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週一上班,譚斌提着電腦直接上了十九層。
爲了這次談話,譚斌特意換上淺藍色細條襯衣和海軍藍的長褲。據說藍色能夠提升心理暗示的效果,令頭腦更清醒。
這是她第一次進入劉秉康的辦公室,將近四十平方米的空間,二百七十度的落地玻璃窗,大半個北京城盡收眼底。幾件仿紅木傢俱線條疏朗,擺放得錯落有致,屋角堆着七八盆綠色植物,似小型的溫室花園。
朱門酒肉臭。譚斌不合時宜地想起樓下開放辦公區一個挨一個的格子間。
劉秉康五十出頭的年紀,個子不高,膚色白淨,戴一副金絲半框眼鏡,說話慢聲細語,每句話的尾音都往上飄,典型的臺灣國語。
譚斌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的領帶。深灰色的西裝,淺灰色的襯衣,本來配得無懈可擊,偏偏戴着一條深粉色的領帶,視覺效果相當突兀。
譚斌相信,這肯定不是劉秉康自己的口味。但是劉秉康的妻子兒女都在美國,那麼只有一種可能,爲他選擇這條領帶的是另一個女人。公司裡私下的八卦,說劉秉康有一位秘密情人,就是一年前辭職離開的前董事助理。
“Morning, Cherie!你很準時,這是個好習慣。”劉秉康從辦公桌後站起身,向譚斌伸出右手。
譚斌發覺自己有點兒走神,又不自覺地演繹了以細節甄別真相的習慣,立刻把思緒的野馬拉回原處,握住他主動伸過來的手。劉秉康的手心綿軟肥厚,手指微涼。譚斌記得相書上說,有這種手相的人,往往熱愛玩弄權術。
他讓譚斌在大班臺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譚斌以爲他會坐在辦公桌後,他卻拖過一把椅子坐在她身邊。
譚斌心裡微微打了個突,這樣刻意的平等關係,讓她很不適應。不過平日她也留意到,往往走得越高的人,韜光養晦的水平越高,待人越謙和有禮。或許這就是精英和普通人的區別,她不太確認。但她的緊張的確隨着劉秉康的微笑漸漸消退。
“一直想找你們談談,可是抽不出時間……”劉秉康笑容和煦,“Tony走後,是不是有點兒吃力啊?”
譚斌渾身一凜,這個問題假設得太過險惡。她急忙斂定心神回答:“還好,沒感覺太大的區別。”
“哦?”劉秉康輕笑,“爲什麼呢?”
譚斌避重就輕地回答:“如果個別人離開,一個公司或者一個部門從此崩潰,那隻能說明一件事,這個公司的管理出了大問題。”
“說得很好。”劉秉康露出讚賞的表情,“所以我一直強調,流程是最重要的,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次危機我們能順利渡過,就顯示出了流程的重要性。”
譚斌擠出一個贊同的笑臉,但沒有接話。她知道一件事,劉秉康代表的港臺派,和以程睿敏爲首的大陸派,多年的分歧就在這裡。
大陸派的人,是鄧小平思想的追隨者,不管黑貓白貓,只要簽下合同就是好貓。
他們不太在意那些條條框框,認爲束縛過多,在中國這個地方,等於自尋死路。
而港臺派的背後,有總部撐腰,歐洲人一條筋到底的思維方式,令他們至死不能理解所謂的中國特色。他們認爲,法律、規矩、條款既然已經擺在那兒,就是讓人遵守的,因此對蓄意破壞規則的人,往往深惡痛絕。
但是中國的業務發展,一直蒸蒸日上,靠的又是這些大陸員工。所以從歐洲本土員工撤退、管理層徹底本地化開始,兩派鬥歸鬥,一直相安無事。
直到這次的程睿敏事件。譚斌不知道什麼是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令劉秉康出手打破這個平衡。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叩響,劉秉康的助理端着咖啡壺送進來。
“加奶還是加糖?”劉秉康取過紙杯,親自爲她斟出咖啡。
“黑咖啡,謝謝。”譚斌受寵若驚,慌忙雙手接過。
“你不要緊張嘛,難得爲女士服務一次。”劉秉康欣然一笑。
譚斌輕輕啜了口咖啡,味道確實香醇,與之相比,樓下咖啡機裡出來的貨色簡直就是刷鍋水。
“Cherie,”劉秉康說,“我一直對你印象不錯。”
譚斌欠欠身:“Thank you, Sir。”
“不瞞你說,以前我非常不看好女孩子做銷售。”
譚斌莞爾。不看好女性做銷售的,豈止他一人。連自己的老媽都誤會:“斌斌,你在外面不會吃虧吧?報紙和電視上的故事,看得我心驚肉跳。”
女性做銷售,首先,不能長得太好,長得太好客戶就容易有非分之想;其次,做到一定的位置,一定會遭遇升遷瓶頸。因爲市場瞬息萬變,需要冷靜的頭腦和果決的判斷力,傳統意識中,這兩樣是女性最欠缺的東西。更不用說,如何應付公司內部那些自命不凡的男性產品經理和工程師了。
提起這些年的遭遇,譚斌幾乎可立書十萬講述自己的辛酸史,所幸她以無比堅忍的毅力,克服一個又一個關口,到底走到了今天。
她看向劉秉康,帶一點點挑戰:“那您如今怎麼看?”她想問,你是不是也有性別歧視?
“你做得非常好,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來,Cherie,談談你下半年的計劃。”劉秉康幾十年的修煉,豈會讓她牽着鼻子走,頃刻便轉了話題。
自餘永麟離開,譚斌意識到這是個難得的升遷機會後,就一直在收集相關的資料,早已整理成一份詳盡的PPT文件,這個問題還難不倒她。大老闆們最關心的,不外乎銷售和利潤的真實數字,那是他們安身立命和飛黃騰達的根本。
她打開筆記本電腦,從幾家大客戶今年的業務發展計劃和投資預算開始分析,有條不紊地過渡到自己那半個北方區的銷售計劃。
劉秉康聽得很仔細,不時插問幾個問題。譚斌的資料準備得很細,雖然有些方面囿於經驗,不能令劉秉康完全滿意,可是到底有她自己的數據和分析支撐着作爲底氣。
四年前譚斌剛剛轉做銷售時,做事異常低調膽怯。餘永麟曾經告誡她:“我不介意你說錯話,但我非常不想看到,你成爲一個沒有聲音的人。”
這句話譚斌一直銘記在心,絲毫不敢懈怠,四年時間,已令她脫胎換骨。
最後劉秉康表示基本OK,拍一拍譚斌的肩膀:“Cherie,好好做,以後你會發現,你所做的每一分努力,都是值得的。我希望你能記住這句話,也希望你能成爲MPL中國第一個成爲Sales Director的女生。”
管理學中有著名的“胡蘿蔔加大棒”激勵理論,此時譚斌眼前就被吊起一根醒目的胡蘿蔔,不管她信不信劉秉康的承諾,這一次總算順利過關。她收拾好電腦和文件告辭,卻在門口遇到喬利維。兩人相視一笑,互道早安,喬利維側身爲她讓出通道。
譚斌站在電梯口愣了三秒鐘,因爲她在想一個問題:劉秉康對她灌的那些迷魂湯,會不會換個名稱主語,同樣說給喬利維聽?
