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侯……”有人認出宋虔之來, 官員們一臉畏懼,都聽說了今天早上宋虔之在行宮門口揍人的事,讓出一條道來。
司馬灃一隻腳退下臺階, 身體一趔趄, 被人扶了一把, 堵在前面, 他是想退也來不及了, 只有硬着頭皮,看着宋虔之走近到面前來,梗着脖子, 叫道:“呵,宋大人也來了, 那就一併交代吧, 陸將軍難不成沒有在家信裡, 把前些日子與坎達英短兵相接身受重傷的事情說與你聽?”
宋虔之面無表情地朝秦禹寧行了個禮,環視四周, 叫來一名差役:“兵部一個守衛都沒有?”
“宋大人,您這是要直接把我們趕走嗎?”司馬灃唾沫橫飛地整個身子向前一聳,臉險些杵到宋虔之的臉上。
宋虔之比他高半個頭,冷臉看着他。
片刻對視之後,司馬灃後退了一步, 退到臺階下面, 就比宋虔之低更多了。他咬牙道:“兵部不給出一個說法, 我這就去求見陛下, 哪怕搭上我這條命, 我也要爲我們南州百姓討一個說法,爲他人做嫁衣的事情, 我們不能莫名其妙就做!”
這時守衛來了一隊十數人,都是鎮北軍裡的士兵,分派過來保護各部官員的,其中兩人跟着宋虔之南下到過循州,一看這陣仗,士兵們沒有拔刀,用刀鞘把鬧事的人羣同宋虔之、秦禹寧分隔開。
“司馬大人鬧了這麼久,又渴又餓,請他進屋吃一盞茶。我還帶了月餅。”宋虔之提起手裡的盒子給餘人看。
“我不吃你的月餅!”司馬灃才叫了一聲,就被擒住雙手拖進屋去。
其餘官員議論紛紛,都不由自主往後退。
“還有哪位大人想留下來吃茶?兵部有的是好茶,來多少人都能招待下。”宋虔之冷冷地說。
“侯爺,您這是在明目張膽抓人嗎?司馬大人是我們南州人,禮部的鄭大人也被您揍了,他也是南州人。還是說你們北邊兒下來的,瞧不上我們南州的?要是我沒記錯,六部用的這間宅子,地契上還戳着司馬家的徽。”說話者是個年輕人,臉孔漲得血紅,他深深吸了口氣,壓抑住橫衝直撞的情緒,又道,“我們不過是想要一個明確的說法,北線戰事,人人關心,國家興亡,匹夫尚且有責。眼下南州的世族都爲這場戰事出了力,想求個明白,不是什麼大罪過吧?要是真的沒什麼可遮掩,就請太傅大人給個準話,我們也好叫家人安心,嚴厲約束下人,不要亂嚼舌根。否則人心惶惶,朝綱不穩,誰也沒好日子過不是?”他看出來宋虔之會直接來硬的,索性將問題丟回給太傅。
秦禹寧不得不出來,擡起兩隻手,示意底下衆人安靜。
這羣人個個滿臉油光,在這太陽地裡曬了快一個時辰,火氣都快從嗓子眼裡冒出來了,此刻都閉了嘴。
“今日是十六,昨日徵北軍在容州城發動總攻,戰況如何,兵部還沒有得到任何消息。這樣……”秦禹寧想了想,抿着皸裂發白的嘴皮,鬆開時脣紋裡現出血跡,他雙手捧着,摘下官帽,鄭重其事地捧在手裡,向衆人道,“我以官位向各位保證,至遲在二十日之前,一定給南州一個交代。”
院落裡鴉雀無聲。
良久,爲首的官員朝秦禹寧鄭重其事地行了個禮:“那就八月二十,無論勝負,都請太傅大人在朝上,給一個準話。”
“一定一定。”
打發了這烏泱泱的一大票人,秦禹寧渾身發軟地踉蹌一步,胳膊被有力的一隻手扶住,他順着攙扶自己的手,看向宋虔之,另一隻手擡起來搖了搖,疲倦地說:“我知道你有許多問題,進去說。”
宋虔之吩咐守衛將司馬灃帶下去扣着,司馬灃的喊叫聲戛然而止,似乎被人堵住了嘴。秦禹寧辦公的房間內,只餘下他和宋虔之兩個人,書辦也都被驅出。
“昨日夜裡,徵北軍分兩路,龍金山的大軍強渡宴河,另一支從容州城內向外突出,形成包抄,殲滅阿莫丹絨分佈在容州、衢州一帶的騎兵。”
“另一支?”宋虔之緊緊把秦禹寧盯着,“是誰領兵?”
秦禹寧歪過頭看他,半晌,嘆了口氣,“是陸觀。”
“他受傷了?”
