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杭州正是最冷的時候,呼一口氣出來都讓人有一種買吞雲吐霧的錯覺。那些一直青着的樹也只剩下了枯瘦的枝椏在風裡搖搖欲墜。
洛文河攏着手站在臥室的窗前,深深的吸一口氣然後在慢慢吐出來,看着那些白霧笑着,彷彿得了一件不得了的玩具。
他在南方已經很久了,但是記憶裡卻依舊有北方的皚皚白雪,那樣聖潔的顏色一直鮮豔的留在他心底。
那時的北方還沒有被戰火侵染,還是平靜的模樣。他和哥哥在冬天裹着厚厚的大衣都結了冰的大河長捕魚,他們在厚厚的冰面上鑿開一個洞,然後只需要靜靜的等待,不久之後他們就會看到那被鑿開的水面上冒出許多的泡泡,那是魚在呼吸。
而今……那裡恐怕已經沒有了白雪,也沒有了大魚,留下的只有坑坑窪窪的黑色的彈坑。那是被烈火焚燒過後血與淚的控訴。
你還好嗎?我的故土,我的家。
洛文河嘴裡的氣息吐盡,卻還是不願意讓那白霧斷掉,於是用力從胸腔裡不斷的用力擠出氣來,直到大腦發痛他才停下來,仰起頭用力的呼吸。
眼前一片漆黑,但是心裡卻異常的舒坦,似乎只有這樣用盡全身的力氣去呼吸才覺得自己是活着的。纔會想起來自己還有更高的山峰去要去爬,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
南方的冬天溼冷異常,他的身體快要凍僵。他揉了揉手臂打算再會被子裡躺一會,剛要轉身卻聽到遠方有重重的悶響傳來,幾乎在同一時刻,整個許家都開始輕微的振動,耳邊是咔咔作響的玻璃聲。
洛文河回頭看去,卻沒有任何的不同,只是遠遠的天的那邊慢慢升起了一縷黑煙。那咽搖搖曳曳的游上了天,最後消散在天地之間。
“文河!”
門被人從門口用力的推開,許故城撐着門看他,他的胸口還在起伏不定。
“我在這。”
洛文河回頭看他,露出一個笑容安撫他。
許故城大力的呼吸幾口,平復了呼吸,朝他走過來,順手撈起牀上的被子。
“以後不要離窗口太近,風大。”
說話間他抖開被子將他整個裹起來。
洛文河看着他笑了起來。
“沒那麼嬌貴”他看了看窗外,想起那平地的一聲雷,於是問他,“剛纔那是怎麼回事?”
他從許故城瞬間皺起來的眉頭意識到了事態,十分的不好。
許故城推着他坐回牀上,自己也躺了下來。
“是日軍的一架轟炸機,他們在杭州周邊的一個村莊發現了小股敵人。”
許故城聲音啞啞。
許故城心裡堵得特別厲害。他也是上過戰場殺過人的人,可是此刻卻不敢去想象那這流着相同血液的人是何等的慘烈。
許故城不好受洛文河也悲痛不堪,他的手在被子裡用力的握緊,牙齒用力的咬合,奮力的剋制自己,讓自己不至於爆發出滿身的怒氣,或者是……滿身的悲傷和哭聲。
他縮了縮脖子,用力的拉過被子蓋住自己的頭,把一滴
又一滴的熱淚隔絕在許故城的面前。
夜無聲,滿屋深沉沉,
家國啊,你可見吾的歸魂?
他緊閉着嘴,那些懦弱的聲音纔沒有發出來。身上不受的發抖,沒有一點依靠,如同波濤洶涌裡的一葉孤舟。
“別哭,文河。”
低沉的聲音隔着被子傳達給他,還有那輕輕覆蓋住他的身軀。
他的聲音和溫度都帶着致命的蠱惑,一擊命中洛文河心裡最柔軟的地方,洛文河頭一次覺得人的聲音可以好聽到如此。
心裡有千萬的話想說,可是卻有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到嘴邊就變成了這樣。
“你別死……”
他伸手手臂用力的勾着許故城的脖子,整個人都掛在他懷裡。
“你別死,你別死……”
一聲一聲的重複,許故城一聲一聲的回答。
“好,不死,我不死。”
你不答應我就不死。
洛文河帶着倉皇無措去尋求安慰最後得到安心許諾而退出。
“我想回家看看,我實在是擔心。”
“好。正好我也有事找洛師座。”
………………
四杯熱茶端在了桌子上。
洛文河坐在洛文汌的對面,兩兄弟沒有話說,只是一直在對視。朱成碧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無言的搖搖頭。
“文河,文汌還跟我說要去接你回來呢你就回來了,是不是不走了?”