昨晚程睿敏的叮囑又回到耳邊:藏其心,但不掩其才。那麼她今天的表現,可算得上得體?
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從裡面當先走出來的,竟是首席執行官李海洋,一個胖胖的、面目和善的中年人,披着一件頗具大佬氣質的黑大衣。“李先生。”譚斌嚇了一跳,趕緊閃到一邊。
李海洋點頭微笑,注意地看她一眼,然後在身邊人的簇擁下離開。
譚斌長吁口氣,這才踏進電梯。
MPL中國延續多年的傳統,上下級之間沒有特別的界限,再高的職銜,最普通的員工也能直呼其名。但這個規矩隨着李海洋的到任被打破。
譚斌在公司內部網上見過李海洋的簡歷,他是恢復高考後第一批應屆畢業生,八十年代中期去美國留學,算得上海龜派的先驅。被獵頭挖至MPL中國前,李海洋是一家北美公司的總經理。
比起民主氣氛甚爲濃厚的歐洲公司,北美公司相對來說等級更爲森嚴,MPL只好俗隨人改,上下皆尊呼李海洋爲“李先生”。
譚斌不能理解,臺上如此煞有介事,若一旦失勢,立刻失去前呼後擁的排場,這份落差該怎麼去適應?不過這似乎不是她應該操心的問題,她自己另有煩惱和壓力需要應付。而且她的煩惱瑣碎而具體。
譚斌按下關門鍵,電梯門緩緩合上,載着她迅速離開MPL中國的權力核心。
02
隨後的幾天忙亂而有序,譚斌的升遷,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震動。她的口碑一直不錯,雖然年輕,又是女性,但勝在自律,情緒足夠穩定,最難得的,是她從不把壓力轉嫁給下屬。所以,大部分人覺得這個結果還算衆望所歸。
譚斌手下如今有五個銷售經理、三個銷售代表。原來負責河南地區的銷售經理周楊,因業績突出,且是北京本地員工,被調回北京,接替譚斌負責北京地區的銷售。在新銷售經理熟悉客戶和流程之前,譚斌在三個月內,仍需兼任北京的銷售經理。譚斌手下的銷售代表方芳,就被劃歸給周楊管理。
找一個相對清閒的下午,譚斌把八名下屬召集在一起,做了個簡短的就職演說,要求幾位銷售經理把正在跟蹤的項目理一理,做一份詳細的項目背景分析報告,三天後交給她。然後宣佈散會,大家一起吃頓晚飯,第二天就各奔東西。
相比之下,喬利維那邊就高調得多。向他直接報告的銷售經理將近十個,再加上各地的銷售代表,二十多人濟濟一堂,氣氛熱烈,搞得像誓師大會,只差沒有當堂歃血爲盟。
會議室離譚斌的位置很近,一陣陣的鬨笑聲和拍桌子聲,令她不時地走神。
譚斌無端地感到煩躁不安,把手裡的文件夾用力摔在桌上。她挺討厭的一件事,就是辦公室裡人爲製造的噪音。比如放着會議室不用,卻在開放辦公區用電話高音量開電話會議,以顯示自己的繁忙和專業。這種行爲,幾乎可以上升到人品的高度,公共道德觀明顯缺失。
她起身去茶水間倒了一大杯黑咖啡,一口氣喝下大半,滿口的苦澀令她冷靜下來。望着總監辦公室緊閉的房門,譚斌啞然失笑,還未正式交手,對方一點兒風吹草動,自己就先亂了陣腳。
想坐進那間辦公室,只靠譁衆取寵是遠遠不夠的。譚斌撇下脣角,微微冷笑,從抽屜裡翻出耳機套在耳朵上。電腦裡存着幾首齊豫誦唱的佛經,那穿越時空一般的清越聲線,讓她漸漸心定,精神再次集中在手頭的工作上。
與東方區銷售總監於曉波的交接,卻比譚斌的想象要順利得多。
於曉波在公司公用服務器上建了一個臨時文件夾,根據管理流程的順序,目錄項一目瞭然,所有的交接文件按照日期排列得井然有序。
譚斌邊看邊不遺餘力地猛誇:“Bowen,你這套文件管理,已經夠得上開一門培訓課程了。”
上海男性雖然生活中有點兒過於細膩,但是工作上的敬業和仔細,卻讓大部分北方男人望塵莫及。譚斌平常最頭疼的,就是那些北方籍工程師差不多的對付勁兒。
於曉波矜持地笑一笑,沒有說話。
譚斌接着看下去,心裡忽然浮起一個疑問,以於曉波的心細如髮,前段時間怎麼會出現明顯顧此失彼的局面?按說程睿敏離開,銷售總經理的位置懸空,應該是個極好的升遷機會,他應該努力表現得更好纔對,爲什麼他會將自己能力的欠缺示於人前?
