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驚蟄(陸) - 東方圖書-免費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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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驚蟄(陸)

198.驚蟄(陸)

“皮肉小傷, 看着嚇人,不礙事。”許瑞雲略一思量,叮囑陸觀不要多嘴把自己受傷的情況告訴柳平文。

陸觀還有事安排, 讓許瑞雲先休息, 便離開他的帳篷, 招來數人, 安排將那八個人送回宋州, 並指示他們一路留意這幾個人是否有異常,如果有人沿途留記號或是傳暗號,一到宋州便抓起來。路上逃跑者, 就地處決。

這一小隊人馬前腳啓程,後腳陸觀便命所有隊伍集結, 拔營向西北方向撤退。大軍拔營後不到半個時辰, 探路的斥候來報, 尋得一處開闊地,隱沒在樹林之中, 不易被敵軍發現。

全軍一夜急行,終於在破曉之前安定下來,紮營完畢後,裊裊炊煙從密林中隨清晨籠罩山林的霧靄騰起,與輕輕濛濛的濃霧糾纏在一處, 便是從山谷中通行, 遙遙望見, 也只會以爲是山景。

探子再次回報, 五個時辰前大軍駐紮的山坳已被一把火焚爲平地。

許瑞雲臉色鐵青, 幾乎把牙咬碎:“真有叛徒!”他一掌拍在桌上,腮幫肌肉僵硬突出, 神情駭人。

陸觀並無意外,只說:“繼續再探,叫上幾個弟兄,盯緊循州城,摸清他們城防換防時間,最好能夠摸清城牆缺漏之處,或是有沒有什麼疏於修葺的城牆段。循州這大半年兵亂不休,很可能有兵燹殘留的痕跡。換防時間必須摸清楚,城牆一事能弄清最好,弄不清楚,也先回來。給你一日,路上當心,至遲明日日中,必須帶人回來覆命。”

“是。”偵察兵帶了一支小隊,一隊十二人,這便出發。

許瑞雲招呼陸觀先吃飯,各營士兵已在各隊將領命令下,生火造飯。

陸觀帶兵有一大忌,便是不許士兵不好好吃飯好好睡覺,訓練的第一條原則便是,嚴守命令,吃好飯,睡好覺。這條軍令頒下去時,被各營好一番取笑,到宋州攻下來後,將領們才領會到其中妙處。不讓一個人吃飽,便是可舉百斤大鼎的壯漢,也只能頂得上一個老弱病殘使。

徵南這趟,乃是以少打多,講究策略和偷襲,人數本就是劣勢,如果不能人盡其用,則是自傷。

陸觀端了碗紅薯飯在旁就鹹菜吃,重鹽醃製的鹹菜,這一趟陸觀讓人帶了不少,實在弄不到肉吃時,吃點鹽,人身上也有力氣,更可下飯。

許瑞雲過來跟他說話,才起了個頭,不遠處俊秀的少年郎東張西顧,許瑞雲便顧不得陸觀了,笑呵呵地過去找柳平文搭話。

陸觀原在想從一名戰俘口中審出的季宏作戰的風格,想這在戰俘口中極其兇殘,驕奢淫逸得不可一世的暴徒,會如何作戰。視線不由自主被許瑞雲、柳平文二人吸引了過去。

只見許瑞雲走近到柳平文跟前,向來威嚴有餘親和不足的一張糙臉上露出了點笑容,被金燦燦的朝陽浸得扎眼。

柳平文一隻耳朵紅透了,低聲跟他說着什麼,試圖從許瑞雲手上把手抽回去,許瑞雲卻扣着不放,還拉起柳平文的手掌,在脣邊呵了幾口氣。

柳平文臊得不行,兔子似的驚慌失措地到處看,一下子便撞見陸觀本也不欲遮掩的目光,把手一把抽了回去,疼得整張臉都變了形。

許瑞雲跳了起來,轟雷一般的大嗓門一聲接一聲叫:“軍醫、軍醫呢?大夫,來個人給瞧瞧啊,人都說疼了!”話音未落,柳平文拿好手把他嘴巴一捂,強行拖到樹後去。

陸觀看不見了。

旭日東昇,是一瞬間的事,矯若遊龍,直登九天。

宋州府後衙內,房中傳出一個年輕人的聲音,循循善誘地哄道:“賀然,我叫賀然,恭賀新禧的賀,然也然也的然。”

宋虔之看着他笑了笑。

賀然一愣,臉皮發紅,急道:“侯爺你笑什麼?笑也不頂用啊,你試試,叫我的名字試試看?”

