有天色掩護不至於打眼, 也不要等到半夜, 誰都知道夜半是劫人的好時候, 反而會有更多人把守。府牢的獄卒很是懈怠, 除了兩個留在牢內, 一輪是十個人,另外八個人在後院空地上圍着石桌吃酒賭錢, 一羣廢物。救人出來容易,我一個人就行,要帶出城就得規劃一條路線,分開行動。”陸觀已經想過了,到府牢救人,他一個人,或者和許瑞雲一塊,其餘人在不同的地方等。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你怎麼不把人集中在一起?走,邊走邊說。”陸觀推着許瑞雲走了。

入暮時分,陸觀帶着許瑞雲兩個,本欲用調虎離山之計,一個人引開府牢外的看守,另一個人下牢裡去救人。

不料府牢外面,幾個守衛歪七豎八地躺着,其中有一胖子,熱得不行似的將袍子解了,露出圓白胖的一個肚皮來,跟個白玉瓜似的。整張臉睡得紅撲撲的,汗油膩了一層在面上。

陸觀與許瑞雲輕手輕腳繞過他們,許瑞雲不小心踹到其中一人的腿,手已握在了刀柄上。地上那人卻像只豬似的拱了拱嘴,翻身繼續呼呼大睡,渾然沒有要醒的意思。

許瑞雲:“……”

“快點。”陸觀低聲道。

救人近乎是一帆風順,順得讓人心裡不安。府牢外面不是說話的地方,衆人出了太守府,經一扇小門,門上的鎖進來的時候打開過,只是假意掛在上面充樣子。陸觀開了鎖,讓他們三個先出去,自己再退出去,用刀將門栓推回,鎖掛不上去,只有帶走了。

陸觀帶着柳平文,許瑞雲帶着柳知行。

許瑞雲不悅道:“換換。”

陸觀不容拒絕地說:“不換,我帶小的。”

許瑞雲還要再說,柳平文文氣卻不嬌弱的嗓音響起來:“許兄,就聽陸大哥的。”

許瑞雲只有不說話了。

半個時辰後,整座循州城開始上燈,雖不比往常熱鬧,比起夜夜宵禁的宋州城,卻也是一派太平景象。只有從街上來往的行人臉上,能看出些許不同。

陸觀與柳平文一人接了個面具,陸觀手裡是個白色的,眉毛是兩片金錢葉,他敷衍地把面具扣在臉上。

“循州日日如此?”

柳平文險些被簇擁成一團的三名衣着鮮亮嬌嫩的姑娘撞翻,被陸觀一把拽到身旁,讓他站好。

“向宋投降以後,日日如此。”柳平文拿的是一張公雞面具,眼睛在面具的眼孔處滾動,他四下看了看,與陸觀並肩而行,小聲地說:“季宏剛來循州時,比這還要熱鬧,我聽我爹說的,他是想叫人知道,宋是一個穩定康樂的新朝廷,不怕跟大楚對上。只是宋州失陷,循州百姓也有所耳聞。能往外逃的都在想辦法逃出去。我們待會怎麼出城?”

“我先用鉤索翻牆過去,在城牆上裝一個轉軸,用一個竹筐,把你們一個個吊過去。”

柳平文心臟撲撲跳,忙問:“被發現了怎麼辦?”

陸觀沉默着看了他一眼。

“我說錯話了嗎?”

“沒有,最好不要被發現,以免節外生枝。”

月黑風高夜,陸觀先身手利落地翻過城牆,接着從那頭拋過來麻繩,這邊用麻繩拴在竹筐上。

陸觀在那邊試着拉動,豎起一隻耳朵聽動靜,試手感,轉軸很好使,毫無凝滯。固定好工具,陸觀將鉤索再次拋過牆頭,翻了回去。

“你們兩個先過去。”陸觀指揮兩名好手先就着鉤索爬牆,過去之後,在那邊作接應。

另外兩人身手稍弱,坐竹筐也上了牆頭,翻上牆去,不一會,繩索有節奏地拖動了三下。

“我先上去,等我從上面放下竹筐來,你就拖繩子,把竹筐放下來,等你坐穩了,我便讓那邊的人一齊用力拉你上去。”城牆上的微光,照出陸觀臉上的一層薄汗。

柳平文眼光閃爍,連連點頭,緊張地抿了抿嘴。

這是一處偏僻的角落,遠到看不見城樓,然而黑夜總是令人不安,一絲風吹草動都足以讓柳平文嚇得腿軟。他剋制不住身體本能的反應,看着陸觀身手矯捷地翻上城樓,柳平文在想,自己爲什麼就不能在年幼時好好學武。當年柳平文出生,正是榮宗中興之治,榮宗崩後,登上帝位的是一位少年,朝政實質上落在赫赫有名的文官清流周太傅手中,太傅推行新政,政通人和,這些都是柳平文聽家中祖父和父親偶爾酒後閒談聊起,他幼年也沒經過什麼波瀾,循着四時陰陽,過節時便隨家人四處玩耍,發矇之後,除了天長日久地讀書,便是盼着休沐時候出去遊山玩水,清談賞花,亦是人間樂事。