她想了半天不得要領,只得把這個問號暫時壓在心底。
三天後交接結束,譚斌請他吃晚飯,半杯紅酒下去,於曉波才略略吐露了一點兒隱情。
於曉波用筷子在空中畫了個三角形:“以前有Oliver坐鎮,與Kenny和Ray各守一方,三足鼎立,再折騰也出不了大亂子,都說三角形是最穩定的幾何結構……”
Oliver就是已經退休的前任首席執行官。
譚斌想起洗手間裡那個關於炮灰的電話,再把前前後後的情景在腦子裡梳理一遍,她一直糾結的事件真相終於顯出了輪廓。
原來公司裡曾有三股力量,代表歐洲本土的前首席執行官Oliver、代表港臺派的執行董事長劉秉康和代表大陸派的前銷售總經理程睿敏,三派各自爲政,各司其職,互相利用也互相牽制,維持着一個動態的平衡。
但這個鐵三角在Oliver離職、李海洋即位的那一日,就已宣告瓦解,情勢立刻變得微妙。程睿敏是大陸人,李海洋也是大陸人,程睿敏手裡又掌握着極其關鍵的客戶資源,一旦這兩人聯合在一起,劉秉康就會淪爲弱勢羣體。而程睿敏被迫離職之前,恰好曾陪着CEO李海洋一起拜訪過普達總部的高層。
所以劉秉康只能先下手爲強,程睿敏被迫離開公司,他那一支裡的中堅嫡系,也陸續被清理乾淨,李海洋變得孤掌難鳴。
而劉秉康在事後兼任大中國區銷售總經理,所有的銷售總監直接向他報告,銷售這一塊重中之重的業務,完全繞過了李海洋。
劉秉康開掉程睿敏這個動作,幾乎是一石三鳥,既瓦解了程、李聯手的可能,又架空了李海洋,更給其他蠢蠢欲動的人一個嚴重警告。
譚斌越想越心寒,背上的冷汗刷一下就冒了出來。
於曉波看着她,意味深長地說:“北京如今是個是非之地,你明白了吧?所以有多遠我逃多遠。”
另有半句話,他悶在肚子裡沒有吐出來:有程睿敏的前車之鑑放在那裡,留下來的,誰還敢再錯一步?不過,MPL中國此刻上上下下,都把“程睿敏”這三個字當作瘟疫一樣,避之唯恐不及,他也不想犯這個忌諱,在同事面前屢次提起這個名字。
譚斌開車回家,擡眼望出去,頭頂烏雲翻滾,似在醞釀一場暴雨。雖然是夏季,她卻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從骨頭縫裡往外冒涼氣。在底層的時候只知道埋頭苦幹,爬上一個臺階才發現,前面的路更加崎嶇難行。
職場中不見血腥的殘酷,完全超越了譚斌的想象能力。想起程睿敏離職時幾乎無法自持的樣子,她心中的某處地方,實實在在地揪着痛了一下。
她在這條路上又能走多遠?畢業後就業七年,譚斌第一次感覺到了恐懼。
“沒關係,”她拼命給自己打氣,“生活就是一個問題疊着一個問題,你總要學會去對付它們。”
03
將每個銷售經理提交的項目報告彙總之後,譚斌對自己區下半年的工作計劃基本做到心中有數了。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和下屬一個個談心,敲定下半年的銷售數字,和數個相關部門澄清責任權限,飛往轄下各個省公司拜訪當地客戶,同時還要兼顧北京的業務,譚斌忙得有點兒頭暈目眩,覺得自己是典型的小船不可重載。
幸虧工作日很快結束,又到了週末。文曉慧約譚斌去置幾件當令的夏裝。譚斌累得要死,只想躲在家裡睡覺,耐不住文曉慧一會兒一個電話的催促,只好換上輕便的平底鞋,去商場會合。
譚斌買衣服一向簡單,固定的幾個牌子,款式合適,顏色適宜,付了款就走。她衣櫥裡的顏色,差不多都是基本色,不用考慮搭配的問題。
在相熟的品牌處,譚斌取了幾條長褲和及膝裙,又挑了兩件顏色清淡的襯衣,今天的任務,也就完成得差不多了。
但她在一件大花透明襯衣前,流連了很久。套上身試一試,珊瑚粉的底色上,盤繞着大朵枝葉纏綿的熱帶花卉,襯得整張臉明亮晶瑩。
譚斌猶豫幾次,還是依依不捨地放下,她並沒有太多場合穿這種風格的衣服。
文曉慧看得不耐煩,不管三七二十一替她付了款:“你也換個風格,天天穿得像老太太,打算清修呢你?!”
“穿這件衣服能做什麼?”譚斌白她一眼,“陰陽雙修?”
文曉慧嘴裡正含着一口礦泉水,撲哧一聲全噴在她的袖子上。
臨走想起沈培的衣櫥也該換季了,又爲他拿了兩件T恤衫。
交錢時,文曉慧被價格驚得直抽冷氣,跺腳長嘆:“哎呀呀,譚小姐,你這樣會把男人寵壞的。”
譚斌隨口說:“我知道,你在嫉妒。”
文曉慧爲之氣結,扭頭就走。
譚斌追上去賠笑:“樓上帥江南的毛血旺和豆花不錯,今兒我請客成嗎?”
“不去!那是你糊弄客戶的地方,又貴又難吃。”文曉慧還在生氣。
譚斌笑起來,想起方芳對帥江南的評價:該店大師傅的水平相當之穩定,每一道菜都做得萬劫不復地難吃,從未有過失誤。
她拉着文曉慧的手臂央求:“歡奇的海鮮鍋也行,姐姐,給點兒笑模樣好不好?”
到了吃飯的地兒,文曉慧坐下後猶自憤憤不平:“重色輕友,哼,就爲個小屁孩兒。”
譚斌翻着鍋底尋找蟶子肉,然後放進文曉慧的碟子裡:“都給你,我錯了行
嗎?別生氣了,生氣容易長皺紋。”
“譚斌,你煩我也得說,”文曉慧並不理會她的討好,“前天你媽給我媽打電話,你媽直嘮叨了你半個小時。”文曉慧的母親和譚斌的母親曾是多年的同事。
譚斌的臉頓時拉了下來,這也是她不願經常往家打電話的原因。母親大人哪壺不開提哪壺,總揀她最不愛聽的事囉唆。
她無奈地問:“我媽都說什麼了?”
“能說什麼?老題目,愁你嫁不出去,現如今又跟個不靠譜的男人混。”
譚斌咬着筷子做不解狀:“奇怪了,國共兩黨爲抗戰都能求同存異,我們倆爲什麼就是不靠譜?”
“譚斌,你看着我,說實話,沈培最近和你提過結婚的事嗎?”
譚斌臉色變一變,垂下眼睛不再說話。沈培人是不錯,但有一個致命的問題,雖然他父母的婚姻還算平穩安樂,他本人卻對婚姻有種異常的恐懼,常說婚姻制度是人類歷史上最違揹人性的制度。關於婚姻的話題,一直是兩人關係中最不和諧的聲音。
“他們那個圈子本來就亂,什麼事兒沒有?男人混到四十幡然悔悟,那叫浪子回頭,轉個身還是一朵花,照樣有十八、二十的小妞兒往上撲,可是你呢?”