宋虔之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瞪着烏黑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着賀然。

被這麼個美男子專注凝視着,是個人能受得住嗎?賀然抓耳撓腮,繼續哄他:“你感覺一下,嗓子發出聲音試試,你手放在喉結上,對,感受脖子要有震動,回憶從前說話的時候,舌頭在口腔裡活動的感覺,我們慢慢來,一個字一個字來。”

宋虔之的視線離開小大夫,起身,大步流星走出屋外去。

清晨的陽光傾灑他滿頭滿臉,大袖寬袍,身材挺拔清瘦,領中伸出一截潔白的脖頸,後頸剃得發青的一截髮茬,無不洋溢着錦衣少年的意氣風發。

這樣一個人,怎麼就不會說話呢?怎麼能不會說話呢?賀然一跺腳,追了上來,手還沒沾到宋虔之的袍袖,宋虔之就已經噔噔噔跑下樓,快步奔向馬廄。

賀然追在後面大叫:“侯爺!騎馬不行,這才第二日,要是摔壞了……”

一頭棗紅色的戰馬揚起脖頸,咆哮出一聲長嘶。

套上籠頭,繫上肚帶,取下馬鞭,踏着馬磴子翻身上馬,宋虔之做來一氣呵成,他挺拔身姿立於馬上,上半身略略後傾,繼而俯下身,低頭讓過頂上橫木。

看馬的士兵打開馬欄。

戰馬四蹄飛揚,奔出馬圈。

賀然目瞪口呆地盯着宋虔之帶着馬繮,縱馬奔出後衙側門。

“怎麼沒人攔他?!”回過神來,賀然立刻叫來兩個士兵去追。

屈肆封搓着手大步走來,笑呵呵地朝賀然道:“這麼些日子,把侯爺憋壞了,放心,他心裡有數。”

“他有個屁的數,我好不容易治好的,摔壞了算誰的?”

屈肆封也騎了匹馬出來,樂了:“既治好了,就不歸你管了,橫豎算不到咱們頭上,摔壞了也算是陸大人的。叱!”屈肆封用力一抖繮繩,眨眼間馬便帶着人跑得沒影了。

賀然上氣不接下氣,胸口不住起伏,他低頭,皺眉看見自己心口的一隻手,正在有節奏地幫他撫平心緒。

擡頭卻是同行,便是屢次威脅要咔擦他的那位軍醫,名叫賈健的。這名字本是不重要,但因二人總要配合着爲宋虔之調養身體,不能老是“喂”來“你”去,不得已,賀然非得同他通過名姓。

賀然一把拍開賈健的手,問他會不會騎馬。

賈健心有餘悸地看了看馬廄裡鼻子噴得沖天響的戰馬,哆嗦道:“我只能騎一騎小馬駒,小母馬。”

賀然:“……”

“你操什麼心,屈將軍追去了,你還是想想怎麼讓侯爺開口說話吧,明日一早再不能說話騎馬,咱倆只有……”賈健的手在脖子上橫着一比劃。

宋虔之縱馬跑出知州衙門後,在宋州街道上兜了一圈,“籲”的一聲拉住了馬,低下頭去撫摸馬脖子和耳朵。

馬神氣活現地甩頭,長耳朵豎起,兩隻耳朵伸向相反的兩個方向。

街邊有個垂髫小孩,坐在插大旗的鋪子門口,一眼一眼朝宋虔之看,發現宋虔之看見他了,連忙把頭低下,嫩白的小耳朵充血通紅。

宋虔之看了一眼,是家做糖的鋪子,還沒有開張,鋪裡一個藍布碎花裹頭的年輕女人正在左右開弓,鉚足了勁,拿帕子擦洗櫃面。門上的匾額已經摘了下來,豎着放在門口,朝上放的一頭燒焦張嘴。

婦人也向街上看了一眼,臉微微發紅,一隻手按住頭巾,將手臂合攏起來,腰板挺直,動作小了許多。

宋虔之翻身下馬。

婦人詫異地瞧他,直到確定是向着自己走來,她放下手裡的抹布,在布裙上來回擦手,嘴脣囁嚅,不知道說什麼好。

“開張了嗎?”宋虔之笑吟吟地問。

婦人聲音發抖:“有、有糖的,沒擺,客人要什麼?”