成親以後她將頭髮盤成了婦人的樣式,卻不見老氣,而是有多了幾分風韻。
洛文河收回眼神,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洛文汌。洛文汌雖然沒有說話可是在朱成碧問他是不是不走時他的眼神明顯的亮了起來。
洛文汌也在等洛文河的答案,他希望洛文河的答案是他想要的,可是卻又不願意逼他,全憑他的意願。
“我……”我了半天以後沒有下文。
洛文河看了洛文汌一眼,然後極快的移開視線。
洛文汌眼裡的亮光在那一眼以後慢慢熄滅。
“文河,你跟我來。”
他站起來,沒有理會許故城的眼神,叫了洛文河就走了出去。
洛文河出門之前給了許故城一個眼神,叫他不必擔心。
他跟在洛文汌的身後,看着他的背影。
院子裡的光線有些明亮,擾亂了他的視線,瀟然之間洛文汌的背影就變成了十幾歲時的樣子。他們也是這樣一前一後的穿過一模一樣的走廊,只是走着走着他們突然就長大了。
“哥。”
他突然停下腳步叫他。
洛文汌也停下腳步回頭。就在他回頭的那一瞬間洛文河就撲了上來,整個人趴在他的背上,和他小時候耍賴不走路非要他背一樣。
洛文汌嘴邊是深深的笑意,用力的直起腰就把他背了起來,依舊像小時候一樣往走廊盡頭走去。
同樣的走廊,同樣的人,不同的是他們一個已經三十歲,一個已經二十七歲。
“哥,今早的炮聲
你聽到了麼?”
洛文河趴在洛文汌的肩膀上,聲音就在他耳邊。
“嗯。”
他走路不停。
“你說什麼時候會打到杭州呢?”
他的手交叉在洛文汌的脖子前方,手臂遮住了腳下的路,於是洛文汌停了下來。
“文河,我想送你和家裡的人離開杭州,這裡已經不安全了。”
果然。洛文汌清晰的感覺到背上的人僵直了一下。
“那你呢,你走不走?”
“軍銜在身,我走不了。”
洛文河掙扎着從他身上下來,大步走到他的眼前。
“是不是沒有這軍銜你就可以走了?”是不是這樣你就可以躲過一劫。
“有沒有我都不會走的,這是身爲軍人的驕傲,在亂世之中沒有人會願意退縮。”
他平靜的說着殘忍的事,彷彿在說着什麼風花雪月。
“我不知道什麼驕傲,我只知道命比什麼都重要,”他咬牙切齒“命沒了什麼就都沒了。”
他急紅了眼,看起來像只跳腳的兔子。
洛文汌看着他沒有說話,只是叫他跟他去地方。
他們最後起去的地方就是他們家的屋頂上的一個閣樓。洛家的房屋格局是老式的大宅,只有高高的一層,閣樓的方位極佳,一眼看去,可以看到半個杭州城。
那個小閣樓就在他的屋頂上,用一把小小的梯子可以爬上去。那個閣樓其實不小,只是有些低矮,兩人小時候時不時就會上來看一看夕陽下的杭州城。
兩人彎着腰走進去,洛文汌走過去打開了記憶記得那扇窗子。
嘰呀一聲,彷彿推開了時光的大門,一下子又回到他們小時候。
夕陽還是像以前一樣洋洋灑灑的照了進來,把並肩而坐的兩人都染了一個通透。洛文河趴在窗子上看外面,那如同水墨的杭州城就這樣躍然入眼。
一排排的屋頂,一縷縷炊煙,還有一個個的歸人,他們都在生動的告訴這洛文河,這裡是他們的家。
洛文汌看着洛文河,慢慢開口。
“是不是特別美?”
“嗯,和以前一樣。”
洛文汌也挪過去同他一樣靠在窗口,他看着街道,指着那些房屋給他看。
“你看那些房子,那裡面住的可能是一對夫妻,他們可能有一對兒女,可能還有高堂老人。你知道他們的家爲什麼還在麼?”
洛文河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
“那是因爲我還在這裡。”
洛文汌擡手摸了摸他的頭髮。
“你知道我爲什麼不能走麼?不是因爲我的軍銜,也不是因爲我是軍人。”
洛文汌扭頭看着窗外的夕陽。那些金色的光線都落在他的身上,如同一尊雕像。
“而是因爲身後即是家國,我已無路可退。”
那樣混厚的聲音重重的落在他的耳朵裡,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來自遙遠時代的那個將軍,說的那句話。
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