文曉慧看着譚斌不停顫動的睫毛,知道自己的話過於殘忍,可還是硬着頭皮說下去。
“親愛的,你在工作上英明果斷,感情上真是個弱智兒,大腦發育極度不平衡。”
譚斌勉強笑笑:“可是曉慧,這麼些年,我也沒有碰到更好的。”
五年前的傷害,至今尚未痊癒。雖然傷口上結了厚厚一層繭子,按一按依舊悶悶地痛。這次輪到文曉慧不說話了,她夾起一筷子生菜,用力塞進嘴裡。
文曉慧還記得譚斌大學畢業時的模樣,秀麗的面孔帶點兒未褪的嬰兒肥,笑容甜美,整個人掛在瞿峰的臂彎裡,眼角眉梢都是小女人的幸福滿足。
瞿峰當年是學校裡的風雲人物,學的是國際貿易,比她們高兩屆,迎新晚會時就盯上了譚斌,兩個人一直走了四年,曾是校園裡郎才女貌的一段佳話。
瞿峰畢業後在北京待了三年,混得並不怎麼如意,轉去上海發展。半年後便傳出他與一個溫州老闆的女兒訂婚的消息。
這個消息,文曉慧是從其他同學那裡輾轉聽到的。譚斌自己沒有主動提起過一個字,照常上班下班,只是把一頭及腰長髮剪成了短短的板兒寸,一個月內瘦了將近十斤,臉只剩巴掌大一點兒,乍看上去像尚未發育完全的小男孩。
三個月後譚斌辭職,進了MPL中國公司,從此變成工作狂,眼神話鋒都漸現凌厲,等閒的男人再不敢輕易靠近她。
那把頭髮,還是認識沈培以後才慢慢養回來的,現在剛剛齊肩。
文曉慧在心裡嘆口氣,覺得有必要重新認識一下沈培這個人。
04
在沈培的畫室裡,譚斌跟着沈培學畫畫。但她明顯是在拿他的顏料和畫筆發泄壓力,擠出大堆的顏料,胡亂塗抹在畫布上。沈培抱着膀子站在她身後,對她糟踐東西的行爲視而不見,反而一本正經地點評:“這一筆還不錯,相當的有靈氣。哎呀,那一處,顯然是個敗筆。”
譚斌正沒好氣,揚筆在他額頭上抹一下:“這筆呢?”
沈培躺倒在地做昏倒狀:“啊,天哪,絕世奇珍啊!”
譚斌大笑,惡作劇之心驟起,索性整個人結結實實地趴在他的身上,乾脆塗黑他的鼻頭,兩頰再添幾撇鬍鬚,就是一隻形神兼備的小貓。
沈培眯起眼睛,一聲不響地忍受着她的蹂躪,只爲了她臉上近日難見的燦爛笑靨。
譚斌拼命忍着笑,拽起他拖到洗手間的鏡子前。
沈培對着鏡子觀察一會兒,用力擠出一個憂鬱的表情,轉過身開口唱:“Memory, all alone in the moonlight……”倒是唱得字正腔圓,聲情並茂。
譚斌跑出洗手間,揉着肚子直跺腳:“死人,成心害人,哎喲,肚子疼死了……”
沈培從後面抱住她,嘴脣貼近她的耳朵,低聲說:“乖,這就對了,有什麼大不了的?天又不會塌下來,做得不開心就辭職,我養你。”
譚斌回頭,斜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他,自是嘲笑他前些日子還在爲自己的發展擔心,轉眼就開始說大話。
沈培故作神秘地壓低了聲音:“我沒告訴過你吧?老爺子給我留着幾樣好東西,咱倆就是天天胡吃悶睡,也能活幾輩子。”
譚斌心頭溫暖,在外面一直是她想方設法逗別人高興,難得有人肯綵衣娛親,討她的歡心。她捏捏沈培的臉:“別胡扯了,你的行李準備得怎麼樣了?”
沈培正忙着收拾東西,準備他的甘南之行,他和朋友計劃了很久的寫風之旅。
入睡前他問譚斌:“你真不能去?”
“我剛上任,正熟悉業務,而且普達集採馬上開始了,正是吃緊的時候,哪兒能離開?”
沈培的臉上明顯露出失望的神色。
譚斌實在過意不去,親親他的嘴脣說:“下回吧,我答應你,我發誓。”
沈培也就沒說什麼,腦袋拱過來放在她的枕頭上,扭來扭去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很快就去見了周公。
他的睡相很安靜,幾綹額發散下來,和睫毛的陰影混在一起,嘴微微張開,有種天真無邪的神情,像小孩子一樣。
譚斌凝視着他的面孔,又心疼又好笑,感覺自己像個小媽。她伸手刮一下他的鼻子,按熄了檯燈。
05
兩天後譚斌飛往上海,參加一個內部的售前brainstorming(作者注:頭腦風暴,就是一堆閒人坐一塊兒胡吹亂侃,期望能達到三個臭皮匠的境界)。
臨行前的會議未能按時結束,譚斌從公司出發比計劃晚了半個小時,她趕到機場的時候,航班更換登機牌的系統正好關閉。
譚斌差點兒哭出來,因爲她只能改簽了,但下趟航班要在晚上九點以後了。
她做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權且死馬當作活馬醫:“我就遲了兩分鐘,能不能通融一下?”
櫃檯後的大男孩擡頭看看她,居然網開一面,伸手接過機票,查詢一番後頗爲遺憾地說:“對不起,經濟艙已經滿了。”
譚斌的手臂軟軟垂下,準備老老實實去櫃檯改簽。
那男孩把機票還給她,卻朝旁邊努努嘴:“G島15號,給您免費升艙,趕緊過去!”
譚斌愣了片刻,忽然反應過來,立刻心花怒放,連聲道謝。都說人長得好不能代表一切,看人不能只看外表。但五官長得端正與否,這種時候最見真功。一張美麗的面孔,往往是張暢行無阻的通行證。
譚斌還是第一次坐商務艙。
後面的經濟艙里人滿爲患,這裡只有寥寥幾個人。
商務艙的座椅寬度,大概是經濟艙的一點五倍,與前方座椅的間隔,維持着一個人道的距離,至少能讓人把雙腿完全伸直。空姐的笑容,也明顯比在經濟艙的時候甜蜜。
譚斌暗自感嘆:真是腐敗,這還是商務艙,頭等艙恐怕更爲變本加厲,難怪人人拼了命要往上爬,爬到VP一級,別的福利暫且不提,起碼出差時不用再把身體辛辛苦苦地摺疊幾個小時。
等飛機爬到巡航高度,譚斌取出筆記本電腦。她還欠劉秉康一份北方區銷售項目的總結報告,今天必須完成。相關文件一打開,她很快投入工作,心無旁騖。
察覺有人在她身邊的位置坐下,譚斌皺皺眉,心裡有點兒膩煩。前後左右都是空位,這人偏偏要擠在這裡,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這年月就算吊膀子,多少也該給點兒專業精神。
她沒有擡頭,從電腦包裡取出防窺膜扣在顯示屏上。
空姐推着車子來送飲料,譚斌要了一杯咖啡,正在四處尋找放杯子的地方。旁邊座位上的人,已經放下自己面前的小桌板,從她手裡接過紙杯。
那人手指纖長,指甲修得乾淨整齊,竟像是在哪裡見過,而且這手握咖啡杯的畫面也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
譚斌腦子裡嗡一聲響,驀然擡頭,正對着程睿敏微笑的面孔。
“小譚,別來無恙?”他不再叫她的英文名字。
譚斌驚訝之下,說話都有點兒結巴:“你你……怎……怎麼是你?”
