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從上海飛往北京,國航最晚的一趟航班,整整延誤了一個小時,到達北京首都機場,已經是夜裡十二點半。
大廳出口處還有不少等待接機的人。譚斌目不斜視地穿過人羣,拖着拉桿箱走向出租車站。身後似乎有人喊了一聲。她又累又乏,大腦早就呈現膠着狀態,沒有任何反應,依舊恍惚地往前走。
腳步聲噔噔噔追近,有人用手臂用力圈住她的肩膀,接着她的身體被扳過來,正對着身後的突襲者。
譚斌睜大眼睛,竟呆住了。她登機前給沈培發了個短信,告訴他今天回北京,但她怎麼也想不到,沈培會來接機。
沈培接過她的行李箱和電腦,捏捏她的耳朵,笑嘻嘻地問:“傻孩子,想什麼呢?”
“你怎麼知道我的航班號?”譚斌奇怪。
“你發短信的時候已經八點半了,我又知道你這個小財迷,爲攢里程只坐國航,網上一查就知道了。”
“然後你就傻乎乎地等到現在?”
“對呀,我一趟趟地問,國航的櫃檯含含糊糊一直不肯說實話,直到起飛才告訴我到達時間。”
“傻子,”譚斌擡起手揉他的頭髮,“傻得跟什麼似的!”
沈培頓時不樂意了,騰出手護住自己的頭髮:“你才傻呢。”
從機場出來,到譚斌家半個多小時的路程,她坐在車上睡了一覺,直到沈培晃着她:“到家了,醒醒……”
譚斌迷迷糊糊睜開眼,空着手就往樓上走,連行李都忘了拿。
等沈培停好車帶着行李進門,譚斌已經飛速完成沐浴,把自己扔在牀上。
“斌斌,先別睡,睜睜眼,我有事兒跟你說。”沈培上來啃她的臉。
譚斌胡亂揮着手,像趕一隻蒼蠅,哼哼唧唧地抱怨:“你這人好煩哪,明天一早有會,讓我睡覺。”
“什麼破工作把人累成這樣?”沈培不滿地嘟囔,“後天我就走了,連句話都沒機會說。”
“哎?”譚斌有點兒清醒,轉身抱住他,“這就出發了?唉,怎麼突然覺得怪捨不得的?”
“我也是,”沈培把下巴擱在她的頭頂摩挲着,悶聲說,“睡吧,我已經把行李放在車上,後天從你這兒出發。”
譚斌“唔”一聲,貼近他的身體,口齒不清地說:“忽然想起一件事,你那雙室外靴已經舊了,鞋底的花紋都快磨平了,明天去買雙新的吧,我找時間陪你去。”
沈培沒接話,抱緊她再說一聲:“好好睡吧。”
早晨譚斌去上班的時候,沈培還擁着毛巾被酣睡,睡姿憨態可掬。譚斌站在牀邊看着他,悄悄笑一笑,把一把備用鑰匙放在牀頭櫃上,退出去鎖門離開。
02
每一次大合同投標開始前,都會有一個投標預備會,普達公司的集中採購也不例外。這一次的投標預備會,是執行董事長劉秉康兼任銷售總經理之後,銷售團隊聚集最齊的一次。三大區銷售總監以及各重點省份的銷售經理,幾乎都趕到了北京。
進入正題之前,劉秉康先傳達了一份MPL總部的新精神,大意就是本行業的設備市場利潤越來越薄,MPL從今年開始,將從單純的設備供應商逐步向方案諮詢提供商轉型。
然後他宣佈了一個決定:“普達的集採,對我們是一個很大的挑戰。爲保證投標順利,我們要成立一個臨時的投標團隊,今天在座的,都將是這個團隊中的Key Person,當然,我們更需要一個Bid Manager ……”
劉秉康說到這裡停頓一下,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譚斌身上。後者立刻有了不祥預感,腦後颼颼的似有陰風颳過。
“經過商議,一位beautiful lady,將作爲普達集採項目的Bid Manager,負責協調投標一切事宜。她就是……Cherie!”
譚斌聽到自己的名字在耳廓中迴響,然後她感覺腳下的地板似乎突然消失了。
室內有片刻靜默,不少人轉頭看譚斌,表情各異。
譚斌臉上還殘留着方纔微笑的餘波,毫無防備之下被砸得眼冒金星。這個頭銜的責任太重了,重得她完全負擔不起。中國大陸地區下半年銷售目標的百分之四十,都押在這個項目的成敗上,萬一有個閃失,就算她粉身碎骨也難辭其咎。
MPL公司的其他國家或地區,經常會採用Bid Manager負責的方式進行投標管理,但那些Bid Manager,都是具有十幾、二十年銷售經驗的專才。在中國大陸地區,若論起資歷,東方區銷售總監於曉波或者南方區銷售總監曾志強,其實更適合擔任這個角色。
譚斌本能地想站起來推辭,坐在對面的於曉波,望着她不易察覺地搖搖頭,然後擡起雙手,“啪啪啪”輕輕鼓掌。會議室內的其他人如夢初醒,紛紛效仿。
這一下堵住了譚斌未出口的話,她只好堆起笑容,向同事點頭致謝,並示意他們安靜。
劉秉康接着說下去:“Cherie隨後幾個月的工作,將會非常繁重,所以利維……哎,利維呢?”
喬利維從後排噌地站起來,大聲應道:“到!”
會議室內掠過一片低低的笑聲,劉秉康也笑了,擺擺手說:“坐下坐下,投標期間利維會支持Cherie,主要負責普達總部的客戶關係,你們呢,要盡力協助他們兩人的工作。”
喬利維相當配合,馬上雙手抱拳舉過頭頂:“諸位兄弟,看在黨國的分兒上,到時候務必拉兄弟一把!”