秦禹寧抿了抿脣,思忖片刻,知道瞞不住,只得說:“你不要太擔心,如果真的傷重難治,他手下還有屈肆封,有馬肅,這兩人都與你並肩作戰過,都是鎮北軍的老人。既然領兵的人還是陸觀,也就說明他的傷沒有那麼重。”
宋虔之垂下眼。他心裡很清楚,陸觀的意志與耐力都超過常人,哪怕身受重傷,也未必肯安心地躺着養傷,就是拼到最後一口氣,拼盡最後的一兵一卒,他也會豁出去一戰。唯一能夠寄予希望的是,陸觀肯爲了他,給自己留哪怕一線生機。
“他什麼時候受傷的?怎麼受傷的?”宋虔之強自壓抑着情緒,嗓音仍帶着細細的顫抖。
秦禹寧將數日前的軍報取出,讓宋虔之自己看。
“坎達英……”宋虔之眉頭皺了起來,放下軍報,眼神竟有些發呆,他囁嚅道,“難道真的過不去?”
“你忘了白古遊。”秦禹寧說,“是人,就會有弱點。”
“坎達英的弱點是什麼呢?”
秦禹寧直視着宋虔之,那目光裡竄動着一團火苗,像是某種指引,誘使宋虔之想到了一個人。
“你說瓊華夫人,和赤巴小王子?”
“坎達英現在只剩下一個兒子可以繼承皇位,這個人便是赤巴,要是王儲受到威脅,他只能回援。”
宋虔之點頭,接下秦禹寧的話說:“如果赤巴死了,坎達英未必還能留下一位皇子,大權也會旁落。坎達英一生的心血也就白費了,他一定會盡全力保護赤巴,哪怕讓他把吃下去的東西再吐出來。”
“所以這一戰不止在前線,更在於後方。你看這裡。”秦禹寧指出軍報上說,陸觀派出的人已在王庭盤桓多日,“陸觀一定是也想到了,否則只要探知王庭是否因爲這場戰爭傾巢而出,就可以回來。”
“要是赤巴不在王庭呢?”宋虔之問。
“什麼?”秦禹寧眉頭皺了起來。
“坎達英在夯州時,曾把瓊華夫人帶在身邊,赤巴還小,坎達英御駕親征,會把他留在王庭嗎?”宋虔之又道,“我們能想到,坎達英自己難道想不到?草原首領從來難以長期統治所有勢力,坎達英殺了圖勒,連自己的親生兒子多琦多也殺了。要是把赤巴放在王庭,他就不怕其他分支部落首領會轉而支持他的兒子,讓他孤軍在外無力回還?征服大楚是多琦多的大業,是坎達英的大業,卻未見得是所有阿莫丹絨控制的部族的大業。”
“可是他難道不想給王族留下一顆火種?”秦禹寧突然張大了嘴,想到多琦多的慘死。
宋虔之道:“如果坎達英在意的不是自己的統治,而是千秋萬代的基業,他會讓多琦多放手一搏。多琦多被殺就是一個信號,沒有任何人能夠冒犯他的權威,哪怕是他自己的親生兒子。他選擇赤巴,不是因爲寵愛瓊華夫人,而是因爲赤巴年紀還小,背後沒有強大的母族支持。多琦多死了,兀赤述只能轉而效忠於坎達英,哪怕有朝一日他投向赤巴,也已經是坎達英快要離世的時候。那時候他們都已經老了,赤巴會有效忠於他的新臣民,形勢就已經變了。”
秦禹寧靜靜思索宋虔之說的話,他還有一個疑問:“既然知道吃不下來,坎達英爲什麼要傾舉國之力打這一仗?”
宋虔之搖頭:“開戰時他並不能肯定吃不下來,兩線作戰,腹背受敵,是最好的機會。哪怕將來百年間,狄人也未必能夠找到更好的機會。但南面戰事一定,阿莫丹絨人士氣會受到極大影響。何況,坎達英何曾傾舉國之力?”