方纔她對着電腦還在想,這種大部分由垃圾數據攢成的報告,不知劉秉康要來何用。這份報告如果落在程睿敏手裡,肯定會被質疑得一無是處。而下一秒他就在眼前現身,這份驚嚇非同小可。
程睿敏看她幾乎下巴落地的表情,忍不住笑,反問她:“你呢?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兒?”MPL中國有規定,VP以上的級別,才能乘坐商務艙,所以他有此疑惑。
譚斌發覺自己反應過度,努力定定神,開始比較正常的對話。
“哦,我遲到了,所以免費升艙。”
“有這樣的好事?爲什麼我坐了他們十幾年飛機,從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
“首先您得會哭。”譚斌笑起來,“不僅會哭,還得會扮可憐啊!”
程睿敏翹起嘴角,左側臉頰那道括弧一樣的酒窩又露了出來:“這個要求對我來說有點兒高。”
譚斌邊笑邊趁機打量他幾眼。正裝的白襯衣,深灰色的西褲,領帶疊得整整齊齊塞在褲兜裡,露出一點兒灰藍色的邊緣。旁邊的行李架下掛着一個黑色的西服套。這種裝束,要麼是從商務場合中匆匆趕到機場,要麼是下了飛機另有正式會議。
她眼中有掩不住的好奇之色:“您這是……”話到舌尖打了個轉,“出差?”
“算是吧。”程睿敏含糊地回答,顯然不願多談。
譚斌頗爲識趣,即時噤聲,大腦略轉幾轉,已經恍然。看樣子程睿敏已另有高就,而且級別不可能太低,否則他不會坐商務艙。
很奇怪,這一瞬譚斌忽然覺得如釋重負,彷彿走出低谷的是她自己。原來上下級的身份消失,她對他所有的敬畏也在這一刻消失。
譚斌合上電腦,輕輕吐口氣:“我該怎麼稱呼您?程總?程首代?”
程睿敏側過頭,爲她的敏感略表驚異。
眼前的女孩穿一件貼身的白色麻紗襯衣,頸部鬆鬆繞着條領帶一樣的絲巾,美少年一般的乾淨清爽,不說話的時候,像永恆的大四女生。但偶爾的,她年輕的臉上會有一閃而過的寂寥,似歷盡紅塵。程睿敏在這一刻,又想起大洋彼岸已經分手的女友,這些辦公室裡的職場女性,只有在不經意的時刻,纔會流露出未經掩飾的柔軟與脆弱。
前兩次見面後,他曾與餘永麟有過如下對話。
“奇怪,那樣的美色,在身邊多年,我竟沒有注意到。”
“老程,只要你肯擡擡眼,就會發現,公司裡的美女不只她一個。”
“是什麼原因,讓一個漂亮的女孩心無旁騖,爲工作如此賣命?”
“我記得,你用同樣的問題問過徐悅然,她怎麼回答你?”
“她說,當她發現男人不再值得信任,她只好自己愛護自己。”
“That is it,兄弟。萬幸我老婆沒受過那種教育,還知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想到此處,程睿敏牽牽脣角,臉上浮起一絲強烈的自嘲神情。他移開目光,欠欠身回答譚斌:“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也可以像以前一樣,叫我Ray。”
這表示他已經默認了她的猜測,果然是高升了。
譚斌很戲劇化地拱起手:“恭喜恭喜!什麼時候請客?”
程睿敏答:“只要你願意,我的錢包我的人,隨時隨地恭候。”
“嘖嘖,聽起來沒有任何誠意。”
程睿敏回過頭,神色凝重:“我是認真的。”
譚斌禁不住笑,心裡說,又來了。對這種曖昧的遊戲,他似乎樂此不疲。這回她不再上當,乾脆不接話。
程睿敏遞過一張名片:“我在上海要待一個星期,上面有手機號,你哪天沒有飯局,想找人吃飯,隨時call我。這算不算誠意?”
譚斌接過,正面果然印着“首席代表”四個字。翻到背面,原來是Engel公司,荷蘭一家著名的網絡公司,所經營的業務類型與普達公司極其相似,一直是MPL在歐洲的重要客戶。
“喲,您終於從乙方翻身做甲方了!”譚斌驚訝。
“是啊,不過這甲方做得灰溜溜的。”程睿敏笑,笑裡卻有隱約的苦澀。
“壓力很大吧?”
“彼此彼此,都是爲人打工,換湯不換藥。”
話是這麼說,譚斌卻明白,此湯非彼湯,此藥也非彼藥。她擡頭看看程睿敏,有點明白他爲什麼不願多談,也明白他眼睛下方明顯的黑眼圈從何而來。
論起行業排名,荷蘭Engel公司在世界級的同行中,絕對可以擠進前十名,但在中國,因爲行業保護政策,它的發展非常艱難。目前的在華業務都是剛剛起步,還處在十幾個人、七八條槍的創業階段。
程睿敏這個首席代表,完全相當於拓荒者的角色,沒有定規可依,也沒有經驗可循,一切只能摸着石頭過河。業務發展還要依附於普達等壟斷企業,算是他們的合作商。
做得好,自然成爲公司元老,但稍有不慎,就會淪爲長江前浪,被後浪拍死在沙灘上。唯一對他有利的,大概是他十年間在行業內建起的人脈,對他的新職位來說,依然有效。
譚斌默默心算了一下,發覺距離程睿敏離職,已經兩個半月了。回想這兩個月,她的感覺,竟像兩年一樣漫長。心情一直似坐過山車,上上下下,大喜大悲,如同冰火兩重天。
她把幾句場面話在心裡過了無數遍,但好像哪句說出來都假惺惺的不着邊際。正躊躇着,程睿敏膝頭的雜誌滑落,他彎腰去拾。明亮的光線下,譚斌驚見,幾根白髮夾在烏黑的髮絲間異常觸目。譚斌徹底沉默下來,目光轉向窗外。
飛機正在雲上緩緩飛行,機身下雲海翻涌,雲海之上卻是天宇澄淨,陽光燦爛。
譚斌忽然想起當年轉職時,餘永麟說過的話:“銷售是最刺激的行當,也最摧殘人的身心,我從不贊成女孩做銷售,壓力太大,代價太高……”
她轉過頭:“Ray,我想問個非常唐突的問題,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回答。”
程睿敏笑了,把手裡的雜誌塞進座椅靠背。過了一會兒,他說:“問吧,好像我還沒有被人問倒的記錄。”
“您後悔過當年的選擇嗎?我是說,選擇銷售這個職業。”
“沒有。”程睿敏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的?”