會議室裡再次鬨堂大笑,氣氛立刻輕鬆下來。
“Cherie呢?也表表態。”劉秉康問。
譚斌雙臂攏在胸前,臉上依舊維持着笑容,心裡卻異常惱火。她十分不喜歡這種未和她有過任何溝通、突然襲擊式的任命。但方纔於曉波的暗示,分明告訴她,此事已成定局,反對無效,不要做徒勞的事。而喬利維的反應,更讓她看得明白,他一早就清楚這件事,只有她一個人被矇在鼓裡。
她並不是害怕壓力和責任,但至怕兩人共同負責一件事的曖昧分工,而且會前竟沒有任何人詢問過她本人的意願。
譚斌迅速地權衡一下自己的處境:如果接受了這個Bid Manager的任命,做得好,是整個團隊的努力,當然對她的升遷也會有很大幫助;但若做砸了,別人都可以做甩手掌櫃,而她頭上頂着BM的帽子,逃無可逃,板子只有落在她身上最順理成章。這是一份利弊各半的工作。
但此刻看樣子木已成舟,根本由不得她說一個“不”字。那麼擺在她面前的,只有兩個結果:要麼成功,要麼成仁,沒有其他退路。
她站起來時,已下定決心。既然不能選擇,那就一定要當着劉秉康的面,先把自己的位置擺正,即便死了也做個明白鬼。
於是譚斌開口,把程睿敏在酒吧時對她的忠告完全扔到腦後。
“謝謝Kenny和大家的信任,既然認可我來做BM,恭敬不如從命,客套話就不多說了,我會竭盡全力。我更相信我們團隊的能力,有management的支持,有大家的共同努力,這場仗,我們一定能贏得乾脆漂亮。”
劉秉康看着她,點點頭:“很好。謝謝你,Cherie。”
譚斌卻起身走到了白板前:“請原諒,我這就想進入角色,給大家提個建議。”她轉向劉秉康,“Kenny,可以嗎?”
沒有和譚斌共過事的人,大概很難理解,爲什麼在她手下工作過的產品經理和工程師,提起譚斌的名字總是喜惡參半。她清秀柔弱的外表極具欺騙性,只有進入工作狀態,才能真正見識到她強硬的本質。而且一旦有人觸到她的底線,她會馬上翻臉,變得六親不認。
劉秉康想來深知這一點,微笑着做個手勢,示意她繼續。
“謝謝!”譚斌拿起了馬克筆,抽開筆帽。
衆人狐疑的目光追隨着她的動作。
譚斌在白板前侃侃而談:“這次投標事關重大,咱們必須吸取以前投標時混亂無序的教訓:對外客戶接口太多,對內溝通和協調不暢,每個人都忙得要死,其中不少卻是重複工作,沒有任何價值。所以我認爲首先要保證的是,集採投標期間,必須確保所有的信息流,in same language, in same channel,和客戶正式的信息往來,無論是書面還是口頭,都只能有一個接口。”
說到這裡,譚斌的心頭莫名其妙地掠過一陣不安,好像什麼地方沒有考慮周全。但她沒有工夫細想,因爲喬利維立刻接茬兒,“一直不都是這麼做的嗎?和普達總部打交道,所有的documentation都要通過客戶經理Yvonne提交。”
“不錯,”譚斌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客戶經理定位不清,也是混亂的原因之一,她在其中的角色,僅僅是一個接口、一個傳聲筒,並未起到leader的作用,反而降低了溝通的效率。”
“那你說的接口又是什麼意思?”
譚斌沒有馬上回答,她轉身用馬克筆在白板上畫了一個漏斗的形狀,數條代表不同部門的信息流,在她筆下從漏斗寬大的後部會集到漏斗的尖端。
在漏斗的出口處,她寫下兩個粗粗的大寫字母:BM(Bid Manager)。
下面鴉雀無聲,在座諸人個個神態複雜,但都望着她不說話。因爲如果採用譚斌的建議,就意味着投標期間,事無鉅細,都要讓她知道。會議室內靜默很久,於曉波終於開口,微笑的,聽不出任何情緒的動盪:“也就是說,今天坐在這間會議室裡的所有人,包括我,志強,還有老喬,都要向你報告?”
“是的。”譚斌鎮定地與他對視。她不能垂下目光,只要此刻露出一點兒服軟的姿態,以後她的話就會被當成耳旁風。
劉秉康也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眼神明暗不定,最後他打破沉默:“Cherie的建議不錯,我同意。”
他的話一錘定音,鎮住了所有的異議。曾志強悻悻的目光,於曉波若有所思的神色,都被譚斌一一收入眼底。她微笑,這一次是由衷地感激:“Thank you, Sir。”
和喬利維角逐北方區銷售總監的位置,已經註定是一場艱苦的遊戲,那她不能只接受它的機遇,還必須接受它的負面。而每一次的挑戰和壓力,比如這次的集採BM,她既然不能推辭,只能讓自己相信,這會是一個很好的提升自己的機會,會給她這一側的天平上,增加更多的砝碼。所以她必須先下手爲強,搶先制定遊戲規則。一旦遊戲規則確定,後續的對決就會對她有利得多。
散會後,譚斌在會議室外追上劉秉康:“Kenny,有時間嗎?我想和您談談。”
劉秉康看看腕錶:“只有十分鐘,行嗎?”
“行。”譚斌毫不猶豫地答應。兩人在開放區的咖啡桌前坐下。
“Cherie,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有什麼話你可以直說。”
譚斌捧着咖啡杯,小心地問:“把我放在這個位置上,您放心嗎?”шωш .TTκan .¢ ○
劉秉康摘下眼鏡,揉着眉心低笑:“怎麼講呢?昨天Bowen說他不能常駐北京,提議讓你來做的時候,我還真有點兒猶豫,但是剛纔你給了我信心,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
譚斌這才知道,原來讓她做BM,竟是於曉波的主意。這人爲開脫自己,也太不夠意思了!想了想,她皺起眉回答:“您不知道,我心虛得要命,剛纔您宣佈以後,我腿肚子一直哆嗦。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簡直像晴天霹靂。”
這麼說的目的,是她想弄明白一件事:爲什麼工作分配要繞過她?
劉秉康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犀利而透徹。
“今天難爲你了,Cherie。”他說,“普達集採事出突然,昨晚我和Bowen談過之後,也打算和你談談,但你的手機一直關機。”
“Sorry,”譚斌趕緊申明,“那時我在飛機上。”
劉秉康站起身,手放在她的肩上:“別想太多,相信你的能力,纔會把你放在那個位置上。遇事多和Bowen他們商量,我也會支持你。我得走了,我們另約時間詳談。”
譚斌點頭,心中的疑慮去了一半,有點兒後悔自己反應過激,方纔感受到的那絲不安再次劃過心頭。
沒有回辦公室,譚斌下樓躲進花園裡,趁機平復心情,並盤算着下一步該怎麼做。正叼着煙上下摸索打火機,“啪”一聲響,一隻手按着打火機湊在她跟前,是喬利維。
譚斌點着煙吸一口,笑笑說:“謝謝!”