一直到年初隨父親赴任循州知府,路上出了大事,柳平文被迫迅速成長起來。他對獠人向來是一無所知,對動亂也只覺得發生在千里之外,古詩背了不少,卻不曾真的見人血流成河,原只是家中父兄茶餘飯後的閒談。

不到半年過去,現在,他柳平文在循州城牆下,等着翻牆。

夜風並不冷,直往脖子裡鑽,柳平文手腳卻冰冰涼,牙齒止不住打戰。視野裡迸進一絲光亮,頓時他脖子也梗直了,擡頭看城牆上,竹筐還未放下來。他眼睛越瞪越大,腦仁心彷彿被一根線扯着。

倏然,那點光不見了。

柳平文一顆心墜落下來,盯着晃動的草葉看了半晌,沒見黑暗裡再出現什麼異,這才放下心來,雙腿直髮軟,長長吁出一口氣,兩隻手撐在牆面上,心急如焚地擡頭又往牆上看。

半個籮筐屁股露出來,柳平文連忙搓手站好,警覺地左右觀察。

耳畔窸窸窣窣的聲音如故,那是風吹拂一片雜蕪。

竹筐半米半米往下放。

柳平文雙眼目不轉睛地瞪着那影子越來越近,只覺得時間被拉得很長,他後脖子出了層熱汗,粘膩在頸中。等到竹筐落在他頭頂的高度,柳平文立刻伸長雙手抓住竹筐,接着它落下地來。

柳平文鬆了口氣,爬上竹筐去,使勁扯繩子。

隨即,他身子一輕,腳下沒了重心,是竹筐在朝上移動,竹條編成的筐子隨每一下移動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每一下響動都揪着柳平文的心,他只有用兩隻手抓住兩邊麻繩,減輕不安的感覺。

就在此刻,一簇火光亮了起來。

竹筐移動的速度加快。

然而拖動竹筐的速度趕不上那火光,嗖然從黑暗裡放了出來,拖着一尾光弧飛射而來。

柳平文禁不住大叫起來,整個筐子右面向下一墜,柳平文整個身子都在向下滑動。

他這輩子也沒覺得自己這麼重過。

“抓住!”

柳平文像一隻斷線的紙鳶墜在半空,但他兩隻手緊緊抓住那隻一半繩子被燃斷的竹筐另一側連接處,他雙腳在空中亂蹬,呼吸全亂了,心臟跳得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兩條手臂撕裂一般的疼痛拉扯着柳平文的神經,一聲絕望的怒吼從他死咬着的牙關裡迸發出來,他手臂曲起來,兩隻手緊緊抓住繩索,一隻腳在牆面上滑了兩下,終於找到感覺,踩在牆面上,整個身子弓起來,同繩子、牆面形成一個三角。

“對,爬上來!不要向下看!”

陸觀的呼喊及時止住柳平文回頭的動作,他紊亂的思緒漸漸平靜下來,強迫自己有節奏地一呼一吸,雙手緊緊抓着繩索,配合腳在牆上蹬踏,一點一點向牆頭挪動。

一支箭破空而來,擦着柳平文的耳朵飛過去。

他的左耳被嗡聲佔據,短暫的失去了聽覺,而柳平文目光專注地盯着手上的繩索,他飛快分出左手利落地在繩子上繞了三圈,朝上每移動兩米,就再繞一次。

這麼不知道過了多久。

離牆頭的距離在縮短,難以遏制的雀躍感從柳平文心底升起。

“去死吧!”

這聲惡毒的叫嚷沒有鑽進柳平文的耳朵,他只專心於眼前救命的繩索,左手掌被釘穿的劇痛令柳平文整個人倒抽了一口氣,卻連一聲慘叫也沒有贏得。

柳平文緊緊咬住嘴脣,汗水扎進他的眼睛裡,他每動一次手掌,頭皮便要麻上一麻,越來越明顯的溼潤順着手掌的皮膚,滑進手腕。

“快上來。”

柳平文已有些模糊的視線中出現了一隻手,他承重的右手分不出,只有伸出被箭射穿的左手,疼痛從手掌蔓延至小臂,他已經感覺不出到底是哪裡在痛。

劇烈顫抖着的那隻手掌無力地曲着,終於落到陸觀的手裡。

“上來!”伴隨陸觀的吼叫,一股大力抓住柳平文的左手,繼而他整個人被扯上牆頭。

陸觀在柳平文腰上扶了一把,半拖半抱地把人弄上了城牆。

三米寬的城牆上響起一聲大吼:“有細作出城!抓細作!”

一叢火把在十數米林立而起,鐵鎧錚然。

陸觀瞳孔緊縮,一手架起柳平文,將人拎雞仔子似的挾在手臂下,一手抓住繩索,雙足在牆面上快速點過,一縱身,兔起鶻落地翻下城牆。

“人呢?!”牆上一聲暴喝。

火把從牆上往下照,只見得一片隨風晃動的越人高的野草。

“媽的,給我射啊!”