宋虔之取出荷包,認真看那婦人:“要點最普通的糉子糖,寸金糖有嗎?”

“糉子糖有,寸金糖……”婦人疑惑地攢起了眉頭。

“就是芝麻裹的糖酥,切成小段。”宋虔之耐着性子解釋。

“啊,有,芝麻酥,小哥您且等一等。”婦人入內。

門口玩耍的孩子站在不遠處看宋虔之,他的手玩耍得黑漆漆的,宋虔之在櫃檯外面的條凳上坐下,朝小孩招手。

孩子猶豫片刻,不確信地邁出步子,停了下來,亮晶晶的眼好奇地鼓得圓溜溜地看宋虔之。

“來,叔叔有事想請教你。”

這孩子已八歲,從未聽人如此客氣地跟他說過話,便抿着嘴走了過來,看着宋虔之,也不吭聲,認真的神色顯出他在聽。

“你們剛回來?”

宋虔之生得好看不提,笑起來時很有親和力,在小孩眼裡看來,他便是茶館裡的說書人常講的皇子王爺一類人物。

小孩張開嘴,話聲有點急:“兩天。”想了想,他補充道:“跟着阿孃回來兩天了,我們家賣的糖可好吃。”他用力一吸,鼻子下拖着的一條亮晶晶的鼻涕蟲縮了回去,他的臉紅得像要燒起來。

“你吃花生糖嗎?那個好吃。”

宋虔之笑着點頭,高聲向店內說:“還要花生糖,一樣半斤。”

小孩高興起來,眼神大膽起來,扭頭朝外面看了一眼,手指着宋虔之的馬,“你有馬。”

“有,還有不少。”

“你是什麼人吶?”

“我都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就這麼告訴你,豈不是我虧了?”

“狗蛋兒。”孩子說完,嘴脣緊緊抿起來,目光閃爍着垂下去。

“你爹姓什麼?”

“葉,一葉知秋的葉。”

“發矇了?”宋虔之問。

小孩偏着頭瞧他。

“學堂,上過學堂沒有?”宋虔之心想,在這南部邊陲,發矇怕是有旁的叫法。

“上。”孩子眼睛亮了一下,繼而犯難地說,“先生沒回來。”

“先生去哪兒了?”

那孩子渾身一抖,搖搖頭,一臉難受地緊緊皺眉,呼吸急促起來,好半晌才喘息着回答:“死了,都死了,阿爹也死了。”

“狗蛋兒!”婦人一聲怒喝,懷裡拎着三個紙包,警惕地瞪了一眼宋虔之,眼神帶着明顯的敵意。

孩子疑惑地看母親。

婦人把紙包放在櫃檯上,鐵青着臉說:“二十四枚銅錢。”

宋虔之將手指扣着的銀錁子放在櫃檯上。

婦人皺眉,纔要張嘴,聽見衣着光鮮亮麗的青年人說:“餘下是給這孩子唸書的錢。”

婦人搖頭,面容彷彿是潑不進去水的一塊鐵板:“我們不認識你,不能隨便接受你的好意。你等等,我去找街坊換錢。狗蛋兒。”婦人對兒子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叫他看着別讓客人走掉。

前腳婦人剛走,宋虔之摸了摸孩子的頭,問他:“有大名了沒有?”

孩子搖頭:“先生給起。”他眼神茫然起來,聲音也輕輕的,“也有阿爹給起的。”

“那我給你起個名字好不好?”宋虔之道,“單名一個匡,開筆後,字可起爲聞道。匡扶天下之匡,聞道有先後的聞道。”

“給我起的嗎?”孩子清脆的聲音問。

“你若喜歡,你阿孃同意,就可以用。”宋虔之回答。

“若我阿孃不答應呢?”