喬利維站在她身邊,吧嗒吧嗒把玩着手裡的打火機。
譚斌知道他有話說,靜靜地等着他開口。
“Yvonne還是個小丫頭,臉皮兒薄,又不經事兒。”喬利維也點起一支菸,“有些話傳到她耳朵裡,肯定會不高興。”
譚斌知道他在說什麼,在會上批評客戶經理的定位,一定會得罪人,但她並不十分在意。她的目的是做成事,不可能討每個人喜歡,這一點她老早就已經想通。她也曾被人輕視過、羞辱過,幾乎每個人都是這麼走過來的。想避免這樣的尷尬,只能把自己修煉得更好更強,走得更高更遠。
“我只是論事論事,並不是說Yvonne工作能力有問題。她要真覺得難受,應該去找她老闆談談job description 。”譚斌語氣尖銳。
喬利維失笑:“我只是提個醒啊,沒別的意思。吶,以前投標的問題,你的確說到點子上了。不過,我覺得吧……其實你可以,那個,其實可以表達得更婉轉一點兒。”
譚斌看他一眼,心想你站着說話不腰疼,BM那角色,就是個無兵無餉的空銜兒。真的開始工作,北方區還好說,南方區和東方區,從總監到幾個老資格的銷售經理,哪個是省油的燈?不當場拿下,以後怎麼摁得住?而且這本來是兩個人的事,一根繩上的螞蚱,你反而胳膊肘往外拐,老孃咬牙唱完白臉,你又來裝好人。
但這番話只能腹誹。她吐了個菸圈,笑得相當無奈:“老喬,你覺得我措辭溫柔點兒,他們就會高高興興地接受嗎?纔不會呢,決定他們態度的,不是我說話的方式,而是內容。”
喬利維挑起眉頭又放下,表示他很不以爲然。
譚斌問他:“你想讓一個人死,會不會溫柔地跟他說,想死還是想活?”
喬利維搖頭:“當然不會,這人肯定回答:不想死!”
“這就對了。一般人都害怕變化,任何改變,第一反應就是抗拒。所以你得問他,是上吊、吃藥還是抹脖子?讓他明白沒得選擇,一定要選,也只有死的方式。”
譚斌轉身往回走,喬利維跟在後面說:“有時候吧,我真覺得你不該是個女的。”
“什麼意思啊?罵我呢?”譚斌放慢腳步。
“當然不是,我是說,有時候你太強悍了,不像個女孩子。”喬利維笑,“我媳婦兒你不也見過嗎?她連家裡添幾樣餐具,都要我拿主意。”
譚斌頭都沒回地踏進電梯:“那是你媳婦兒有福氣,我可沒那個運氣。”
但喬利維的話,讓譚斌想起一件事。她發個短信給沈培:“我要寫計劃,抽不出時間,你自己記得去買鞋。”
沈培回短信:“我就知道,你許的諾從來不算數。譚總監!”
譚斌便懶得再和他說什麼,自去專心工作。打開Word文件,剛把投標管理計劃寫個開頭,她心裡咯噔一下,忽然反應過來,明白了那點兒不安的源頭出在哪裡。
她在會上一時熱血上涌,竟犯了個不該犯的錯誤。真不該說以前投標時如何如何。她那幾句話,等於全盤否定了程睿敏在任時的做法,關鍵問題是,於曉波和曾志強兩個昔日舊人,不幸亦被囊括在內,她成了一個踩人上位者,難怪當時於曉波神色古怪。方纔她顯然也誤解了喬利維的意思,現在看來他竟是一番好意,提醒她小心得罪人。
譚斌扶着額頭呻吟一聲,爲自己的失言後悔,恨不得咬下闖禍的舌頭,發誓今後絕不在血壓升高的狀態下開口說話。
但錯誤已經釀成,覆水難收,只好等以後合適的時機再做補救。
這時手機嘀嘀兩響,又是沈培的短信:“晚上按時下班,我在家等你。”
譚斌正懊惱得不知如何是好,抓過手機扔到一邊。
她爲此煩躁了一天,直到臨近下班,劉秉康發了一封郵件,才讓她的心境多雲轉晴。
這個郵件發送給所有銷售人員,並抄送售後、技術和物流等相關部門。郵
件中明確說明,譚斌全面負責普達的投標,並直接報告給劉秉康,請各部門支持她的工作。
譚斌對着屏幕笑一笑,想起《圍城》中關於教授和副教授的經典比喻,她此刻的心情,就像二房小妾終於被扶成正妻的感覺。
03
手頭的活兒和郵件像是永遠做不完也回不完,不過五點下班的時候,譚斌還是強制自己關了電腦,離開公司。
剛坐進車內,便聽到手機響。譚斌看一眼號碼,心跳立時就加快了。這個印在一張名片上的號碼,曾被她捏在手裡揣摩幾天,早就倒背如流。
按譚斌的習慣,每天晚上整理當天收到的名片,該輸入手機的輸入手機,該加進電腦數據庫的加進數據庫,然後將名片按順序歸檔。但她不能理解自己爲什麼一直不願意將這個號碼輸進手機,彷彿只有如此,才能壓制住她內心深處毫無理性的蠢蠢欲動。
手機鈴聲一直在響,她遲疑一會兒,終於接起來:“Ray,你好!”
“我一直在等你電話,讓人苦苦等待可不是好習慣。”程睿敏的聲音透過電流,顯得有些低沉。
譚斌忽然感到欣慰異常。原來這些天感覺到忐忑糾結的,並不是她一個人,瞬間她心裡就平衡了。
“我並沒有答應你任何事呀?”她愉快地笑,“而且,我已經不在上海了。”
“你現在在哪兒?”
“北京。”
程睿敏沉默,過一會兒嘆口氣說:“真不走運。”
譚斌接話:“回北京吧,你要是想花錢,機會多得是。”
那邊笑了一聲:“對,沒機會也要創造機會,那好,咱們回見。”
“回見。”
譚斌掛了電話,點火起步,手機又響,這回是沈培的短信:“譚大總監快回家。”
她笑着咕噥:“催命一樣,真討厭!”
路上一如既往地交通擁堵,再碰上幾個行動遲緩的菜鳥,難免讓人脾氣暴躁。
譚斌遇到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開着一輛別克君威,卻在她超車時,猥褻地伸出中指。她的怒火無處釋放,只氣得罵粗話,踹車門,自己跟自己賭氣,咬着後牙槽發誓再不在高峰時刻上路。
待譚斌停好車,小區內已是華燈初上,放眼望出去,西邊天際還殘留着一抹微紅,前方萬家燈火一片璀璨。
她擡頭尋找,果然發現自家的客廳窗戶,透出溫暖的橘黃色燈光。
譚斌微笑,覺得這種感受熟悉而親切。想起高中三年,每次下了晚自習,都又累又餓,只有家中窗口那一點兒燈光,引誘着她一步三階地跳上樓梯,因爲知道餐桌上一定爲她留着愛吃的飯菜。
譚斌擡手敲門:“我回來了,開門!”