箭雨飛射而下,陷沒在草叢裡,不聞人聲,也沒見人頭冒出,甚至看不見箭是射在了何處。這時節循州的草還沒有凋亡,便是扔下去火把,也點不着。

守城將領氣得怒聲罵娘。

箭雨射過一陣,他連忙大聲喝止手下:“別放了!沒看見沒人影兒了嗎?還放!他媽的好刀用在鋼刃上不曉得?草,沒吃飯啊!這事都給我吞肚子裡去,今晚我們這隊沒碰上逃出城的人,聽見沒有?!”

夜空裡響起數十個有氣無力的聲音。

“沒吃飯啊?!再答一遍!”

“是!”

翌日一早,季宏坐在厚厚的虎皮上,兩名絕色美姬身披薄紗,一人跪在柔軟的毯子上爲他穿襪,另一人服侍他戴上皮甲。

堂下跪着柳知行,他一條腿無力地拖在旁邊,嘴角破裂,血凝固在下巴上,半邊臉都是腫的,鼻樑不自然地歪着,顯然是讓人打斷了。

柳知行原也是風度儒雅的美男子,如今人樣都瞧不出來,五官彆扭地擠在一起。

季宏眯起他那隻過大的眼睛,他生得也算英俊,偏有一個缺陷,打孃胎出來,便是大小眼,一隻眼睛鼓如銅鈴,另一隻眼卻窄如柳葉,因此季宏從來便習慣於將大的那隻眼眯上一點,以便讓自己瞧上去不顯得怪異。

而此刻,他是氣的。

“人呢?”季宏嗓音沙啞,是宿醉過後,嗓子裡火燒火燎出來的音色。

“回稟將軍,在外頭跪着,將軍……來人實在厲害,怪不得蘇老四攔不住,潛入城中的幾人,都是能夠飛檐走壁的高手。末將揣測,恐怕國主便是死在他們手上。將軍須得加強防衛纔是,以免着了那起子小人的道。”回話者是昨夜沒能攔住柳平文的將領,他小心翼翼地瞥季宏。

季宏壓根沒有看他,眼皮沉沉耷拉下來。

“拖到校場上,腰斬,集合衆軍一起觀刑。”

將領張大了嘴,滿頭是汗,連忙低下頭去,上來碰柳知行。

柳知行一條腿被人打斷了,身子歪斜着,背卻挺得筆直,厭惡地扭身躲開將領的手。

“蠢貨,不是他,是蘇老四。”季宏冷道,“區區數人都攔不住,要他何用,要讓全軍知道知道,無用之人是什麼下場。”

一股氣從將領胸中拔了出去,他頭重腳輕地走出門去,傳達季宏的命令。

蘇老四被人拖下去時,滿臉煞白,完好的雙腳卻軟如麪筋,從地上拖出兩道痕跡。

將領定睛一看,又聞到一股尿騷味,趕忙夾緊自己的下身。那股窒息感令他雙腳僵硬如木,連連喘息,腦子裡一陣埋過一陣的劇痛幾乎要把他的心活活掏出來。

幸甚至哉,他沒有如實稟報昨夜的情形。

蘇老四,冤了你替兄弟多挨一刀,這日子,誰知道能多活幾天,兄弟多活一年,便多給你墳頭燒一沓紙。走在後頭的人更慘,將來到了地下,再與你賠罪吧。

陸觀回營後等了大半日,許瑞雲纔回來,沒見到柳知行,陸觀心裡便明白了。怕是有失手。

許瑞雲受了傷,傷在腰上,橫貫的一條刀痕,幸而沒有傷及內腑。

聽說柳平文一隻手掌被箭射穿,恰好金瘡藥撒上許瑞雲的刀口,他險些跳起來,被軍醫一把按住。

“操!”許瑞雲咬牙切齒地叫了一聲。

“已經給他包上了,沒傷到筋骨,會好的。”讓陸觀發愁的是,柳知行被抓回去,恐會凶多吉少。

許瑞雲嘆了口氣,他整個腰部被白布纏了一圈又一圈,回來的路上失血不少,此刻頭暈目眩。

“怎麼就會被人發現呢?我們從府牢出來的時候,不是一個見着的人都沒有嗎?”許瑞雲嘀咕道。

不太可能兩隊人都是恰巧被巡邏撞見,但陸觀也很注意,至少一路上應該不會有奸細。除非早在他們分頭行動時,已經漏了風,柳平文被拽到半空後,顯然是遭到的伏擊。這是需要預謀的。

“我把他們集中起來。”許瑞雲道。

陸觀擡起眼看許瑞雲:“派幾個人,把他們先送回宋州,就說是這一趟他們都立了功,允他們回宋州後方休養。”

這是不打草驚蛇的做法。

許瑞雲喘息道:“你安排吧。”

“你傷還挺得住嗎?等人送走以後,立刻拔營。”陸觀道,“如果這八人之中有人被策反,那此處就已經不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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