“真的,”程睿敏靜靜地看着她,“你畢業得晚,沒有趕上這個行業的黃金時代。那時公司面對新市場是一張白紙,客戶對新技術有強烈的渴望,卻一無所知。大家的要求都不高,彼此間從容探索磨合,我們在和客戶一起成長,互相的信任和感情真正發自內心。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就算以後離開這一行,我也不會忘記這段經歷。”
也包括經歷過的所有艱難、傷害和絕望?譚斌想問,張張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沒錯,好的壞的都包含在內。”程睿敏彷彿看透了她的心事,“以前我常對Tony和Bowen他們說,不要怕艱苦和壓力,每一段荊棘走過去,回過頭看,都是你人生的一筆財富。”
“可是腳踩過荊棘,真的會疼。”
“你避不過去,小姑娘,這就是真實的人生。你只能往前走,走過去,同樣的東西再也傷害不到你。”
譚斌下意識地捏着手中的紙杯:“也許後面等着你的,更壞。在你覺得不可能更壞的時候,更加壞無可壞。”
程睿敏頓時莞爾:“小譚,看不出來,你居然是個悲觀主義者。”
“悲觀不是壞事,凡事想到盡頭,後來的每一分轉機,都是意外之喜。”
程睿敏側頭看她,這回是真的笑了:“和你說話挺有意思,那你做了五年銷售,後悔過嗎?”
“Never,”譚斌說,“路是自己選的,就算錯了咬着牙也要走完,你後悔也找不到替罪黑羊,所以我從不回頭看。”
就像她大學時遇到瞿峰。他是什麼樣的人,在學校時她就清楚。那時他從不參加同鄉會之類的活動,拼命交往的,是教授、系主任、學生會幹部,出人頭地的情結比誰都重。畢業時別人的紀念冊上,都是同學之間的祝福,他的紀念冊前十幾頁,是院長、黨委書記、系主任……的簽名。那時譚斌迷戀的,可不就是他那份與衆不同?那麼最後的結果,也是她求仁得仁。她絕不會事後浪費時間後悔遇人不淑,如果那樣,還不如檢討自己沒有帶眼識人。
譚斌在回憶中下意識地咬着手中的紙杯。
程睿敏忽然握
住她的手,兩人皮膚相觸之處似有電流通過,讓譚斌顫了一下。他卻只是掰開她的手指,取出紙杯放在桌子上,溫和地說:“已經咬爛了。”
紙杯上滿是她的牙印,杯口邊緣已被啃得慘不忍睹。
譚斌臉上立刻涌出兩團紅暈。她的皮膚很白淨,而且是北方姑娘特有的凝脂一樣不透明的白色,那點紅暈便像水面上的漣漪,眼看着漸漸擴大,最後連耳廓都似染上了胭脂,變得通紅。
程睿敏的心臟在這一刻忽然變得柔軟,沒有任何前兆。
程睿敏不喜歡這種感覺,每一次不合時宜的心軟,都會給他帶來難以控制的後果。
他對前女友徐悅然心軟過,讓她爲了追求自己的理想離開中國,結果她如黃鶴一去杳然不再復返。
他對前上司李海洋心軟過,在最不該站隊的時候,帶他去見關鍵的客戶,卻把自己送進絕境,被人以最決絕的方式,毫不留情地清除出局。
劉秉康對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依然言猶在耳:“我對你個人沒有任何成見,做出這個決定我也很難過,但這就是business,我不得不選擇。”
這就是business。
如果世上的事都依照這個原則,一切將會變得簡單,只可惜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他確信,今後很長一段日子,他會一直記得劉秉康這句話。
程睿敏擡手按下服務鍵。
空姐迅速走過來,俯下身子低聲問:“先生,請問有什麼需要?”
“咖啡,請爲這位小姐換杯咖啡。”
空姐接過那個被咬得亂七八糟的杯子,職業化的微笑掩蓋住了驚奇之色,她頷首,聲音裡似含着蜜糖:“好的,很快就來,您需要再續點兒咖啡嗎?機上還供應含酒精的飲料。”
程睿敏搖頭,亦笑得溫柔至極:“不用了,謝謝。”
譚斌感覺自己在那位空姐眼裡直如空氣一般,被選擇刻意忽略。她冷眼看着兩人眉來眼去,直到空姐嫋嫋離開,才撇撇嘴說:“您這張機票真值得!往常都是千呼萬喚始出來,這回的反應比110還迅速。”
程睿敏失笑:“你這丫頭,有點兒刻薄啊,對乘客像春天一樣溫暖,有什麼不對?”
譚斌只笑不評價,心想她爲什麼不對我溫暖一把?還有前排那個胖子,讓他按鈴試試,看能不能享受到如此殷勤甜蜜的服務。
這時機身突然一震,然後開始劇烈搖晃,持續了很長時間,幅度大得簡直讓人內臟挪位。
譚斌一向自詡神經堅忍,此刻猶自五內翻騰,有要吐的衝動。她趕緊按住胸口。
頭頂提示繫緊安全帶的標誌亮了,廣播裡機長的聲音波瀾不驚地宣佈:飛機遇到了強烈氣流。
譚斌迅速扣上安全帶。
程睿敏卻沒有動,緊緊閉着眼睛,臉色發白。
“你沒事吧?”