沈培聞聲來應門,卻讓譚斌大吃一驚。
他一改往日的做派,頭髮剪得短短的,只剩下一寸多長,上身隨便套了件白色的T恤,下面是條破牛仔褲,褲腿上滿是大大小小的窟窿,像被蟲蛀過。
除去那些藝術家標誌性的髮型和特徵,這類簡單清爽的服飾,愈發顯得沈培眉眼細緻,風流內蘊,似上好的中國工筆白描。
譚斌坐下換鞋,順便把手指伸進他大腿處的破洞中,嘻嘻笑着再摳大一點兒。
沈培攥住她的手:“你個流氓,這條褲子我穿了十二年,不許亂動,文物,知道不?”
譚斌摸他的頭,忍不住嘲笑:“怪不得你們都喜歡留長髮,再醜也忍着。原來沒了頭髮,整個兒就是一普通人,什麼叫沐猴而冠,這回我明白了。”
沈培一聲不響地低頭凝視她,表情變得極其嚴肅。
“生氣了?”譚斌捏着他的臉蛋,姿態輕薄。
冷不防沈培抓住她的肩膀,把她頂在門上,同時抓起她的雙臂固定在身後,維持着一個非常曖昧的姿勢。
“對,我生氣了,”他說,“後果很嚴重。”另一隻手充滿色情地在她身上游走,“小妞兒,今晚我要先奸後殺。”
譚斌怕癢,伏在他肩上笑得幾乎喘不上氣。
沈培索性一彎腰,抱起她就往臥室方向走。
譚斌擡起腿試圖踹他:“哎,別鬧了,放我下來!”
沈培卻一腳踢開衛生間的門,譚斌驚見他嘴邊露出兩個平日難得一見的小酒窩。她知道不妙,尚未出聲警告,已經連衣服帶人,撲通一聲落進正在放水的浴缸。更沒提防花灑裡驀然出水,霎時被澆了個透溼。
譚斌尖叫一聲,剛要揚起手臂遮住頭臉,沈培已經跨進浴缸,邊笑邊按住她的雙手,取過花灑,故意對着她的身體沖刷。
譚斌又笑又喘,在他身下扭來扭去地掙扎,軟得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不消片刻,淺色的襯衣長褲全部被水浸透,貼身的內衣都現了原形。
沈培扔掉花灑,雙脣隨即貼上來:“誰是猴子?嗯?”
譚斌的身體一下繃緊,幾乎彈離他的手臂。
“說啊!”沈培不依不饒地繼續使壞。
“你欺負我……”譚斌蜷起雙腿,聲音似在嗚咽。
沈培立刻就心疼了,抱着她坐起來,撥開她臉上溼透的長髮。
“我怎麼會欺負你?才捨不得……”沈培輕聲笑。
譚斌閉上眼睛,感覺着他的雙脣羽毛一樣,輕輕掠過她的眉毛,她的嘴脣,她的臉頰,她的脖頸……
沈培身體的熱度透過溼透的單薄衣物傳遞過來,比肌膚之間的單純接觸更讓人心醉神迷。譚斌睜開眼睛,開始幾乎找不着焦點。密集的水線嘩嘩澆下來,然後她在水霧裡看見沈培的臉。
沈培的眼睛在瀰漫的蒸氣後面,黑得有點兒驚人,溼漉漉的頭髮沾在他的額上,水珠不停地流下來,流過他烏黑的眉毛,顫動的睫毛,弧線美好的眼瞼……
“斌斌,說吧,說你是我的,說你愛我……”沈培的聲音在她耳邊輾轉。
譚斌沒有出聲,她始終說不出那句話,卻貪戀眼前的身體。無論何時,沈培總是溫暖的,帶着陽光和自然的味道,光滑的皮膚下,是蓬勃的血氣與活力。
她甚至捨不得閉上眼睛。
最後一刻來臨的時候,沈培張開雙臂緊緊抱住譚斌。他的臉在激情和慾望的燒灼下,顯得脆弱而痛苦,似乎要拼盡所有的力氣,讓兩人身體的每一寸都緊密貼合。終於,一陣電擊似的**掠過沈培的身體,他發出長長一聲嘆息似的聲音,然後徹底地癱軟下來,像是生命在瞬間離開他的身體。
譚斌抱緊他,這一刻覺得兩人相處之時所有的不愉快,和此時此刻的歡愉相比都顯得如此渺小。
激情就像龍捲風,來得快去得也快,卻總在身後留下一片斷壁殘垣。
譚斌皺起眉頭,望着劫後餘生的衛生間,不知從哪兒下手開始收拾。兩人的衣物團在浴缸裡,瓷磚上到處都汪着水,地毯被浸得透溼。
她連聲叫:“死沈培,過來擦地。”
沈培拉過薄被蓋在頭上,只當作沒聽見。
譚斌爬上牀揪他的耳朵,他有氣無力做柔弱狀:“你真狠心,我已經被榨乾了,動不了了,明天再幹活成嗎?”
譚斌啐他:“明兒一早你就跑了,騙誰呢?不成!”
沈培再提條件:“先吃飯行不行?我餓死了。”
譚斌這纔想起,進門時好像見到餐桌上有幾個碟子,上面還扣着幾個瓷碗保溫。跑過去一看,果然是幾個家常菜,看上去賣相還不錯。
譚斌難以置信,驚奇地問:“你做的?嗯?難道今兒太陽是打西邊出來的?”
沈培穿好衣服走出來,神色赧然:“不是,叫的外賣。”
“嘿,我說呢,你一向十指不沾陽春水,怎麼突然轉了性?不對,”譚斌忽然起了疑心,“這兩天你的表現都不太正常,無事獻殷勤,準沒好事,你想幹什麼?”
“切,小人之心。”
“說實話,坦白從寬,是不是做了對不起我的事?”
“唉,難怪人說唯小人與女人難養也!”沈培嘆氣,“你生日不是快到了嗎?不能和你一起過,只好先預支。預支,明白不?”
譚斌眨眨眼,算是認可了他這個說法。坐下喝了半碗湯,才悶悶地說:“我不過生日,二十五以後就不過了。”
“哎,”沈培咬着筷子問,“爲什麼?”
“一天天奔着三十大關去,有什麼可慶祝的?”