“那你就將我說的話全都說給她聽。”

“匡扶天下,聞道……”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至多半年,這城內會有新的學堂,有更多的先生,告訴你阿孃,告訴你的夥伴們,明年始,三年一科考,好好讀書,你會有出路的。”

孩子似懂非懂地盯着宋虔之上馬,耳畔一直迴響着他說的話,等到那一匹馬消失在街道盡頭,才突然想起來他娘叫他看住人,登時嚇得跑進後堂,腳下發軟,第一反應便是跑到後堂裡去找個地方躲起來好叫他娘找不見他。心裡又反反覆覆想送名字與他那人說的話,咀嚼出來了些許滋味,心中漸漸不怕了,站直小身板在櫃檯前等他娘回來。

宋虔之騎馬回去,把賀然嚇壞了,連忙過來把脈,宋虔之與他說話,流暢明達,顯然是已經完全恢復。

賀然仍不放心,把路上要帶的藥材都收拾齊備。

而宋虔之召集屈肆封與馬肅二人,在房間裡簡短佈置了一番。宋州城的兩千人,他只要一千,陸觀留下來的精銳差不多也是這個數字。

屈肆封一不放心宋虔之的身體,二沒忘記陸觀的吩咐。

“誰是徵南大將軍?”

屈肆封硬着頭皮答:“自然是侯爺。”

宋虔之點頭:“我力所不及的時候,聽陸大人的,現在我好全了,就聽我的。”

馬肅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如雷,手掌在桌上一拍,指指屈肆封:“是我們侯爺武功不濟,還是馬術不精,你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就算讓姓陸的小子知道,也是他們兩個去拼榻上功夫,橫豎把牀滾翻了也不干你小子半點事。”

屈肆封一時間無比尷尬,握拳在鼻下,咳嗽了一聲,朝馬肅打眼色。

“正是,橫豎不干你什麼事。”宋虔之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屈肆封,“本侯昏迷時,你是看上了陸大人?”

屈肆封連忙撇清關係,話都不會說了。

“那就好,否則眼下本侯要拿你練練手,試試身手。”

屈肆封連忙道:“卑職不敢。”

宋虔之揮手道:“去挑人,今夜就出發。馬肅,你把那幾個熟悉路線的鄉民帶來,我要問問,這一路還能收不少人。叛軍與宋、循二州百姓結仇,是我們的機會,爲他們一血仇恨,也是我們的責任。”

“是。”馬肅連連點頭,“這兩州也是大楚子民。”馬肅深深看了一眼宋虔之,只見到宋虔之捉筆拉出一條曲折的弧線,標註龍河,接着,是龍河沿岸的村鎮,連綿羣山,宋州、循州州府所處的位置。

不知什麼時候,馬肅和屈肆封已出去,宋虔之擡起頭,揉了揉發酸的手腕,他憑印象將龍河沿岸主要的地方道路都繪了出來,靠在椅子上,閉上雙眼,捉筆的手垂在一邊。

宋虔之腦海裡浮出一個聲音來,是陸觀的聲音在呼喚他,悲痛貫穿了他的聲音,在一片茫茫黑夜裡,陸觀不斷喊他的字,搖撼他的身體,令他昏迷中也似在大海上被要命的浪潮拋高又溫柔地託着降下來。

有一晚他夢裡,螢火漫天,鼻息間尚且有夏夜迷人的花草馥郁,陸觀輕聲地叫他的字,叫了好些遍,一聲比一聲更輕,柔得不似平常。

他叫他:“逐星啊……”

那樣溫柔低迴,卻令夢裡的螢火都變了顏色,那青白的冷光化作無數紅色的光點,草叢裡走出陸觀偉岸的身形,近時他看清了陸觀雙目下那兩滴血淚。

回憶到了這裡,宋虔之突然睜開眼睛,他急促喘息片刻,深深吸氣,雙目略略睜大,看向門口。

腳步聲在他門外停下,馬肅請示了一句。

宋虔之揚聲道:“進來。”

從村寨裡帶回的幾位鄉民是經過馬肅層層盤問挑選出來的,願意爲徵南軍效犬馬之勞,宋虔之朝馬肅吩咐取酒來。

幾人當中顯然有一位是“頭兒”。

宋虔之請他們坐下,等酒來了,親手拍開泥封,滿上。匕首亮出時,三人俱是目不轉睛地看着。

在這些鄉民的注視裡,宋虔之割破手掌,將血滴在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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