程睿敏搖頭,眉毛已經皺在一起。
譚斌看看他,不再出聲,俯身爲他繫緊安全帶,順便把座椅前的清潔袋抽出來撕開,放在他的手上。
程睿敏勉強做出個謝謝的口型。
譚斌拍拍他的手臂,以示同情。她有過一次暈機的經驗,一夜沒睡直接上了飛機,結果暈機暈得特別厲害,吐得一塌糊塗,當時難受得只想從舷窗跳下去,一了百了。
飛機再次猛烈搖晃,機身接連兩個大俯衝,機艙內一片驚叫聲。
譚斌覺得腸胃和心臟似乎都從嘴裡拋了出來,二十秒之後纔算復位。安撫住劇烈的心跳,她趕緊去看程睿敏。
程睿敏已經解開安全帶站起來,空姐上前阻攔,看到他慘白的臉色也不禁駭然,扶着他推開洗手間的門。
洗手間的門隨即緊閉,外面聽不到任何聲音。
譚斌自顧不暇,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以緩解身體的不適。
幾分鐘後,飛機終於衝出了對流層。
過了好久程睿敏才從洗手間裡出來,乏力地靠在椅背上,雙眼緊閉,但臉色沒方纔那麼難看了。
譚斌注意到他眼眶周圍有鮮紅的出血點,那是劇烈嘔吐過的痕跡。她知道有些人的皮下毛細血管非常脆弱,遭遇稍大些的壓力,比如嘔吐時,血管末端就會爆裂,在皮膚表層形成觸目的出血點。
盡職的空姐走過來探視,譚斌豎起食指,示意她噤聲,然後做了個手勢。空姐點頭,取來毯子搭在程睿敏身上。
譚斌掰開程睿敏緊緊絞在一起的手指,把一杯熱茶交在他手裡,忍不住責備:“你這樣的身體狀態,根本不該上飛機。Bowen那次知道吧?重感冒還要堅持飛,誰勸都不聽,結果下了飛機直奔醫院,耳膜穿孔。”
程睿敏本來沒有力氣說話,聞聲卻睜開眼睛,虛弱地笑笑:“Bowen那回是被我逼着趕到客戶那兒救火,你以爲他願意嗎?”語氣非常無奈。
“是啊。”譚斌嘆口氣,“要不怎麼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程睿敏握緊紙杯,茶水的溫熱透過紙杯烙在手心,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似在探尋什麼,有點茫然,但出奇地柔軟專注。
譚斌被看得非常不自在。異性的目光通常有很多種,但這一種,是她第一次見到,令她的身心如陽光下的雪人,無法抗拒地融化。她察覺到某種危險的信號在漸漸逼近。
幸虧頭頂的廣播再次響起,提醒旅客繫緊安全帶,收起小桌板……飛機已經開始下降。
譚斌趁機錯開眼光,檢查安全帶,調直坐椅靠背,收起電腦,整理上衣,有點兒手忙腳亂。
程睿敏望着她線條柔和的側影,微笑,然後也移開了視線。
06
隨着咣噹一聲巨震,飛機降落在上海虹橋機場的跑道上。
因爲商務艙的乘客無須任何等待,可先行下機。譚斌收拾手提行李準備起身,程睿敏卻按住她:“我先走,你再等一等,機場人多眼雜,被人看到你和我在一起,對你不好。”
譚斌怔一怔,隨即明白他的意思。上次的大清洗,讓於曉波這種人精都噤若寒蟬,她在公司根基尚淺,一旦捲進去,沒有人會再像餘永麟一樣爲她開脫。
她點點頭,朝他伸出手:“再見。”
程睿敏輕輕握住,手指留在她掌心的時間,明顯長得超過社交禮儀的要求。
“再見。”他說。
白襯衣的影子在艙門處停留幾秒,終於離去。
譚斌提起電腦包,作爲商務艙中最後一個乘客,慢慢跨出艙門。她的身後,大批的經濟艙乘客,在喧囂聲裡踏上棧橋,漸漸有人超過她,大步流星趕到前面。
一樣的西服革履,一樣的日行千里,都是商旅生涯中的無謂過客,卻人人樂此不疲,引以爲榮。
虹橋機場一如既往地人多車少。排隊等待出租車的隊伍,在五十米的直線距離內,彎彎曲曲繞了五圈。
粗略計算一下,譚斌估計排在她前面的,至少有二百人。
她下意識地在人羣中尋找程睿敏的身影,一個個看過去,人人汗流浹背,每張臉上都明明白白寫着“不耐煩”三個字。穿白襯衣的不少,但再沒有人能把一件樣式簡單的正裝白襯衣,在純淨中穿出微微性感的誘惑。想來以程睿敏目前的身份,應該有公務專車接送,不用再排隊輪候。
想起這一點,譚斌掃興地收回目光,不耐煩地左右替換着重心。來上海出差,她最怕的就是在機場等出租車這一關。
等譚斌終於折騰到酒店,在前臺辦完入住手續,拖着行李走進房間,已是晚上九點五十分。簡單衝個澡,支起電腦繼續她未完成的報告。她已經答應過劉秉康,今天一定會把報告交給他,失信不是她的風格。
按下郵件發送鍵,譚斌瞟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時間,凌晨一點半。
又困又乏,對着鏡子往臉上塗免洗面膜時,她在心裡反覆鬥爭了無數遍:到底是做完今天的工作筆記再上牀?還是不管不顧立刻睡覺?
譚斌有個私人習慣,每天結束工作時,會把當天做過的事情儘量回憶一遍。然後記下那些有特別意義的,或者做得不妥不周密之處。五年下來,這些記錄已經積存了厚厚一大本。
沈培偶爾翻過,對着那些令人費解的字母縮寫皺起眉頭。
“這都什麼東西?有什麼用?”他問。
“算是日誌吧。”譚斌回答,“你對自己成就的評價,是一張張的新畫。我和你不一樣,每天都在重複瑣碎的細節,不及時記下來提醒,我怕回頭的時候會懷疑自己的存在價值,每天忙忙碌碌卻徒勞無獲。有了這個,我起碼能知道自己一直在努力。而且,”她揚起頭,眼神充滿嚮往,“沒準兒有一天,我和傑克·韋爾奇一樣,有了寫自傳的資格,這將是多麼翔實的史料啊!”
沈培的回答是:“小白癡!”
最終毅力還是戰勝了懶惰,譚斌在桌前坐下,翻開筆記本。每天的這個時刻,是她除了日常簽字以外,唯一用手和筆寫字的時候。
譚斌寫道:
見到程睿敏,他的鎮靜從容令我吃驚。很想知道這類人面對失敗的真實想法。如果換作自己,可能會挖個坑學鴕鳥埋進沙堆,再不願見到任何故人。因爲這些人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曾經一敗塗地的處境。對很多人來說,接受並承認自己的失敗,是件非常困難的事。
譚斌捏着程睿敏的名片反覆打量,右手下意識地按着圓珠筆,發出吧嗒吧嗒的噪音。
她接着寫:
也有可能是痛到了深處反而麻木,多日之後所有積存的難堪痛苦纔會逐漸釋放……
寫到這裡,譚斌停下筆,擡起頭,桌前的梳妝鏡裡,映出她脂粉不施的清秀五官。
眼前似迷霧劃破,露出另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年輕的女孩下巴尖尖,一雙烏黑的眼睛,因爲某種激烈的情緒,黑沉沉的愈加懾人。
身後的髮型師撈起她絲縷分明的長髮,異常惋惜:“這麼好的頭髮,剪了真是可惜,小姑娘,要不你再想想?”