“自欺欺人,你不過生日,三十歲還不是照樣來?”話說得非常正確,卻字字錐心,因爲良藥總是苦口,真話永遠刺耳。
譚斌鬱悶得不想說話,無精打采地挑起幾根青菜,正要放進嘴裡,眼角的餘光忽然注意到餐桌後面的牆面上,多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她“咦”一聲,站起來走到跟前。原來空白的牆壁上,添了四幅帶框油畫,除了她見過的那幅《春風》,另有三幅新畫,風格迥異,畫中的模特卻都有一張相似的臉。
譚斌震驚地回頭:“這是什麼?”
“真不容易,你總算注意到了,我忙活了一個月,今天又差點兒讓錘子砸掉手指頭。”沈培從身後摟住她,“送你的禮物。生日快樂!”
譚斌伸出手指,輕輕撫摸着畫布上突起的油彩,一時間百感交集,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是一個系列,看出點兒什麼沒有?”
“畫中人經歷了不同的年齡?”譚斌猶豫着說。
“對,你瞧,寶貝兒,”沈培指點着最後一幅,畫中的女子眉梢額角滄桑難掩,雙眼卻清澈坦然,浸透了穿越歲月的睿智和優雅,“多少人曾愛慕你年輕時的美貌,可我更愛你經受過歲月摧殘的容顏。”
譚斌仰起臉,眼眶微微酸澀,但忍不住調侃:“真有你的,敢這麼大無畏給女友慶生的,你可能是第一人。”
“我想告訴你,真老了也沒什麼可怕,看,你還是很漂亮。”
“嗯,把我畫得真難看。”
“說話當心,”沈培手挪在她的脖子上,手指作勢收緊,“不要羞辱我的作品。”
譚斌卻轉身抱住他:“我喜歡,謝謝你!”
“斌斌,”沈培擁着她站一會兒,小聲說,“等我回來,搬我那兒去吧。”
“幹嗎說這個?”
“你去上海這幾天,我一直在考慮,我……我……咱們還是試試兩個人的生活好不好?”
譚斌擡頭,略微有點兒緊張:“理由呢?”
大半年前,兩人曾討論過同居的可能性,但幾句話一過,就開始話不投機,最後徹底談崩,冷戰了一個月。再和好時兩人都故作若無其事,誰也不願再次提起這件事,相關話題也成了禁忌。
沈培囁嚅道:“我……你也知道,我就是害怕結婚,總覺得兩人好好的感情,加上一張紙就變了味兒……”
他懷中柔軟的身體驀然變得僵硬。
“明白,”譚斌依然在笑,可是眼神漸漸變冷,“我是想問,同居之後呢?”
“我不知道,所以想試試。如果感覺還好,我要娶你,寶貝兒。”
譚斌乾笑一聲:“換句話說,你感覺不好,我就得拎着箱子落荒而逃,對吧?”
“我不是這意思……我……”沈培沒料到談話如此不順,上來就失去主動,預計的步驟完全被打亂,只好硬着頭皮說下去:“我只是害怕,害怕兩個人之間,突然摻和進來兩家人,也不敢想象如果沒有了愛情,兩個人因爲別的原因還要湊合在一起。”
譚斌冷笑:“人最後都要死的,那你生下來做什麼?”
“你別說得這麼難聽成嗎?這不是在跟你商量嗎?上回我說過,只要結婚,我一定會娶你。”
“哎喲嗬,是嗎?我是不是要跪下來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你……你講不講道理?”沈培被逼到了牆角,開始口不擇言,“我爲你好,不想耽誤你,別忘了你馬上就二十九了!”
“謝謝您的提醒!”譚斌掙脫他的手臂,倔強地面對着他的眼睛,聲音變得尖刻而生硬,“沈培,我跟你說兩句話,你好好記住!第一,我有父母的家,有自己的房子,婚前我不和任何人同居,這不是底線,是原則,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我……”
“第二,我從沒有逼過你結婚,如果結婚讓你這麼痛苦,你從這兒馬上出去,外面是你的自由世界!”譚斌的聲音有點兒哆嗦,眼淚堵在眼眶裡,轉來轉去始終沒有落下來,“你以爲你在買家電,先搬回家試用幾個月再付錢?真可笑!你不覺得自個兒太天真了?你也用不着委屈自己,謝謝,我不需要,一點兒都不需要。”
連珠炮一樣的語速,堵得沈培張口結舌,根本插不進嘴。
譚斌則甩手走進臥室,把房門重重摔上。
“我錯了,是我犯渾,咱不說了成嗎?”沈培備覺內疚,追進來道歉,“我挑着走前的日子和你商量,就是爲了給你給我,都留下一個人想想的時間。”
“想什麼?沒什麼可想的。”譚斌的話裡不留絲毫餘地,“對不起,明天我要上班,想早點兒睡覺,你走吧。”
臥室門哐噹一聲,在他身後再次重重關上。
沈培一個人在客廳,垂頭喪氣坐了很久。他想不通到底是哪句話說錯,又從有理變無理,被譚斌噎至啞口無言。上一次也是這樣,說着說着激動了,譚斌就甩下臉再不肯正面交鋒。
爲了給兩年的感情做個交代,沈培想了很久,才下定決心,非常有誠意地做出最大讓步,他願意克服自己的恐懼,一點點嘗試。但譚斌的反應,卻和想象中大相徑庭,最後竟成了這麼一個局面。
沈培不由得嘆氣,想自己在外面也是玉樹臨風一著名青年畫家,怎麼到了譚斌跟前就變得笨嘴拙舌,總是像小媳婦兒一樣受氣?