“……”王庭留下的大半兵力,已經說明坎達英這一戰真實的目的根本不是攻佔大楚。
“阿莫丹絨還沒有傾盡全力,我們就已經應對得這麼吃力。”宋虔之表情嚴肅,“接下去如果不能連着取勝,將狄人趕出京城,後果會比戰敗更加可怕。國庫已經拿不出更多錢帛,如果不能壓着阿莫丹絨打,恐怕接下去的數十年,我們尚未出世的子孫,都要爲這一場戰爭還債。”
秦禹寧急促喘息數次,每一次呼吸都顯得無比沉重,他端起茶來,灌下去大半碗,長長吁出一口氣:“就看昨夜的勝負了,等吧,等前線消息回來。”
宋虔之起身,煩躁不安地,緩慢挪動步子,在秦禹寧的面前來回走動了片刻。他不斷想起昨夜的那個夢,夢裡的血腥過於真實,現在想起來仍令他覺得不安。
被宋虔之看了好幾次後,秦禹寧詢問地看他。
如果說出來,只是讓秦禹寧也陷入不安當中。昨夜的夢實在太過不祥。更讓宋虔之擔憂的是,陸觀出發已經一個月,他從沒有做過這樣的夢。而他不知道陸觀受了重傷,也不知道昨夜徵北軍對容州城發起總攻。
這些巧合讓宋虔之緊張得有些胃疼,臉色也不好看起來。
“你先不要急,如果要和談,前線一定會有消息來,無論陸觀還是龍金山,都沒有資格代表朝廷同坎達英談判。”秦禹寧說,“陛下想親自去。”
宋虔之也不想李宣去,但他知道李宣更寧願自己能去前線,同坎達英見一面,履行他做皇帝的職責。如果能談下大楚佔優勢的局面,那便是李宣登基後,做成的第一件大事。
李宣心情之迫切,宋虔之可以想象。
然而李宣也沒有子嗣,離開行宮有極大風險,在宋虔之看來,無論是太傅秦禹寧,甚或是年紀尚小的東明王,都是更好的選擇。
“我再同皇上說,你說話他還肯聽些。”秦禹寧最近消瘦不少,臉頰凹陷了下去,這時候太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憔悴顯得格外分明。
“我……”宋虔之憋着沒說,他此時此刻,心已不在此處,恨不能奔赴容州,與陸觀並肩作戰。他甚至已經在想,陸觀如果真有不測,他知道不應該想這個,念頭卻按捺不住不斷地冒出來,這讓他大腦一片空白,想不了別的事情。
宋虔之舔了舔嘴皮,注視着秦禹寧的雙眼,問他:“八月二十,你真的能給出一個準話了嗎?會不會太早……”宋虔之的話戛然而止,秦禹寧無奈的神色已經將無可迴避的事實堆在他的眼前:哪怕那不是終局,也得要給南州一個交代了。
是夜,宋虔之按照和林舒等人的約定,到酒樓赴會。來的人比宋虔之設想中少,北方的一派,與南方的一派涇渭分明地坐在屏風的兩側。其中幾人宋虔之見過,知道即便是南州世族,也有走了林舒這條路子的。
前半夜氣氛不算熱烈,說到官制,與在座衆人都直接相關,才你一言我一語地活絡起來。
宋虔之一直不太能集中精力,只留意到幾個,思路清晰,辯才了得的。衆人散了之後,林舒把人都送到酒樓門口,呂臨過來挨着宋虔之坐下來,見他不說話,也不擡眼,會意地叫來小二,上了兩罈好酒。
林舒送人回來,開口便大大咧咧列問怎麼沒有他的。
姚亮雲朝他使了個眼色。
“我們這就先回去,你們兩個,少喝一點,明日還要上朝。”姚亮雲用力捏了兩下宋虔之的肩膀,推着林舒下樓去。
半壇酒下肚,宋虔之臉頰微微泛起一層薄紅,眼睛卻是越喝越明亮。
呂臨問他傷好全了沒,就喝酒。
宋虔之只是擺擺手,答道:“不喝纔是難受得睡不着。”
“到底怎麼回事,今天晚上你一直不對勁。”
“陸觀在前線受了重傷。”宋虔之喝得舌頭有點大,直接說了出來。
“什麼情況?現在怎麼樣了?”呂臨不擔心陸觀,他擔心宋虔之,要是陸觀真有什麼,宋虔之恐怕真就成一副空殼子了。
“我要是知道怎麼樣,就不喝酒了。”宋虔之搖頭晃腦,喝進去的那一口酒,一半順着嘴脣流出來,鑽進領子裡。
就在呂臨想說話時,宋虔之突然站起身,趴到一邊去吐了。呂臨走過去,把手放在宋虔之背上,等他吐完,遞給他水漱口。宋虔之漱完口,爛泥一樣癱在廊下。白天晴朗,夜空也是萬里無雲,天空中月亮比昨日中秋正日子還要圓。
“你說,容州今晚上看得見月亮嗎?”宋虔之眯起眼睛,臉上和耳朵一片通紅,他雙臂展開,搭在背靠上,像是在看呂臨,又像是壓根沒看他。
呂臨在他的視線裡變成了一團發光體。
“要是不下雨,也能看見同一輪月亮。”呂臨道,“還喝嗎?”
聽見一個“喝”字,宋虔之整張臉難受地皺了起來,臉頰鼓了一下,忍住沒吐,只是打了一個嗝兒出來。宋虔之搖了搖手,由着呂臨把他扶起來,攙着他下樓。
馬車在顛簸。宋虔之縮在座位上,懷裡抱着一塊織錦坐墊,眉頭皺着,不住嘀咕。
呂臨聽不清他在嘀咕什麼,招呼車伕走得慢一點,穩一點。
然而,這一夜月色再好,南州城裡的官員們,也註定無法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