“別囉唆,剪了!”年輕女孩言簡意賅,聲音裡有不容置疑的決心。
碩大的發剪猶豫片刻,終於合攏。柔軟的長髮伴着咔嚓咔嚓的聲音紛紛委地,燈光下如同有生命的物體。
女孩微微側頭,臉上沒有任何心疼的意思,脣邊只有冷冷的笑,麻木地決絕地隨着頭髮一同告別過去。
——我不要再愛上任何男人,再不給任何人傷害我的機會。除了男人,世上還有其他更多更美更重要的選擇,爬上去,總有一天會把他們踩作腳底泥。
想起五年前最後一篇日記上的誓言,譚斌低下頭有些恍惚地笑。那時候喜歡把一切挫折歸結爲客觀原因,自己總是善良無害的,錯的都是他人和社會。如今卻明白,人這一輩子,太多的跟頭是咎由自取。爲了慾望,爲了得到更多,在選擇的瞬間判斷失誤。操縱人一生榮辱浮沉的,不是命運,而是自己。
只是那段難熬的日子,每天晚上躺在牀上,過去的一點一滴都如潮水一樣涌上心頭。她一夜夜地整晚睜着雙眼,望着天花板上從窗簾間隙透過來的細碎光斑。胃部似被人大力擰絞,每吃下一口飯,都會引起刺激性的反應。
父母心疼她,卻無能爲力,只能眼睜睜看着女兒一日日消瘦。
當她終於從灰色中慢慢走出來,踏實吃下一碗米飯時,對面的母親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那段日子消瘦疲倦的,並不是只有她一人。二十三歲的譚斌拉着母親的衣袖號啕大哭,從瞿峰意義明確地談到分手,積攢多日的眼淚終於傾瀉而出。
母親摸着她短短的頭髮,毛茸茸似只小貓:“斌斌,以後長點兒心眼,要過一輩子的,男孩子還是人品最重要。”
大約多數人一輩子總要碰上幾件傷心事,然而無論最初怎樣的痛不欲生,最終還是要繼續活下去。有人跨過這道坎兒,從此活得更好,有人邁不過去,自此沉淪。
都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但是譚斌多年後再回想,即使那個人的面目已經模糊不清,那一刻尖銳的傷痛,完全懷疑自身價值的無能爲力,至今依然齧咬着她的心臟。
她不怕老鼠,不怕蟑螂,只怕井繩,那條咬過她的井繩。
電腦“叮”一聲輕響,打斷譚斌的回憶。
一封新郵件,發信人是劉秉康,發信時間是兩點十分。
譚斌錯愕地看了一會兒,幾乎忘了點開。她沒想到這會兒劉秉康還在處理郵件,而且從標題上看,顯然是對她剛纔那封郵件的回覆。她實在吃驚於劉秉康的反應速度。
他身兼兩職,說日理萬機可能有點兒誇張,但日常工作千頭萬緒,費心勞神,這樣旺盛的精力不是人人都能擁有。
“Dear girl,”劉秉康在郵件中說,“報告很好很清楚,非常感謝你的努力。唯一讓我不滿意的,是關於競爭對手的分析。很明顯,你和你的團隊都沒有強烈的願望去了解你們的對手。就像你所知道的,不瞭解競爭對手的狀況,猶如戰爭中知己不知彼,勝算不會超過百分之五十。因此你對所有銷售機會的估計,都需要重新考慮。”
譚斌託着下巴想了半天,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個質疑。報告中有完整的幾頁PPT文件,對競爭對手技術方案的優劣勢,進行了詳細的分析和比較。
劉秉康依然不滿意,譚斌只能認爲,他想知道的,是技術參數以外的東西,比如關於商務和價格的信息。但是除了技術參數,其他很多事是沒辦法用白紙黑字表達清楚的,也不是靠正常途徑能得到的。
最重要的是,程睿敏在職時,並不十分在意這種數據。譚斌記得他說過,真正有效的對競爭對手的分析,建立在全面的信息蒐集渠道上。而這種全面的信息蒐集,必須依靠非常規的手段。
“戰時獲取對方情報通常靠什麼?靠的是深入敵後的戰地間諜。商業戰爭獲取有效情報又靠什麼?靠的是潛入對方公司的商業間諜。”他嚴肅地問下屬們,“你們做得到嗎?做不到你們就不要把腦筋歪到這上面去。作爲銷售,瞭解對手是必要的,但不能把自己的成功完全寄託在對手的失誤上。如果你有這樣的精力,爲什麼不去認真研究我們的客戶,尋找他們真正的pain point,讓我們的解決方案更貼近客戶的需求?”
但是譚斌萬萬不能如此回答劉秉康,明說這是程睿敏時代的遺風。
當然她也不能說,她做不到。初進MPL的員工,都會接受一個洗腦培訓,概括起來就是兩句話,其一,“I will not complain”;其二,“Never say never”。
譚斌私下腹誹過,這兩句話簡直是一劑精神鴉片,直譯過來,就是對上司、對公司,永遠不說“不”。
所以她猶豫着,開始緩慢地敲打鍵盤,琢磨着英文如何措辭才能更妥當。
“先生,您的提醒非常正確及時。這點的確是我們的弱項,我也曾注意到這個問題,試圖做過根本原因的分析。我私人的理解,是因爲我們的銷售模式,關注點集中在‘客戶第一’和‘共贏’的策略上,所以我們的銷售經理,包括我,都沒有真正意識到知己知彼的重要性。我會記住您的建議,並把它納入下半年團隊能力的發展計劃中。再次感謝提醒。”
短短一段話,譚斌寫了改,改了寫,字斟句酌,花了很長時間。
劉秉康的質問無可厚非,MBA標準教材也是這麼教育的。企業戰略決策管理中就專門有一章,講的是競爭對手分析法。可是內心深處,她卻贊成程睿敏的做法。
先修身、齊家纔有可能平天下。而且公司和人一樣,總有擅長的和不擅長的,趨實避虛是基本原則。但是縱觀中國歷史中每一次改朝換代,否定、推翻舊人立下的規矩,幾乎是必經之路,否則簡直不能昭示新人的英明。職場亦是如此。
所以譚斌認錯態度極好,卻故意把原因歸結爲公司的企業文化,希望能矇混過關。劉秉康總不至於責怪公司幾十年不變的企業文化。不過她很擔心自己這點兒小聰明,劉秉康一眼就能看穿。
寫完郵件,檢查一下拼寫,譚斌咬咬牙,終於按下發送鍵。
用腦過度,睡意一時間跑得乾乾淨淨。她打開電視看一會兒HBO,回信就來了。
“親愛的Cherie,”這一回換了稱呼,“這樣很好,等你回到北京我們再詳談,下個月我希望能看到改善。現在,上牀去,女孩子睡得太晚容易老。”
唔,好像劉秉康還算滿意。
譚斌心頭頓時一鬆,立刻感覺困得頭暈眼花。她麻利地滑進毯子,擡手關掉牀頭燈,在黑暗裡一點點放軟身體,心滿意足地吐口長氣。
譚斌沒能完成她爲期三天的會議,第二天下午,一個緊急電話,逼得她不得不改簽機票,連夜趕回北京。
普達的集中採購正式開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