他試着扭動臥室的門把手,門應聲而開。譚斌並沒有鎖門,這讓他心裡感覺到一點兒安慰。
兩個人第一次背對背睡在一張牀上。
翌日清晨吃過早餐,沈培就要出發了。
譚斌從起牀起,就一直把沈培當作透明,不肯和他目光對視,也不說一句話。
沈培暗自嘆息,取過自己的揹包,準備換鞋離開。但那雙戶外靴的鞋帶系得相當緊,他用鞋拔努力半天,額頭冒出一層汗,也沒能把右腳擠進鞋裡。
沈培自小就不大會繫鞋帶,從來都是他媽或者保姆幫他鬆鬆繫好,讓他一腳套進去了事。可是戶外靴不一樣,鞋帶不收緊,自然弊端多多。沈培又不想覥着臉求譚斌幫忙,只好一籌莫展地繼續和自己較勁。
譚斌實在看不下去,走過來奪下靴子,解開鞋帶又扔回他腳下。
沈培噘着嘴看她,動也不動。
譚斌內心掙扎半天,罵自己一聲“真他媽的沒出息”,還是單膝跪在地板上,先幫他穿好,再一點點抽緊鞋帶。
望着她鼻尖上細密的汗珠,沈培的心融化得一塌糊塗,摸着她的頭髮說:“昨晚對不起。”
譚斌在鞋帶上繫了一個花結,顧左右而言他:“出門在外,你自己保重。”
沈培摟緊她,額頭輕貼在她的額頭上,許久未動。譚斌揚起眼睛,兩個人額頭遮蔽的陰影裡,她看到沈培的睫毛在不停地抖動,被什麼東西粘成溼溼的幾簇。
他說:“斌斌,你一直是我的驕傲,相信我,我愛你,我不想失去你。”
譚斌低頭不說話。
沈培再拖延片刻,終於鬆開手站起來:“別送了,我從小怕送別的場面,車開的時候看着你我會難受。”
他輕輕關門,腳步聲漸漸遠去。
譚斌靠在窗口望着樓下的空地,七八輛清一色的越野車,都是沈培甘南之行的同伴。
沈培鑽進駕駛座前,彷彿看見她的影子,衝着窗戶方向用力揮揮手。
這一支醒目的車隊,在衆人好奇的注視中,聲勢浩大地穿過小區,沿着道路漸行漸遠。
04
當譚斌向文曉慧轉述當晚的情景時,語氣依然激烈。
“我願不願嫁他還不一定,他倒來勁了!哼,他以爲市場上買大白菜呢,一劃拉一堆,由着他挑三揀四,還像是給了我天大的恩惠。稀罕嗎?我屁股後面的追求者,老的少的,沒有一個排,也有一個加強班……”
她以爲文曉慧會像往常一樣,立刻把沈培損得一無是處。但是沒有,文曉慧只是盯着她看,嘴裡嘖嘖連聲。
譚斌不悅:“您那是什麼意思?幸災樂禍嗎?”
“小的哪兒敢哪!”文曉慧笑,“就是奇怪,沈培的婚姻恐懼症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從不見你發這麼大脾氣。以前我擠對沈培,你總是替他說話,今兒是怎麼了
?不大對勁啊。”
這麼一說,譚斌也意識到自己的確有點兒失態,似乎從前一天的預備會開始,整個人就始終處在一種混亂亢奮的狀態中。一天之內兩次感情用事,情商一路下降,這種反常現象頓時讓她心生警惕。
“您平時不是專修喜怒不形於色嗎?瞅瞅,這一臉黑線,兩百米以外都看得清楚。”
譚斌攤開手,無奈地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當時就覺得心裡一團邪火,像點着的炮仗,嘣一下就炸了,攔都攔不住。”
“最近有不順心的事?”
“你說我遷怒?”譚斌認真想一想,搖頭,“昨天還真有點兒不高興,不過還不至於,我一直挺注意的,不把負面情緒帶回家。”
“那就是更年期提前?”
“滾一邊去!”
“哎呀,戳到痛處也別惱羞成怒啊!”文曉慧咧開嘴笑,“那就剩下一個可能了,你心裡有了別人?”
“越說越離譜,沒有。”譚斌馬上矢口否認,聲音卻沒有剛纔那麼響亮。因爲文曉慧話音未落,她腦子裡第一個跳出來的,居然是程睿敏的名字。
荒唐!譚斌跟自己說,哪兒跟哪兒啊,做什麼白日夢呢?
文曉慧點着她的腦門:“說謊了吧?看看你的body language,目光閃爍,眼珠滴溜亂轉,這不是心虛是什麼?”
“哎,我說,文曉慧同志,您正經點兒行嗎?我這在談一個相當嚴肅的問題。”
“行,咱嚴肅。”蜷在沙發裡的文曉慧坐直了身體,“那我問你,很早你就說過,沈培害怕結婚。那你爲什麼還要一直和他混着?”
譚斌胡亂翻着手中的雜誌,沒有回答。
“我問你呢,每次一提到實質性問題,你就不吭聲了。”
譚斌還是沒有說話,起身走到客廳落地窗前,拉開窗扇,迎着風點着一根菸。
夏日黃昏的最後一縷光線,把她的身形勾出一個單薄的剪影。文曉慧望着她的背影,不禁輕輕搖頭。
譚斌只是悶頭抽菸,過一會兒狠狠地說:“你就甭做那個弗洛伊德的款兒了。是我高估了自己成嗎?我以爲我人見人愛花看花開,沒有搞不定的男人,我以爲我能成功感化他,我以爲我垂青的男人會感激涕零地下跪求婚,沒想到最後讓人家挑來揀去,我脆弱的自尊被嚴重傷害……”
文曉慧撲哧笑出來,走過去搭住她的肩膀:“譚斌,記得大學的舞會嗎?那時候咱倆多牛啊,等閒的男生都不帶正眼瞧的……”
“當然記得。我還記得,低於一米七五的男生,咱叫人家根號三。”
“是的,那時候真刻薄!”文曉慧大笑,“我還記得咱倆一起看金老的武俠,我喜歡喬峰和令狐沖,你喜歡的是誰,還能想起來唄?”
譚斌立刻斜過眼睛:“又想嘲笑我?我就是喜歡陳家洛,就是喜歡三心二意的花心男人,怎麼了?”
“噓噓噓,鎮靜鎮靜,你看你現在,一碰就跳,哪兒有總監的氣度?”
“都是讓你刺激的。”
“Dear,我是想告訴你,你難道沒有發現,你喜歡的類型,皆是身家清白、溫文爾雅,所有心事都埋在心底的悶騷男人?”
譚斌心頭驀然一跳:“那又怎麼樣?”
“所以我一直奇怪,你居然能和沈培走這麼長時間。”
譚斌靜下來,沉默許久說:“沈培有沈培的好處,和他在一起比較輕鬆。他對自己沒什麼要求,也不會給同伴任何壓力,他更不會和我玩心眼兒。”
“譚斌,這種事兒,局外人的話你只能當個參考,決定權在你自己手裡。不過據我的經驗,男人說他不想結婚,他那些亂七八糟的理由通通可以忽視,百分之九十逃不過兩個原因,要麼他覺得那女人配不上他,要麼他想逃避責任和承諾。我看哪,你們家沈培很像第二種。”
“太深奧了,基本上沒有聽懂。”
文曉慧擡腿踢她一腳:“那就好好聽着,你對男人的瞭解,基本還是一張白紙。他們爲什麼逃避?因爲覺得自己不夠強不夠好,你要的東西他可能給不了,他覺得壓力太大,爲了躲避失敗,維持他們可憐的自尊,只好後退,表示他根本不在乎,明白嗎?”
譚斌不以爲然:“我對他沒任何要求,他有個屁壓力!”
“哎,問題就在這兒,爲什麼沒要求?因爲你自個兒都能解決,你瞧瞧你,有房有車,又拽得二五八萬一樣,哭笑都避着人,一般的男人,哪兒敢往你身邊靠……”
譚斌側過頭笑:“曉慧,咱們認識這麼多年,就覺得你這回說話最靠譜。”
“看,一誇你就翹尾巴!這點你和沈培真像,都自戀得要命。”文曉慧撇撇嘴。
“行了,你也差不多。”譚斌忍住笑問,“那最後百分之十,是什麼原因?”
“童年受過惡性刺激,身邊沒有成人給他做出正常婚姻的榜樣。”
“嗯,好像挺有道理。那麼男人專家,告訴我現在怎麼做。”
“我才懶得摻和你們的事。道理跟你講明白了,你自己權衡做決定。”
“真沒義氣。”
文曉慧猶自仰臉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過半晌說:“男人就那麼回事,這年月早沒有此情不渝的故事了,真的走不到一塊兒,趁早分,犯不着一根繩上吊死。”
譚斌又不便發表任何意見了。
“捨不得是吧?”文曉慧拍她的臉,“妞兒,男人漂亮不能當飯吃,你就是這點想不開。我還有一句話勸你,知道你熱愛工作,可這是個男人的世界,所有的遊戲規則都是他們之間的默契,你想擠進他們的地盤兒,只靠死幹是不行的,你必須先服從他們的規則,還要有個男人肯提攜你,做你的保護人,爲你遮風蔽雨,才能夢想成真,真的爬上去。”
“呸,照你這麼說,幾百萬自食其力的勞動婦女,都買塊豆腐來撞死算了。”
文曉慧笑笑:“不信就算了,事實會教育你。親愛的,十年後你還能說這麼大聲,我佩服你。”
文曉慧離開後,譚斌心裡像堵着一塊石頭,悶悶不樂地上牀睡覺,感覺人生真是千瘡百孔,沒有任何意義。
是夜睡得極不安穩。半夜聽到窗外狂風大作,驚雷滾滾,她迷迷糊糊地爬起來關窗。
大雨傾盆而下,水聲隔絕了室外一切雜音,感覺像處身海中的孤島。譚斌呆呆望着漆黑的天空,半天挪不動腳步。雨水在窗櫺處飛濺,夜風吹得她渾身冰涼。
凌晨三點,她忽然意識清明,想起沈培臨走時抵着她的額頭說:“你一直是我的驕傲,相信我,我愛你,我不想失去你。”
這一刻譚斌才意識到,那沾溼他睫毛的東西,竟然是眼淚,他居然在哭。她深覺震盪,脊背靠在牆壁上,半天動彈不得,爲自己的後知後覺而難過。
在這個雷電交鳴的深夜,無數往事紛至沓來。文曉慧說沈培在逃避,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在逃避?
突然間她明白,其實內心深處她並不是十分自信,無論感情還是工作,都不像她自己想象的那樣灑脫。她懼怕被人漠視,被人否定,纔會在被觸到痛處的時候,用最尖刻的語言,傷害別人也傷害自己。因爲要用這種方式表示,自己不在乎,一點兒都不在乎。
譚斌回到牀上,裹緊毛巾被蜷成一團,卻翻來覆去再難入眠,只覺得房間內變得悶熱異常,空氣污濁。她起身取過手機,編輯了一條長長的短信,準備白天發給沈培。
小培,那天我情緒激動,說了一些過分的話,請你原諒,別往心裡去。我只是想讓你明白,無論多麼強勢的女人,內心都需要足夠的安全感。有了安全感,她纔會對一段感情產生希望和熱愛。這種安全感既來自男人的語言,也來自男人的行動。而我一向認爲,求婚是對一個女人最大的尊重和愛護。所以,請你理解我那天的失望和失態。
第二天一早,天際放晴,空氣難得的乾淨清涼。譚斌跑完步衝個澡,神清氣爽之際難免感覺昨夜是在自尋煩惱。那條短信到底沒有發出去,一直留在她的手機草稿箱裡。
上班的路程比平日順暢,因爲昨夜的大雨,很多新手沒有上路。
途遇紅燈,譚斌等得無聊,取過手機,還是發了一條簡單的短信給沈培:
那天我說話太沖動,對不起。你一路保重,回來我們再談。
沒到辦公室,沈培的短信就回來了,只有三個字:
我愛你。
譚斌笑笑,知道這件事暫時告一段落。等沈培回來,也許兩人都要狠狠心,真正坐下來攤開了談一次。那很有可能是一個精神極度透支的過程,目前她實在沒有時間和精力考慮這種事,自己區域的銷售管理和普達集採,八小時之內一個接一個的會議,已經讓她應接不暇。
05
接下來的日子,譚斌完全進入自己的角色。
即將到來的普達集中採購的投標,將是未來兩個月的重頭戲。今年下半年中國區的銷售額能否完成,賭注全押在這個大項目上。
其實業內的跨國供應商,從MPL、FSK到SDA,幾家大公司,無論技術方案、供應鏈管理到售後服務,都大同小異,難分伯仲。所謂的銷售,其實就是做人的工作。所以趁着普達的標書正式發佈前的空當,譚斌一直在琢磨,如何完善MPL在普達北京總公司的人際網絡。
她對着電腦屏幕上普達總公司的組織結構圖,發了半天呆。
這次全國性的集中採購,完全由普達北京總公司負責。但非常不幸的現實是,以前的設備採購項目,均由普達各個省的分公司自行操作,因此MPL這些年的精力,都放在普達下面的省公司上,和北京總公司的關係維持得並不是很到位。雖然設有負責總部的客戶經理,但因級別太低,始終沒能和總公司裡的中高層建立起緊密的聯繫。兩年前程睿敏升任銷售總經理,他已經意識到問題所在,開始亡羊補牢,到他離任前已略有建樹,但起步畢竟遲了很多。
相比之下,MPL多年的老對手FSK,這方面就做得非常聰明,公司內部一直特設着幾個VP職位,不幹別的,專門用來發展和客戶高層的關係。
譚斌這幾年一直負責北京地區的銷售,業務對口單位是普達北京分公司,和總公司很少有交集。因爲業務需要,她也和總公司的技術和工程部門打過交道,但都是泛泛之交,那幾個關鍵部門的關鍵人物,幾乎素未謀面。
想了很久,譚斌發了一個會議邀請給對接普達總部的客戶經理王奕,就是她在上次投標預備會上提到的Yvonne。
她很想約王奕一起聊聊,但又擔心上次會議的內容已經被人傳到王奕的耳朵裡,對方不肯合作。不過王奕的回覆很快來了,只有兩個字母:OK。
譚斌略微鬆口氣,特意從抽屜裡找出一小盒瑞士巧克力,帶到會議室。
王奕長着一張討人喜歡的娃娃臉,一說話語速又快又急,活像打機關槍,嘴皮子稍微慢點兒的人,根本就插不進話。譚斌只希望巧克力能佔用她一會兒嘴,讓兩人都有個喘息的機會。
王奕接過糖盒,神色十分尷尬,遲疑半晌說:“Cherie,我知道你對我有成見,不過無所謂,我自己覺得問心無愧。”
譚斌便明白自己的擔心變成現實,那天她說過的話,果然已經吹到了王奕的耳朵裡。她笑笑:“Yvonne,我想有些事你可能誤會了。我只是對以前的某些流程有意見,並不是針對你。有些事,不是我們這個level能決定的,我非常理解你。”
王奕坐在她對面,看了她一會兒,也笑笑:“我很高興你能這麼想。”
“謝謝你,Yvonne。”譚斌輕輕嘆口氣,“我一向是對事不對人,如果無意中傷害到你,我道歉,sorry。”
“算了算了,我沒那麼小心眼兒。”王奕揮揮手,“我們說正題吧,你找我做什麼?”
“普達總公司的幾位關鍵人物,我想了解一些情況。”譚斌將普達總公司的組織結構圖映射到白色屏幕上。
王奕臉上的表情一下變得十分無奈:“抱歉,我幫不到你。這幾個關鍵客戶,Ray還在的時候都是他自己在control,他從未要求我去接觸,我就一直不方便往深處介入了。”
譚斌很失望,但仍不肯輕易放棄:“沒關係,我只想了解一下這幾個人的基本情況。”
王奕搖搖頭,毫不起勁:“好吧,我只能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聽了幾分鐘,譚斌暗暗嘆氣,明白她不是謙虛,而是的確幫不上任何忙。程睿敏雖然已離開很久,但對MPL中國業務的影響仍未完全消退。這一次,MPL中國的隊伍竟要從零開始發展客戶關係。
和普達投標團隊正式溝通之前,譚斌決定自己先和普達總公司的相關人士接觸一下,心底有數,纔好有的放矢。
時值炎炎盛夏,比起寫字樓裡二十攝氏度恆溫之下的清涼,回訪客戶便成爲一件苦差事。停車場暴露在驕陽下,地面溫度至少有五十攝氏度,拉開車門一股熱浪,人進去像洗桑拿。
現任北京地區銷售代表的方芳,是個臉蛋圓圓的年輕女孩。她跟了譚斌兩年,雖然現在向銷售經理周楊報告,但有時譚斌也會把她暫借過來一天半天,以便和客戶會面的時候,至少能有個記錄會議紀要的人。這事說起來有些尷尬,因爲是代理總監,還沒有資格配備助理,譚斌只能用這方法應急,讓方芳幫忙處理一些雜事和簡單的文檔。
芳芳剛出校門三年,還不太會隱藏自己的情緒。跟着譚斌跑了兩天,忍不住牢騷滿腹:“這是總部team該做的事。他們過得倒滋潤,沒有銷售指標的壓力,坐在辦公室裡發個郵件、寫份報告就齊活兒,咱們這麼身先士卒的做什麼?”
譚斌看她一眼,淡淡說:“方小姐,開口前請三思。”
她的語氣並不強烈,但讓方芳臉上一紅,知道自己過分,總算收了聲。
同樣的遭遇,譚斌卻笑吟吟的,儘量讓這個過程變得愉快。既然有些事無論是否情願都非做不可,那又何必跟自己較勁?
正如走江湖的人各有各的成名絕技,建立客戶關係這回事,則各人有各人的做派。
譚斌的樣子賞心悅目,說話善解人意。客戶很樂意在工作之餘,對着紅顏知己聊聊輕鬆的話題。她自覺還當得起紅顏兩個字,至於知己,那則是事主的一廂情願了。
女性做銷售的確有性別侷限,進退行止都要有足夠的分寸。客戶中最多的是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奮鬥十幾二十年爬到今天的位置,前途是否無量還值得商榷,個人生活卻早已定型,日常最大的調劑,就是無限的桃色幻想和有限的局部實施。
譚斌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賣命可以,出賣骨氣也能商量,賣身就不必了,MPL付不起。”能修煉到今天,其中的苦澀厭倦自不必多言。她出道五年,手下還沒有擺不平的客戶。
但是這一回,譚斌遭遇了滑鐵盧。
普達集團總公司的作風,和下面的省分公司完全不同。
集團總經理魏明生,職位相當於部級,就算幾家跨國公司的CEO,想約見他也要費點兒功夫。幾位副總和大部分中層幹部,因爲身居天子腳下,見多識廣,小恩小惠難以打動他們,甲方倨傲的姿態做到十成,油鹽不進,軟硬不吃。
和這次集中採購關聯最大的兩個部門,是總公司業務部和總工程師室。業務部經理田軍和總工程師陳裕泰,他們的態度,對未來的產品選型有着舉足輕重的作用。但就是這兩人,讓譚斌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挫折,原來那套水磨功夫,幾乎沒有用武之地。
田軍四十出頭的年紀,說話不溫不火相當客氣,倒是沒有一點兒甲方的架子。面對他,譚斌卻覺得非常不踏實,接觸幾次,兩人的談話依然停留在表面,無法深入下去。
而總工程師陳裕泰對譚斌就異常冷淡,她電話約過幾次,想和他見上一面,都被冷冰冰地拒絕。
王奕實在看不下去,偷偷勸譚斌:“Cherie,你還是放棄他吧,別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爲什麼?”
“我也只是聽說,七八年前他還是個普通工程師的時候,被咱們公司某個人嚴重地得罪過,他一直記恨到現在,提起MPL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譚斌一籌莫展,多年的不敗歷史就此畫上句號,真不甘心。她咬牙,心中暗暗發誓,陳裕泰,田軍,不拿下你倆,我譚字倒過來寫!
雖然這麼發了狠,心裡還是沮喪萬分,因爲她完全不知道從何處下手才能攻克這道堅硬的壁壘。
(本章完)